覓瑛自回到宮裏便一言不發,直到了晚上,浣雲見晚膳都還撂著,覓瑛依舊是沉著一張臉,坐在榻上一動未動。


    浣雲忍不住問道:“小主怎麽了?從壽康宮回來就一直不太高興。”


    覓瑛臉色微白,一雙手藏在袖子裏,有微不可見的顫抖,她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意氣,“是啊,榮嬪和穆常在不高興,是因為沒得逞。我呢?我得逞了,我該高興才對,幹嘛不高興呢。”


    浣雲怯怯地道:“小主,奴婢從來沒見過您今天的的樣子。”


    覓瑛的一雙手撫上臉頰,“是麽?我也從來沒見過,我好像都不認識自己了。什麽樣子,一定很可怕對不對?”


    浣雲連忙搖頭:“不是的小主。奴婢......奴婢是說,小主的身份,咱們其實不用跟戴答應一般見識的。”她把頭低得更低,“而且小主不是說過討厭穆常在的樣子,那您又何必跟她們混到一起去。”


    她酸澀地笑著,“我的身份,我什麽身份?當今國母的胞妹,家世地位僅次於慧妃的溫貴人,是不是?可是我,隻想做鈕祜祿覓瑛。”她又搖頭,“不,還是算了。覓瑛哪裏比得上晢瑛呢,晢瑛,多好的名字,她是熠熠生輝的美玉,我卻一輩子都隻能做那個追尋美玉的人!”


    她低低淒訴:“她進宮的時候,我才剛剛出生,她的名字,她的樣子,我都是從別人口中聽到。我忘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永遠不能被人記住,那好像是在很久以前,我躲在額娘的身後,府中誰來了都會問,這是誰,是晢瑛的妹妹嗎,難怪。然後我會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告訴別人我叫覓瑛,可他們似乎並不在乎。那時候她已經是貴妃,深受寵眷,阿瑪所到之處盡以她為榮,我很好奇,這個姐姐,她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引得萬眾矚目。終於在康熙十年的時候,她回府省親,我至今都記得,所有人的目光,他們眼裏的驚歎,我分明知道,那是在看我的時候沒有的。她是真正的天之驕女,我第一眼看到她,連我自己都在問,我怎麽會是她的妹妹?我是她的親妹妹,卻成了最容易被忽視的那個,若是偶爾有人記得,還會說道,這個孩子,比不上晢瑛。她們都是這麽說的,對不對?”


    浣雲如何不知,於是安慰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覓瑛也不在意,瑟瑟苦笑著:“漸漸地,我成了她的一道影子,我知道,她作為長姐,對我、對全府的人都很好。可是我不甘心,拚了命地想讓人看見我和她不一樣,她不屑女紅,那我便去學,我晝夜趕工,終於完成了一副鬆鶴延年圖,想給阿瑪祝壽,結果就是那天,宮裏傳來消息,說她懷上龍嗣了,阿瑪大喜過望,而我的這點心意,卻再不敢拿出手了。我真的很傻,我想做得和她不一樣,卻讓我與她的差距,變得越來越遠,望塵莫及。”


    浣雲低聲道:“可是後來,皇後娘娘也並不好過。”


    覓瑛擦掉滴落到唇角的一滴淚,冷笑道:“是,漸漸長大了,我也知道她的日子並不好過,後來府中生了大變,阿瑪下獄,我也深恨自己是個女子不能出力。宮裏又傳出她為了給阿瑪求情,遭人暗算沒了孩子,全府如遭重擊,我也替她難過,可是有那麽一瞬間,我又在想,原來她並不是永遠那樣高高在上,無所不能啊,她也是個人而已!”


    那紅燭大概燃得久了,一層一層滴下燭淚,投在影壁上,搖搖晃晃,“我漸漸想明白了,她的坎坷,無非是因為進了皇宮,還是妾室,所以我不能步她的後塵,雖然我也是八旗女子,選秀卻未必要選中,我隻要成為正妻,獨掌一府,就再也不用活在誰的陰影之下,所以我便盼著,盼著落選,盼著成為他的正妻!”


    浣雲嚇得不輕,“小主,您別再說了!”


    窗外靜極,隻有窸窣幾聲蟲叫,覓瑛也終於靜了下來。浣雲作勢扶著覓瑛,將還熱著的雞絲燴白粥喂覓瑛用下,一壁道:“小主,奴婢也是跟您一起從府裏過來的,不怕您生氣,奴婢還是要勸您一句,自家人終究比外人信得過,您又知道榮嬪在利用您,咱們何必為了外人得罪家裏人呢,皇後終究是皇後。”


    覓瑛重重撂下描青花瓷碗,道:“我知道榮嬪在利用我,所以隻這一次,往後便別想再扯上我。我也知道,她畢竟是皇後,哪怕不是一心,我也不能得罪她。隻是這一次,我當是給自己一個交代,惠嬪、榮嬪,我進宮這段日子,發現她們原來各個都不安分,這一次不為別的,皇上囑咐她安撫好鍾粹宮,我便讓鍾粹宮不得安生,若是她一力平複,我便真心服她。若是應付不了,那我未必不如她!”


    浣雲知她脾性,是難以勸回,便幽幽一歎:“隻是可憐了戴答應了。”


    覓瑛想起蘭煜,白日裏的膽寒又有些回返,她冷著臉道:“水至清則無魚,她不見得有多麽清白,否則怎麽榮嬪非得除了她不可。往後由得她自生自滅,咱們別去理她就是。”


    蘭煜的身子融在梨花帷帳裏,忽隱忽現。她一動不動,望著幽幽上疊的帳頂,眼中半分生氣也無。太醫的話業已說完:“微臣已經竭力為小主開足了方子和藥膏,隻是.......沒有允準,奴才往後也不得前來問診,還望小主保重。”


    蘭煜睜著幹涸的眼睛,麵無血色道:“有勞太醫。”


    纖雲顧不得驚魂未定,匆匆忙忙為蘭煜煎藥,留守的冬青未經過事,哪裏有半分主心骨,唯唯諾諾聽著纖雲的吩咐,蘭煜也無話,由著她們忙亂。


    為防湯藥的異味讓蘭煜聞了刺心,纖雲燃了些許香料,香氣很快四散開來,為殿裏冰冷的陳設纏繞上了些許柔靡。那香是極溫潤的,包裹著蘭煜的身軀,沁入一絲暖意,然卻不知為何,清淚卻在這無聲中落下。


    纖雲極是揪心:“小主,太醫說您傷到了筋骨,奴婢給您上藥,您卻一聲也不喊疼,小主,這裏再也沒有別人了,奴婢知道您難受,您難受就哭出來吧。”


    蘭煜嗤笑:“哭什麽?慧妃死後我成日惴惴,如今報應不爽,原是我的業報。”


    纖雲憂心忡忡,不自覺地將蘭煜身上的被衾緊了又緊,“小主,她們這是誣陷您,可冬巧沒吐口,孟知姑娘給小主作證,這是天意,她們害不成小主,小主現在是清白的了。”事實如此,纖雲臉上一同麵色陰翳的蘭煜一樣,殊無喜色,“可是小主,太醫開的藥並不多,這舊病新傷,若是難以為繼,咱們往後可怎麽辦。”


    蘭煜怔怔的,望著不遠處殿裏拱著的一株墨蘭,因著是皇後賞賜,蘭煜不敢懈怠,日日命人精心打理著,所以即至隆冬,也依然花開正盛。隻是朔風凜冽,總有那麽一兩片花瓣,耐不住瑟瑟寒冬直直墜落,蘭煜想著,所謂香消玉殞,大抵如此吧。許是後知後覺,這時才從皮肉間傳來了針刺般的痛楚,她笑著,卻無生氣:“我這一條命,能讓榮嬪和溫貴人惦記,也不枉這一遭了,隨它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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