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爺……”隨侍在崇禎身邊的王承恩低聲喚道。


    崇禎抬了抬手,止住了王承恩說話。他從窗外望進去,正好能看到朱慈烺的半個身子,如同頑童一般靠在柱上,手拿玉鉤在地上寫寫畫畫。一不小心,崇禎差點撞到冰涼的玻璃上。


    這是宮中新換的一批玻璃窗。


    第一批窗玻璃給了內閣;第二批給了父母和伯母;第二批換了奉先殿和太廟。


    ——果然是個重社稷,有孝心,卻不會說出口的木訥孩子。


    崇禎心中湧過一陣熱流:皇太子剛毅木訥,即便以古君子的標準來要求他,也是個仁者啊!


    “咳咳。”崇禎終於覺得有點冷了,又見朱慈烺有站起來的動作,索性推門而入,幹咳一聲表明身份。


    朱慈烺沒想到崇禎這麽晚會來奉先殿,腦中先過了一遍自己是否有失禮的地方,然後才想起來向父皇行禮。


    “你在寫些什麽?”崇禎看了一眼地磚,上麵幹幹淨淨,什麽都看不出來。


    朱慈烺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難道直言說自己在打算對社會根基下手麽?


    “兒臣在考慮江南的事。”朱慈烺換了個角度,也不算欺瞞道。


    “江南……遭災了麽?”崇禎有些提心吊膽。


    朱慈烺微微搖頭,問道:“父皇,您有時是否覺得政令無法通達到鄉間?”


    崇禎喉頭滾動,幹笑兩聲,突然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一遍很難說是否在調上的歌聲唱罷,崇禎笑問道:“小時候聽過吧?”


    ——這個調子的《擊壤歌》還是第一次聽到。


    朱慈烺點了點頭。


    “百姓耕作食用,怡然自得,此乃天下大治之勝景。太祖高皇帝不許縣官、胥吏下鄉,隻許甲戶、糧長收稅,正是為了保民啊。”崇禎解答道,目光不由自主飄向朱元璋的神位,又有些心虛。


    “那皇權就不用深入鄉間了?”朱慈烺不敢相信崇禎竟然直接就要放棄如此重要的控製力。


    “鄉間自有老人、族長之倫維護風紀,派官下去徒然擾民。”崇禎道:“隻要百姓按時繳納糧稅,服徭役,朝廷最好不要去打擾他們。如今你免了徭役與這兩年的糧稅,這就很好,讓百姓在鄉間好生休養。”


    “父皇,那農田水利,修橋鋪路,贍養孤寡……這些事誰來幹?”


    “自有鄉裏宗族去辦呀。若非大工程,朝廷寧可不做,以免越做越錯。”崇禎長歎一口氣:“朝廷大把銀子花下去,反倒惹得百姓顛沛流離,無家可歸,這又何苦?”


    “父皇……”朱慈烺已經有些無語了:“為何會這樣呢?”


    “因為貪墨之吏。”崇禎以為皇太子真不知道,耐心道:“人心隔肚皮,你看著他們各個斯文儒雅,真的貪虐聚斂起來卻不顧百姓死活。我家雖是天家,太祖時候就告誡後世子孫,絕不能輕信官吏。我聽說你選用的法官也是剛上任不久便貪瀆枉法,好像還抓出來不少吧。”


    “是,是兒臣有意為之。”朱慈烺道。


    “哦?故意用貪官汙吏?”崇禎被兒子的答複嚇了一跳:“怎有這等用人之法?”


    “一者是給那些讀過書的人機會,隻要他們能夠自律自新,執行朝廷法度,過去的事也就既往不咎了。正可以重新做人,有個官身也好光宗耀祖。”朱慈烺道:“這些人中隻要真有一兩個幹淨的,也不枉兒臣一番苦心。”


    “其次呢?”


    “再有便是讓都察院的禦史們交投名狀。”朱慈烺隨口道:“官場陋規橫行,必是從風憲敗壞開始。趁著現在風憲新立,讓他們多殺點人,吃到殺人的甜頭,日後就收不住手了。真有人想收手,其他官員等閑也不敢信他們,自然兩方隔閡,孳生情弊之事就少了許多。”


    “第三嘛,殺雞儆猴之類的事兒臣不屑做。要殺就直接殺猴子,隻要殺完了這一批,日後法官還有幾個敢伸手的?”朱慈烺道


    這是借刀殺人、欲擒故縱、隔岸觀火、上屋抽梯……崇禎真正明白了什麽叫“奇謀迭出”。


    “隨手拈來的小動作,不值一提。”朱慈烺笑了笑,重凝重道:“父皇,兒臣要去一趟中都,看看有什麽法子在不擾民的情形下,將鄉村農民都管起來。”


    崇禎不解道:“這等費力不討好的事,何必去做?難道你要在每村派官?國家如何承擔如此之大的開銷。”


    “總有辦法。”朱慈烺道。


    崇禎見朱慈烺如此堅持,又問了些稅製和紙幣發行的事,默許了朱慈烺前往鳳陽的想法。


    朱慈烺之所以選在鳳陽而不是南京,正是打算由簡入難。鳳陽本不是富庶之地,又常受黃淮水患的滋擾,近百年來沒有出過真正的豪強大族。朱慈烺打算從北京走陸路南下,正可以沿途考察北方宗族勢力,並且視察民生恢複情況。


    隨著消息的傳發,都察院又因此發起了沿途州縣官吏清查運動;吏部也提前派人進行考成,算是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朱慈烺沒有耽擱,既然決定要走,當天晚上通知了陸素瑤,讓她安排人手先行南下,準備行轅。至於巡陵的聖旨也是立等可取,並不耽擱時間。蕭陌親自帶領第一師侍衛南下,京畿外圍防禦圈交給了第三師和騎兵師。


    錦衣衛任務最重,徐惇當夜就趕往塞外,布置針對蒙滿韃虜的情報警戒線,以免太子前腳走他們後腳來。一方麵又要派出隨同朱慈烺南下的南鎮撫司的大漢將軍,非但要樣子好看,還得能保護得了太子的安危。他一直想將閔子若的貼身侍衛隊收入錦衣衛中,但皇太子對此並不看好。


    東廠自然也不能落在人後,更是全體發動,將皇太子途徑的所有驛站、村落都放在了監控之中。


    第三天,朱慈烺準備出發的當天,陸素瑤拿到通政司轉進來的《家國天下四方之一元法》,這封題目大得嚇人的奏疏裏封皮上貼著內閣的票擬,寫得倒是簡單,隻有幾個關鍵詞:宗法、鄉約、國法、四夷法。最後注明是來自大理寺。


    陸素瑤隻看到“宗法”兩個字,就想起了皇太子殿下那一篇“宗”字小楷,心中一動,將這奏疏放在了最上麵。


    朱慈烺看到這奏疏的時候還以為是李明睿有了想法,展開一看卻是個叫馮元輝的大理寺寺丞所呈。


    從行文上看,這個寺丞讀書不多,一個簡單的典故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偏自己囉嗦一堆,又是“甲乙”又是“假設”。


    不過細細看下去,朱慈烺的眉頭卻展開了。


    雖然文辭不佳,但是這寺丞對於宗族、宗法卻的確有著不淺的認識和思考。在這個時代,能夠認識到宗族對國法抵觸的人絕對不多,即便是李明睿,對此認識也沒他深入。更何況這個馮元輝還能將這種抵觸上升到意識形態層麵,認為約束子弟固守農耕,對當前的大明並不利。


    大明已經到了需要更多人口參與自由流動,成為雇傭工人的階段。


    這個論斷比朱慈烺大膽得多,因為不輕動宗族的另一個原因就是流民的無節製產生,薄弱的大明工商業能否消化得了那麽多人口。在沒有經過經濟普查之前,朱慈烺並不敢輕易靠腦補來做出定論。


    “讓這個人來見我。”朱慈烺說道,旋即看到座鍾上的時間已經該出發了。他又補了一句:“直接帶他上我的馬車。”


    陸素瑤點頭稱是,一邊派人去找這個大理寺的馮元輝,一邊命人速度將皇太子的馬車換成接見專用馬車。雖然從外形上看,兩種馬車並無區別,但是內部的座椅布局卻是如同一個小客堂,皇太子居中坐,可以直麵看到車廂兩旁客座的臣下。


    馮元輝在向李明睿毛遂自薦失敗之後,回到住所寫下了這本《家國天下四方之一元法》的奏疏。他在大理寺這段時間,從基層到寺署,經曆了司法實務和立法準備的不同環節,心中早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浮動。


    這回皇太子問“宗族宗法”,看似針對的隻是幾個小問題,然而背後隱藏著的卻是皇太子想以一部國法控製整個大明的希望。這才是馮元輝有底氣站在李明睿麵前的原因,也是他不舍得通過李明睿轉達的原因——也無法轉達清楚,很多話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把握了這個核心,馮元輝再反向推衍,從家國寫到了天下四方,無意中突破了國內法的範疇,進入國際法領域。這方麵他隻是憑著本能,以及曆代文人喜好的豪言壯語,為未來的國際規則描繪出一副以大明為主體,天下四方為附翼的藍圖。


    非但是朱慈烺,就是馮元輝自己對後麵這部分也不怎麽看重,兩人都將焦點放在了前麵宗族宗法的部分。誰都不知道,這篇奏疏後來出了刪節版本,刪去的是宗族部分,節選的則是大明法對天下四方的適用,則成了法學生必讀文章。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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