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長街上唯一大一小兩名宮女,積年的宮女身著碧色衣衫,聲音沉著穩重:“這次不怪娘娘責你,內務府的紅參,緊著上好的由咱們先挑去,再分發至各宮,這是聖恩不假。可如今太皇太後病著,皇太後也不爽快了,咱們再搶上,那可是恃寵嬌縱了。”


    小宮女俏麗的福了福身,恭敬道:“多謝素雲姑姑教誨,奴婢下次定當省得。”


    說話間兩人便捧著紅緞錦盒至內務府前,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內務府也不似往日熱鬧,裏屋的動靜便清晰可聞。


    未見何人,先聽其聲:“求海公公通融,若這些珠寶不夠,奴婢再去多取些。”


    對麵的公公連退了兩步,直直擺手,直欲拒人千裏之外,“姑娘清醒,今天便是位答應小主身旁的丫頭,拿著您這些珠寶過來,這忙我也幫定了。可唯獨鍾粹宮,我是萬萬不敢碰。”他左右張望,咽了口唾沫,壓低了嗓子道:“家宴那天姑娘看得真真的,你們慧小主惹得皇上動了真怒,這餘怒未消,要是一道天雷劈到了咱們這,再好的寶貝,我也沒手去碰了!”


    孟知被說得沒了脾氣,一股子委屈勁兒便憋在了胸口,一時間進退不得。隻得死死攥著手上送不出去的財物,急得紅了眼眶。


    素雲正自外屋挑簾而入,正把左右為難的孟知瞧了個滿眼,上下打量了一眼,孟知亦雙八的年紀,是蒙古女子高挑的身材,氣度間比寶音多了許多沉穩,眉眼自然也更開闊些。


    她不動聲色,囑咐一旁的宮女將錦盒端上,朝一旁的內府總管海拉遜見了禮,道:“海公公有禮。這是咱們貴妃娘娘的意思,如今太皇太後病著,有上好的紅參自然應該緊著慈寧宮,這小宮女不懂規矩,娘娘才訓斥了,便著我挑了最好的,從新送回來。”


    海拉遜一拍腦袋,連忙打著哈哈,雙手作揖道:“是這麽個理兒!奴才這些日子心裏總吊吊著,這等大事都忘了!”說著連忙將錦盒接過,笑道:“勞煩素雲姑姑跑一趟,還有勞姑姑代奴才向貴妃娘娘問好。”


    素雲微微點頭,“這個自然。”


    孟知也不言語,隻悶著頭呆呆站在一旁,顯見著是沒了主意,素雲瞥了一眼,朝海拉遜道:“這位姑娘是?”


    海拉遜也不轉頭,蹙著眉頭歎了一聲:“哎!這鍾粹宮慧貴人的宮女,讓奴才給打點著往蒙古那頭送家書,當奴才會翻跟頭不成!”他端起錦盒,便徑直往外走,“孟知姑娘,我這話您可聽明白了?還是另尋高明吧!”


    素雲著一旁的宮女一同送去,海公公點頭哈腰地謝著:“素雲姑姑,奴才再多嘴一句,這鍾粹宮的事,您還是跟奴才一樣,少聽少管的好。”


    眼瞅著海公公走遠了,孟知一肚子不忿,想追上去,卻也無論如何抬不起腳來。待屋裏隻剩下素雲與孟知二人,素雲輕輕一歎,上前拍了拍孟知的手,安慰道:“這財寶價值不菲,慧貴人肯將這賞給你,也難怪你肯為她奔前走後。”


    聽到這話,孟知將手縮了一縮,帶著哭腔道:“這是我從家裏帶來的,是我的私財。”


    素雲坐在木凳上,將茶盞了斟滿了水,抵在嘴邊一抿,長出一口氣道:“你肯將私財拿出來打點,便是真的著急上心了。”


    孟知不疑有他,低頭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素雲的眼光逡巡在孟知臉上,溫和寬慰道:“姑娘一定是多心了,你們主子是蒙古貴女,隻消等皇上的氣消了,便可一切如常,這姑娘還能不清楚?”


    孟知像是渾身的力氣被抽空了一般,忽地一下軟倒在座上,越發六神無主起來。素雲瞧著這樣子,便篤定了道:“姑娘剛才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既然姑娘懂漢文,那日家宴上,何以眼睜睜看著慧小主觸怒龍顏?”


    這一問,驚得孟知登時瞪大了眼睛,連忙擺手否認,一脫手便將手中之物落在了地上,想要上前拾起時,卻被近前的素雲撿起,一時間慌張不已,礙著素雲是貴妃身邊的人,卻也無可奈何。素雲不緊不慢,隻寥寥看了幾眼,便連連搖頭,蹙起了眉頭道:“姑娘可是疏忽了?咱們宮裏的舊例了,部族之女若是進宮,家書往來一應用漢文,姑娘怎麽用起了蒙語?”


    孟知的回答支支吾吾,素雲也不多說,上前將書信塞進孟知手中,用力扣住,開門見山道:“我便直說了,姑娘這信不是救人,而是自救吧?”


    聽聞這話,孟知身子向後一挺,身子卻像沒了力氣一般,手也掙脫不得,隻能不自在地別過頭,“我與小主殊途同歸,救她與救我有什麽分別。”


    素雲也不急,手上的力道卻忽然鬆了下來,孟知忙退到一旁,擦著額頭的冷汗。素雲的眼神溫和無害,卻平白倒映著孟知的心虛惶恐,她仍舊道:“這話是不假,慧小主禁足,連累你也使喚不動內務府的奴才,可她一旦出來,更沒有姑娘的好日子,如此說來,救與不救,又有什麽分別?”素雲搖頭道,“左右都是你害得她罷了。”


    孟知氣急,瞪大了眼睛大聲分辨道:“不是我害她!明明是......”


    “是誰都不要緊。”素雲起身,居高臨下望著孟知,說話擲地有聲,“要緊的是,倘若非得有個由頭才能放慧小主出來,那十有八九,姑娘便是那個替罪的由頭了。”


    屋內寂靜了片刻,頂部雕畫的饕鬄有著神秘的詭譎氣息,孟知看著泰然自若的素雲,原本無措的眼神漸漸平息,再開口時,便不再遮掩,冷冷一笑道:“你說這麽多,是要和你家貴妃,一起去告發我麽?”


    素雲也不接話,徑自說道:“姑娘托內務府送家書,可真是不上算。”看著孟知一臉疑惑,素雲繼續道,“皇上對內宮一向盯得緊,虧得海拉遜還不是個財迷心竅的,不然這信焉知不會半路被皇上截住?你還不知道你們蒙古的事,皇上有多上心?”她望著孟知,推心置腹道,“況且蒙古之遙不下千裏,這一來一回,還指望能幫上什麽?”


    孟知徹底沒了話,盯著手中的書信,卻不知要能如何,茫然地問道:“那我還能怎麽辦?”


    素雲微皺著眉,為難地思索著,嘴裏嘟囔道:“慧小主的厲害性子,如何能不難辦。”


    她撇了一眼孟知,問道,“姑娘母家本姓是?在京中可有親眷?”


    孟知低著頭,勉強撐著精神道:“我母家與小主一樣,都是博爾濟吉特氏。”


    如平地一聲雷,素雲倒吸一口涼氣,似有無限驚訝:“那可不是與老祖宗和皇太後同宗!”素雲急忙拉過孟知,追問道,“姑娘再說詳細些。”


    孟知微微一驚,一時摸不清素雲之意,卻也不瞞,一五一十道:“我額吉是皇上剛封的達爾汗親王和塔,從前倒是聽說過,有個表姑母,是先帝的悼妃。”


    “悼妃......”素雲低低絮叨著,思索沉吟良久,容色倏地鄭重無比,道:“錯不了了,聽貴妃娘娘說過,我便也知道一些,姑娘若是達爾汗親王之女,悼妃侄女,那便是與慧小主一樣,是太後娘娘的表妹,皇上的表親了。”


    素雲點頭,微微頷首:“從前與姑娘隔得遠,倒是沒注意,姑娘竟也是生得這樣清秀標誌。”


    孟知不像中原女子動輒羞澀紅臉,卻一時接不上話,素雲笑道:“有姑娘這樣的家世和才貌,不該是宮女的,又如何能比慧小主差呢?”


    這話本說得露骨,隻是孟知初入宮闈,利害關係一概不知,隻瞪著澄淨的眼睛,扯出一抹冷笑,“我額吉是她額吉的奴才,我是她的奴才,改不了的。”


    素雲一笑,定定看著孟知:“這話說得尖酸,可卻不假。她在一天便是如此,可姑娘,她若不在呢?”


    孟知何等聰明,聽到這話大吃一驚,顫抖著沙啞的嗓子,道:“姑姑,您......您說什麽!”


    素雲不慌不忙,斂衣起身,毫無掩飾地點醒著孟知,“關係利害,姑娘心如明鏡。姑娘,蒙古之遙不下千裏,可這信裏的事卻等不得,姑娘何必舍近求遠呢?”屋內很靜,颯颯的腳步聲鑽著孟知的耳朵,那磨人的聲音更加清晰,“話到這裏,姑娘也該知道求誰了。其實我家娘娘與皇上也是表親,隻是奈何孝康太後走得早。說到底,與其求人,何不求己?”


    回到鍾粹宮時,暮色沉沉。這裏蕭條了多日了,一夜風雲變色,人人避之不及。孟知不知道是怎樣走回了宮裏,隻覺得這條路很長,小腿上有細微的酸痛鑽著她的皮肉,讓她不願再邁出一步。偏殿裏還住著位無寵的戴答應,成天湯藥不斷,更加添了宮裏一片腐朽衰敗的氣息。


    等她到了未央宮殿門,迎麵碰見冬巧出門,腫脹著臉,平時一副迎合諂媚的樣子也盡數收了起來,隻剩下氣餒。孟知看著冬巧這模樣,心知又是不好,沉著臉問道:“小主又衝你發火了。”


    冬巧頭也不想抬,陰沉著臉,手裏端著破碎的瓶瓶罐罐,咬著嘴唇道:“哪天不是這樣,咱們輪流受著,見識的還少麽?”


    看著冬巧手裏的碎片,尖銳的鋒口上冒著毛邊,刺進孟知的眼睛裏,讓她平白打了幾個戰栗。她輕輕喘著氣,“小主還不肯用膳?她不明白,如今不過是一時的?”


    有片刻兩人的緘默,還是冬巧,依舊滿麵的憤恨陰沉,她冷笑一聲,道:“她嫌丟人,出去了也沒了麵子。”她的唇角輕微一顫,吸著鼻子道,“她是一時的,咱們呢。”


    孟知不知這話該如何接下去,看著冬巧一臉不滿的離開,心裏不知什麽在作祟,一股灼熱便燒得她滿腔鬱結。她望著殿門,一雙眼睛似乎要戳破了朱紅的木頭,鑽進殿裏。倏地又是一聲兩聲的嘈雜聲,隱隱從殿裏傳來,那又是那位天之驕女在發泄憤恨了吧。冬巧的話,素雲的話,她們說得都是對的。寶音尚且有出頭之日,可是她,日複一日,永無寧日。


    她緊緊握著拳頭,蔥白的指甲深深陷進皮肉裏,她喃喃著:夠了,這樣的日子,真是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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