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撲動著雕花窗棱簌簌作響,深秋已經不剩多少時日,漸漸有寒意逼仄而來。殿裏拱著的秋海棠花枝被吹得亂顫,像撲棱著翅膀的蝶,舞在狂風裏。海龍拔針立領上的風毛被吹得東倒西歪,襯的晢瑛一張臉素淡清寒。


    倩雲剛一進殿,眼見著風吹得厲害,連忙閉了窗戶,遞上一件雲紋披風:“秋風惱人,皇後娘娘站在這,並不清淨心神的。”


    晢瑛正了正鬢邊的步搖,牽動著一笑,道:“秋風惱人卻不刺人,吹吹也好。”她低著頭,頓了一頓:“最近鬆泛了許多。”


    倩雲恭謹垂首,緩緩扶著晢瑛在墊得鬆軟的錦繡團墊上坐下,從一旁接過一翡翠玉輪,為晢瑛輕輕滾著額頭,道:“前頭的小主們業已規矩,不生事,自然鬆泛。”


    晢瑛隨手摘下額頭上的牡丹花鈿,輕輕揉著額頭,嗤笑了一聲,道“規矩?可沒這一天。”她若有所思,“也虧得你用心教四執庫的那些宮女,放出那些話,才嚇得她們都安生了幾天。”


    倩雲低著眉,畢恭畢敬,“皇上震怒,後宮人盡皆知,再搭上一個敏嬪,那冷宮的話誰能不信。”她撲哧一笑,“娘娘思慮周全,本來先頭慧貴人的事一出,惹得人心不穩,這流言一放出去,便各個都老實了。”


    晢瑛虛浮一笑,無奈地道:“本來本宮身為皇後,不該幹這等聳人聽聞的事,沒得說唯恐天下不亂。”她長長一歎,“可本宮沒辦法,借機生事的少不了,一傳十十傳百,本宮再大的威勢也怕壓不住。這回好了,貧嘴巴舌的嚇住了,大風浪也起不來了。”


    倩雲點點頭,道:“等過了這陣子,皇上釋了慧貴人,這謠言不攻自破,這陣子喧囂就算過去了,娘娘果真思慮周全。”


    晢瑛隨手掐一枚花瓣在手上擺弄,有深色的鮮花汁自浸潤了手心,給細白的手指染上了淡淡的顏色。她聽了這話,哼道:“你倒利索,篤定了皇上關不了她幾天。不過也對,怕是人人都這麽想的。”


    倩雲心有餘悸,莘莘道:“話是這麽說,可是一想起來皇上震怒的樣子,還是後怕得很。”她小聲道:“皇上可極少這樣。”


    晢瑛閉著眼睛,溫煦的光照在她的步搖上,那步搖上的鳳凰便熠熠發著金光,映著她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畢竟是皇上,天威怎能鎮不住人,所以你看,這事一出來,個個都嚇得縮了起來,誰敢開口。”


    也不知當講不當講,倩雲猶豫不決,晢瑛看在眼裏,蹙了眉道:“有話快說。”


    倩雲便也不瞞:“娘娘方才說錯了,慧貴人這事,二小姐朝皇上開了口。”


    晢瑛一凜,當下神色不豫,聲音陡然劃出堅硬的棱角,“覓瑛開口為慧貴人求情了?這丫頭怎麽這麽不知輕重!”


    倩雲趕緊接上了話:“娘娘別急,二小姐的貼身宮女浣雲,也是從前府裏的,她跟奴婢說起時,說皇上並未動氣。”她垂著頭思索道,“二小姐是拜見了太後回來,才和皇上提起,皇上也隻當她為太後的母家人遞個話,也不會追究。”


    鼻翼間徐徐逸出悠長的氣息,晢瑛的聲音恢複了沉穩持重的低沉,“其實這早晚的事,覓瑛開個口,給皇上個台階下,在太後那也做個好人,倒不是壞事。”


    倩雲皺著眉頭,“可是總該跟娘娘說聲的。”


    話頭剛落,月嫦從外頭挑了簾子進來,恭恭敬敬道:“娘娘,溫貴人來了。”


    不多時,便瞧見覓瑛從外頭進來,身上還披著玫瑰紫百蝶穿花的披風,鬢角的紫金流蘇在耳邊一搖一搖,頗有青春風韻。她足足施了一禮:“嬪妾參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皇後一怔,事先掛在嘴角的笑意僵了一刻,而後笑道,“滿宮的娘家人,礙著禮數也不必這麽大禮。”忙為覓瑛賜了座,又吩咐月嫦上茶,看覓瑛風塵仆仆的樣子,開口問起“這是從哪過來?”


    覓瑛頓了頓,道:“惠嬪娘娘從阿哥所接了大阿哥來,我便去看了看,回來看時候還早,就來了娘娘這。”


    皇後淡淡道:“你倒是往各處都走得勤快。”


    覓瑛微微一滯,勉強笑了笑,“剛進宮時得了好些賞賜,總得一一謝過來。”


    皇後不置可否,劃拉著座下的錦墊,漫不經心地問起來:“聽說你為慧貴人求了請?”


    覓瑛不知道晢瑛是喜是怒,低著頭,聲音低沉的回著,“瞧見太後的神色很不好,既然探望過了,也不好不替太後捎兩句話。”她思索著,問道,“嬪妾可是做得不妥?”


    晢瑛別過臉去,平靜道,“你左右逢源不是壞事,隻是一言一行前,總得先看清了形勢。一句話說出來,有人得好,還會有人記恨。”


    覓瑛鬢角的紫晶輕輕一晃,倒映著眼裏一抹豔光閃過,她低著頭,“娘娘是怪嬪妾越俎代庖了嗎。”


    她的眼睛裏漸次涼得沒有溫度,也不去抬頭看晢瑛的反應,隻是自袖中抽出一方杏色絹子,擦拭了唇角的水漬。而後,聽見晢瑛平訥的聲音:“你願意多走動排解心緒,總比悶在宮裏強。”


    晢瑛迷惑難解地逡巡著覓瑛的臉,“隻是本宮也想知道,你看著她們,又能不能明白,滿洲的女人,都一樣的命途,你還有不情願麽?”


    覓瑛毫無情緒地一笑,道:“情不情願一樣,現在也都是一樣的了,命途已定,還能計較什麽?隻是嬪妾看著,唯一不一樣的便是娘娘,母儀天下,至高無上,一直都與嬪妾不一樣的。”


    倩雲在一旁聽得不對,剛要開口提醒,卻被晢瑛瞥了一眼,隻得噤聲看著。晢瑛也未見有任何怒氣,隻是打量著覓瑛,說道:“所以你不想看著本宮淩駕在你們之上,隻願意多和她們走動?”如同窗棱上積攢的霜花,晢瑛的臉色漸趨寒冷,“可本宮說過你我姐妹間不必拘禮,也說過,你可以叫我長姐。”


    倩雲忙應和著道:“是啊,咱們這殿裏都是跟娘娘一道看著二小姐長大的,哪裏能不比外人親近。”


    覓瑛輕輕抬起頭,露出那張與晢瑛一母同胞,頗有相似的臉,是這張臉,直接昭示著她在眾新秀之中眾星捧月的地位,無論位分,也無人敢小覷這位皇後的胞妹。隻是私下裏,誰人也免不了說上一句:覓瑛氣度容貌均難以望皇後之項背。


    “姐姐自小壯誌淩雲,每次與阿瑪籌謀未來時,我隻能在一旁與下人們說笑,可見一家人,也總免不了有鴻鵠燕雀之別。”


    皇後有如鯁在喉的噎痛感,自執掌六宮起,晢瑛重威勢,嚴禦下,何曾被如此頂撞,又兼之自家親妹,更有恨其不進的惱怒,登時眉頭緊蹙,臉色沉肅,薄怒道:“覓瑛,你實在糊塗!”


    一時尷尬,兩人的臉色都有些難堪,覓瑛臉色更是燒紅一片,一旁積年在府裏的家仆也無人敢出來搭話。僵持了良久,許是皇後看在覓瑛請安一趟過來,也終究算是有心,便欲讓倩雲取些賞賜出來。


    突然間外頭月桓匆匆入殿,慌不擇聲:“娘娘,慧貴人自縊了!”


    等皇後和覓瑛匆匆趕到鍾粹宮時,洞開的殿門內外排滿了宮女太監,各個肅然無聲,像有一層詭秘的陰雲籠罩著鍾粹宮,有駭然欲死的陰沉。


    殿裏的奴才烏壓壓跪了滿地,皇後越眾上前,皇帝陪著太後早已趕到,同樣的一副驚怒交加的臉色,眼底有揮之不去的怒氣。晢瑛見皇帝身旁還跟著密常在語黎,想來皇帝來前在她宮裏。


    皇後趕緊向皇太後與皇帝行禮,太後無暇多顧,隻撫著額頭頷首示意,玄燁在一旁道:“皇後也來了。”


    他伸手示意,梁九功立刻上前,一五一十將來龍去脈一一道來。


    皇後聽後大怒,朝著身後滿地的宮女太監厲喝道:“混賬的奴才!巴掌大的鍾粹宮,撕扯床幔登高上吊哪個能沒有動靜,偏你們恍然未聞,耳朵長著都是出氣使的麽!”


    為首的冬巧連連告饒,渾身發抖回道:“回皇後娘娘的話,這些日子以來,小主心思煩躁,常不讓奴婢們侍奉在側,這不光看不見,殿裏摔摔打打是常有的事,奴婢們也實在不知,究竟是哪陣動靜開始,小主動了輕生的心思的。”


    “常有的事?不過關她兩天,又不缺吃少穿,她煩躁什麽,摔打什麽!”太後目光有黑雲壓城的迫勢,凜然的威勢重重壓向俯首的奴才,“你們小主想不開不願見人,你們都樂得清閑,有多遠躲多遠了?”


    玄燁在一旁道:“她是主子,奴才不敢違逆她。且若是她能輕易想開,哪來的後來種種。”


    妃嬪自戕,實為重罪,玄燁沒有立時發作,也是礙著兩位長輩,隻是臉麵上實在有損,哪裏還能有好話說出。


    冬巧在下麵連忙戰戰兢兢接道:“回皇上的話,奴婢們也不敢不盡心,原本是晝夜輪值候著的,這也是在奴婢和孟知姑姑換班的時候,才看見了這景,奴婢們也悲慟不已。”


    太後質問道:“孟知?是寶音的陪嫁丫頭?她如今人在哪。”


    冬巧趕忙回道:“孟知姑娘頭一個看到小主,驚懼壞了,如今還沒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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