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修沉默佇立在那裏,就像是一座亙古的塑像,清秀的麵龐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消失,空白一片。


    從見到眾人對這名紅衣少女的尊重維護舉動,他就清楚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極其嚴重錯誤,一個足以斷送他性命的錯誤。


    這種感覺,尤其是在麵前實力深不可測的雲煥仲,釋放出強烈的殺意時,更加清晰可觸。


    有寒風從敞開的大門湧入屋內,貪婪襲卷走身旁的所有餘溫,寒意透骨。


    屋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無數收到傳訊的士卒,第一時間衝入大廳內,呈包圍陣勢用寒刀和弩箭對準方修,防止他有異動。


    因為大廳內空間狹小,更多的士卒都圍聚在了屋外,嚴陣以待。


    頭頂上方的夜空,盤旋著眾多青隼的羽翼破風聲,就連那兩架攻城所用的誅神弩,此刻也對準了此處。


    這些曾在戰場上無情收割性命的戰爭利器,如今全部蓄勢待發隻為了對付一人,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劇的榮幸。


    天羅地網,莫過如此。


    可這樣萬死無生的危機下,方修卻像是神經失常了一樣,竟然嘴角微微上揚,緩緩露出一個頗為絢爛的笑容。


    就像是日暮西沉時,那天地間最後一抹,同樣也是黑暗永寂長夜前最絢爛耀眼的光彩。


    他麵帶著笑容,目不轉睛遙望著台階的最上方,那被重重侍衛護在後方的那紅衣少女,神色淡定開口問道:


    “所以,你是誰?”


    也許是先前,方修留給她的恐懼太過於濃重,被這道目光注視著的雲火瑤,盡管明知道從現在開始,這惡魔般的少年再也無法傷害到自己,但卻還是控製不住地朝後退了一小步。


    等反應過來,似乎也覺得自己這種下意識的退步舉動很是丟臉,羞愧之下,立馬又朝前跨了一大步,挺起胸脯高昂頭顱,拿出平日裏無人敢惹的雲家大小姐氣勢:


    “我姓雲,名火瑤!夏朝四大世家中雲家的大小姐!我爺爺是雲家族長,就連夏皇見到都要行晚輩禮!大哥是夏朝最年輕的將軍,麾下兵馬百萬!二哥是道門首席大弟子,被譽為百年中最有望衝擊問道的修行天才之一,乃是當今的靈虛榜魁首!”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配合著那令人驚歎畏懼的介紹,引得滿場驚寂。


    但,當一個人拿出自身的全部籌碼,想要去贏得氣勢和敬畏時,便代表這人在心理上從一開始就已經輸了。


    “雲家?我之前從未聽聞過。不過看他們對你的敬畏,想來那一定是一個很厲害的世家。”


    方修並不是故意裝無知,以此貶低雲家,而是自出生便困頓於涼城的他,確實沒有資格和渠道知曉這隱匿於夏朝背後的龐然大物。


    緊接著,他的笑容越發燦爛,露出兩排潔白如玉石的齊整牙齒,眉眼間通透著一股放任宣泄的傲然意味:


    “既然這樣,你必須得牢牢記住我的名字了,我叫‘方修’,方是正方的方,修是修行的修……”


    “千萬不要忘記這個名字!畢竟我方修,可是這世間第一個讓你流血的男人!”


    這句話很驕傲,很放肆,很張狂,同樣也很意味深長。


    “無恥小輩!住口!”


    雲煥仲一聲厲喝,怒不可遏地衝上前去,一掌重重拍打在方修的胸口,終結了他的口無遮攔。


    “砰!”


    一聲巨響,宛若金石炸裂之聲。


    在這一掌之下,猝不及防的方修,直接整個人被重重拍飛出去,撞破了身後的石牆,撞飛了那些在外嚴守防備的士卒,然後重重摔倒在離屋外十多丈的冰寒雪地之上。


    大廳地麵上,屋內雪地中,殘留著一條殷紅血線。


    身為夏朝八大神將之一的雲煥仲,這盛怒下的一掌雖然倉促,但威力卻足以開山裂石,哪怕是靈虛境的修行者都無法承受,都更何談一名連修行都不知為何物的無知少年。


    因此他可以斷言,對方絕無存活可能。


    讓女人流血,還是第一次流血,這樣粗鄙的話語,多用於市井之徒隱晦的葷段子裏。更何況,在說起這句話時,方修還故意提高了聲音,讓門外的那些士卒都可以清楚聽見。


    在場的士卒大多血氣方剛,每天閑來無事聊得最多的便是女人,幾乎都懂其中內蘊的含義。


    不過就算聽懂了,也必須得當做什麽都聽不懂。


    而身為雲家大小姐的雲火瑤,自幼所接受的便是最高貴最正統的貴族禮儀教育,一時間哪裏會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場上也不會有人會在這時不要命去告訴她。


    相反,她反而覺得方修並沒有什麽地方說錯的,今日確實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硬生生打得吐血,。


    雲火瑤這不反駁不爭辯,甚至有些深以為然的羞怒模樣,落在了在場很多有心人的眼中。


    完全可以想象,今夜過去後,方修這“誅心”之語,會被暗地中怎樣議論如何遐想,衍生出各種各樣的香豔版本。


    流言蜚語雖無形無狀,但卻是世間最為無孔不入,最為強大的武器之一。


    這便是,來自於方修的報複!


    我打不過你,但我卻可以惡心死你!


    就算死,都不讓你好過!


    ……


    ……


    雪地中很冷很涼。


    在雲煥仲眼中已經絕無生還可能的方修,艱難地從地麵上坐起。


    他伸出手,顫抖著從雪地中抓了一大把冰雪,然後直接塞入口中。


    冰雪化得很快,因為有溫熱的鮮血在消融。


    強忍著胸口幾欲翻騰到咽喉的血氣,他直接將雪化之後的冰水,連帶著將要吐出的鮮血,一同狠狠吞入腹中。


    忍著胸中像是被烈火燒灼的痛苦,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朝那燈火通明亮如晝的大門走去。


    因為剛剛他是從裏麵出來的,所以現在自然得再回到裏麵。


    因為他是方修,一直以來都是無比驕傲地活著,如今既然橫豎都是死,所以當然也要死得夠足夠驕傲。


    他步履蹣跚,一步一緩堅定不移朝前方走去,沐著星光迎著風雪,身後是如墨黑夜,眼前是似晝光明。


    每前進一步,四圍那些用刀刃指著他的如潮兵卒,便齊刷刷朝後退後一步。


    “身在黑暗,步向光明。”


    不知為何的,方修忽然想起了自己所讀過的典籍中,這句流傳甚廣,在上古人族的黑暗時代,聖人教化萬民留下的聖言。


    這句話,也是那身為自己養父的老家夥,在過去那些最黑暗最苦難的歲月中,對自己所說過的最多的一句訓言。


    這聖言放到此刻,顯得如此應景,像是對自己這短暫的一生的悲傷隱喻。


    他想笑,可是卻怎麽都笑不出來,就算是能笑出來,那也隻會是嘲笑的笑,因為自己此時此刻實在有些可笑。


    在艱難走到大門處,隻需一步便可進入如晝的光明中時,他卻停下了腳步。


    不是因為膽怯,隻是因為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至關重要的事。


    他用沾滿鮮血的手掌,自腰間掏出一枚碎銀,這是他今日采石所得的工錢。


    拍了拍身旁離自己最近的,那手握著刀刃的兵卒肩,低語道:“這位大兄弟,能打個商量不?這碎銀我帶走也是浪費,勞煩你等我死了,幫我交給一名叫方木的孤兒吧,物盡其用……咳咳!”


    話說得太多牽動了傷口,方修用手捂著嘴唇,劇烈咳嗽了幾下。


    說是打商量,但他卻不由分說直接將那枚碎銀,直接塞入那尚在發怔的涼城兵卒掌中。


    “我可警告你,要是連我方修的錢都敢貪,小心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最後,他甚至還不忘警告威脅一句。


    畢竟,那是他另外的半條命。


    攤開手掌,發現掌中滿是鮮血,還摻雜著一些細小碎物,應該是……內髒的碎塊?


    素來都喜好潔淨的方修,自懷中掏出一方白淨手帕,表情鄭重地將自己麵頰上、嘴唇旁、脖頸間和指縫中的血跡一一擦去。這種時候,他忽然很慶幸,自己每逢出門必帶手帕的習慣,是多麽的機智聖明。


    做完這一切,他將已經染成血色的手帕整齊折疊好,重新放入懷中。


    然後拉平胸口那處凹下去的衣衫。


    最後抬起腳……


    背離了身後黑暗,踏入進眼前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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