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皇帝恩賜的賞鑒,實在無甚趣味,蘭煜一味緘默,惠嬪也懶得再圓場,未幾時便叫眾人退了。


    從西三長街拐進禦花園,蘭煜始終一言未發,像一盆被冷水澆熄了的炭火,冰冷無光。一旁纖雲忿忿不平,“小主好心解圍,倒成全了給她們姑侄倆當撒氣桶,還有王答應,平時跟個沒嘴的葫蘆一樣,逮著個機會不撒嘴地賣弄了起來,道是滿宮裏就她見過好東西似得。”


    蘭煜被她說得一陣心煩,沉著臉喝道:“一句話在背後議論了三位小主,我該把你發落去慎刑司受刑!”


    蘭煜絕非平庸的姿色,但幼時她便聽府裏的老媽子說起,自己生的是一副冷臉,府中常年被郭絡羅母女羞辱,也極少見到笑容,一沉下臉來,便越發讓人不願親近。這一番疾言厲色,嚇得纖雲再不敢言語。蘭煜當然不是真的有意責罰,隻悶悶無聲,撇著頭望著湖心飄落的殘葉,被吞沒在幽深的湖水中,悲涼和自嘲鎖在蘭煜眉間,蘭煜笑得愴然:“枉我自以為雀屏中選,也算出類拔萃,渾不知這三六九等的妃嬪裏,竟有這樣的天壤之別。”


    纖雲也滿腹的委屈,覺得蘭煜的運途實在不濟,可望向蘭煜仍是篤定“再有差別,小主不一樣是超拔而出,隻待風水輪流轉了。”


    蘭煜腦海裏是惠嬪的冷肅,景妍的高傲,清還的逐流,還有一眾眾待選的秀女鶯聲燕語縈繞海,“風水一個個的轉,也不知道何時能轉到我身上。”長街的冷風吹得蘭煜瑟瑟發寒,她緊了緊瘦弱不堪的肩膀,緩聲道:“冬日的炭火該發下來了吧?入夜泛涼時點上一些,這天也漸冷了。”


    纖雲貝齒輕咬著下唇,眼中有欲言又止的為難之色,蘭煜詢問道:“怎麽?是內務府克扣著?”


    纖雲搖頭,微微慍怒,“按小主份例冬日十斤黑炭,內務府不缺不少的給了,可才到了鍾粹宮,就被慧貴人身邊的冬巧搶走了,說慧小主畏寒,加上宮女太監一應用炭多些,便向咱們翠薇築借走了5斤。其實......說得好聽,哪裏還有個還。”


    蘭煜鼻翼間的呼吸漸漸急促而沉重,淨白的指甲隔著手帕緊緊攥著皮肉,陣陣發疼,止不住的語速變快,“她貴人份例,本就有5斤紅籮炭,25斤黑炭,老祖宗體恤又給她加了十斤紅籮炭,她哪裏犯得著和咱們搶!”


    纖雲不自覺地輕輕撫過臉頰,眼中是低落再低落,“她若真不夠用,盡管朝內務府要,誰敢不給,可咱們平白少了五斤,若再去要,內務府怕是不能給了。”


    眼神掃過,蘭煜才注意到纖雲右側臉頰微微發紅,亦有些腫脹,剛要問出口,便驚聲反應道:“她們還打了你?”纖雲默默低頭無聲,蘭煜的聲音顯然是氣急了的淩亂,像是青玉崩碎的破音,“宮女許罵不許打,打人不打臉。她便是仗著身份不懼宮規,也不怕傳了個潑辣無度的臭名麽?”


    從前在府裏,戴佳金煜這是這樣欺辱她們母女的,額娘窮極心思,才給自己騰出了這麽一條青雲大路,怎想的甫一進宮便又是這樣被人欺淩。纖雲低低嗚咽:“冬巧說,她們主子既是住在未央殿,便是鍾粹宮的主位,小主受她管領,不懂體恤主上,合該讓奴婢代主子受罰。可奴婢怕這一個兩個人都如此,萬一她哪天對小主......”


    蘭煜冷聲打斷纖雲,淒惶的冷笑浮上麵龐,“好一個威勢的主子,伶俐的奴才。皇宮之大,我竟是走到哪都低人一頭。”脊背越發挺直,冷風呼呼鑽進蘭煜的袖口和衣襟,纖雲禁不住陣陣發抖,聽著蘭煜在呼嘯寒風中卻鎮靜如常的聲音,“咱們力有不逮,就隻能任人宰割嗎。”


    未至隆冬,蘭煜的聲音卻是冷透了的,姣好的麵容像是凝綻在數九嚴寒裏的臘梅霜花,冰冷瑩然,每一瓣的花瓣都是棱角分明,精棱細致,卻比白蓮還經不得褻玩,遠觀亦是生寒。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怎能不讓人遍體生涼。


    她忽地想起臨入宮前額娘的囑托:“蘭煜,額娘從不是個糊塗人,可我這輩子,便是錯在以為憑著一己之力,總能為自己爭到點什麽。可再聰明,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他們有很多女人,你卻隻能有他一個,所以,若想活出個樣子,你那千絲百緒,都得圍繞在他身上。”


    蘭煜曾細看過自己在鏡中的麵容,扯出的那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讓她自己都自嘲不已,人說回眸一笑百媚生,她本是覺得都是皮相之下的白骨,何來如此誇張?其實她是忘卻了該怎樣笑,或許有天,自己盈然一笑,玉立於皇帝眼前,就能直承雨露?該讓這天早點到來的,隻是,莫名的情緒讓她每每想到這裏,便心生抗拒,不願再想。


    遠遠望著,蘭煜覺得各宮其實無甚不同,隻是殿內是否暗藏乾坤,隻看聖心是否維係殿中妃嬪,門可羅雀還是門庭若市,區別於此。


    拐過西二長街的甬道,一架朱紅大門緊緊閉著,門前兩個值守的太監分坐兩側,摟著肩膀,低頭打著瞌睡。甬道風硬,吹得門上拴著鐵鏈的碩大銅鎖發出一聲悶響,敲擊著笨重的宮門。門扇上銷金獸首銜著的銅環斑痕駁駁,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經不得幾許風寒,便要日薄西山,艾艾遠去。


    蘭煜站了許久,除了依舊懶散的太監,未見半個人影。落葉是有的,一片兩片,像跳著胡旋舞的纖柔女子,悠悠打著轉兒,都被吞進了那四方的院落裏,除此外,再無生機的一方天地,蘭煜想著,冷宮該也不過如此了吧。隻是微微仰首,那金漆的牌匾寫得分明:儲秀宮。


    四周更靜了,駐足許久,那朱紅的宮牆更讓覺得望而止步,高得無邊無際,該是有什麽,都得被隔了進去,蘭煜不自禁打了個寒顫,纖雲將聲音一壓再壓,輕得像幻象的耳語,又添了幾分悚然:“這裏麵住的是敏嬪娘娘,聽說去歲千秋節上冒犯了皇太後,皇上罰了她禁足一年,按說如今期滿了,皇上也沒給釋足,大封六宮倒是得上了好,可這冊封禮也沒行,尷尬得很。


    屈戍橫門金鎖冷,當真是寂寞誰聽空外音。蘭煜不自覺往後退了兩步,長出了一口壓抑在胸口的濁氣,尤覺得氣悶難耐,外麵的空氣流入鼻翼是沁涼的,而這裏一呼一吸盡是嗆人的塵埃氣息,蘭煜春山微蹙:“隻是禁足,又非廢黜,怎麽弄得如同冷宮一般。”


    刻花的青石磚上有一層不薄不厚的塵土,暗暗磋磨著那雕工細致的繁複花紋,越來越模糊和膩滑。纖雲縮著身子,朝蘭煜道:“冷宮什麽樣奴婢可不知道,不過這跟紅頂白,倒還是不少見的。”遠處戍守的太監打了個悠長的哈欠,眼睛半闔半睜,纖雲有些膽怯道:“小主咱們還是走吧,這地方半天也沒個人影,嚇人得很。”


    西風輕輕掃過,輕得如一聲帶著嘲諷的歎息,十足的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蘭煜深深朝著從牆內叉出的一簇枝葉望了一眼,悠然一個轉身,頷首離去。


    依稀能分辨出,儲秀宮是比鹹福宮更富麗堂皇的。四時之景不同,東西十二宮闕,也是千姿百態的模樣。殿宇重重疊疊,環環相套,一宮之內,人事景象依舊是涇渭分明的懸殊。


    譬如,鳳鸞春恩車碾壓過永壽宮和景仁宮門前的青石磚上,圓潤瑩光,混著上好梨花白的脂粉香氣,嫋嫋環繞著柔絲彩羽上的鳳口銜金玲,泠泠之聲,所到之處散不去的甜膩,留給其它宮殿一抹祈之不得的餘香。


    還有,還有流水一般的天下奇珍接著茬的往寶音處送去,還未承恩寵,未開放的嬌蕾,潑天的富貴便享不清了。


    可是蘭煜,依舊是初時那些賞賜,打賞不得,變賣不得,留之亦是燙手。蘭煜常日裏無事便細心擦拭著那尊彌勒佛,那笑是疏朗的,淡淡的香氣總讓她寧心,但是看久了,蘭煜忍不住失笑,渡劫的佛,真的識得人間疾苦麽?


    蘭煜想起慧貴人那副模樣,眉心一皺,便轉了方向,往禦花園轉去。


    秋來百花殺盡,該是秋菊一統芳園了吧?合該去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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