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鍾希望如往常一般弄了蘿卜菜粥,炒了小青菜,切了一小碟用麻油香醋調好味的鹹疙瘩絲。


    盛了粥,小菜也端上桌,這才喊正坐在電視機前看柳琴戲《穆桂英掛帥》的老頭子過來吃晚飯。


    老頭子今年八十八了,比鍾希望大五歲,頭發白了,腰背彎了,胳膊腿腳也遲鈍不便了,早幾年還時常染上黑發,這兩年估計身體不利索了也就斷了那窮講究的派頭,但腦子並沒有遲鈍,還有那張毒了一輩子的嘴也是一如既往得毒損。


    “天天就弄這個蘿卜菜粥,你就不會弄點旁的?”老頭子喝了一口軟糯中帶著濃鬱蘿卜香氣的粥後抱怨道。


    “又是炒青菜,除了炒青菜你還會炒啥?”老頭子嫌棄地夾起一根油綠脆嫩的小青菜,一邊吃一邊批評。


    “哼,告訴你多少遍了,以後不要再吃這些醃的老鹹菜了,前些天電視裏的養生節目不是說了嗎?鹹菜致癌,致癌懂嗎?你是嫌我活得太長了是吧!不吃了!”“啪”地摔了筷子,老頭子板著臉慢慢站起身又回到電視機前看他的《穆桂英掛帥》。


    鍾希望從頭至尾都沒吭聲,喝完自己碗裏的菜粥,小青菜也用嘴裏僅剩的四顆門牙對了幾下整咽了幾口,之後便收了自己的碗筷以及老頭子的空碗及筷子去外麵廚房裏洗刷。


    洗刷完了,喂了前頭磚棚裏喂的雞鴨,鍾希望正在清手時,手機鈴聲響了。


    老頭子快速調小了電視音量,起身去找自己的手機,結果發現響的並不是他的手機而是鍾希望的,於是很不耐煩地衝外頭喊道:“在外頭幹嗎呢?手機響了都不知道過來接?”


    鍾希望擦幹手走進來,接了手機,是大外孫女打來的。


    老頭子明顯是嫉妒孩子不給他打了,幼稚地將電視音量又調大了,鍾希望沒法子隻能到外麵去接聽。


    “姥姥,我想寫一部以您為女主角的重生網文,明天我到您那兒,您給我詳細講講您自己這一生的故事行嗎?”


    “哎喲,你要寫姥姥啊,姥姥都八十三了,幾十年前的事早就忘沒影兒了!”


    “您盡量回想一下嘛,姥姥,拜托拜托!”


    “嗬嗬嗬,你這孩子真是……咋想到要寫姥姥了呢?好吧,姥姥盡量回憶回憶,不過你別抱期望啊,姥姥是真的都忘沒影兒了!”


    “嗯嗯,曉得了!對了,姥姥,您要多想想您小時候的事情啊!”


    “小時候啊,姥姥記不清了,隻記得日子過得苦,缺吃少穿,邋裏邋遢的,還是現在的生活好啊!”


    “嗯,這個我在資料上也都看到過,不過您放心,我哪兒舍得讓姥姥您再苦一回呢?所以我這回雖然是寫您重生回到小時候,但是我會給您設定一個隨身空間,保證您在哪兒都能活得滋潤無比……啊,您還不清楚什麽是隨身空間吧,我跟您說這空間可神奇了,是逆天的作弊神器,是女主牛逼哄哄的金手指,有了它呀,您就可以一生無憂,不留任何遺憾……”


    ……


    大外孫女對鍾希望科普了諸多隨身空間的知識,絲毫沒當鍾希望是個八十多歲齒牙搖晃的老太太,完就當成是朋友一般在聊天說話。


    鍾希望笑眯眯地聽著,時不時地插兩句話,她很高興小輩們能不嫌棄她這老不死的,還願意和她聊天。


    當然,為了能和小輩們有共同語言,鍾希望也是蠻拚的,一個七八十的農村文盲老太太愣是學會了認些簡單的常用字,愣是學會了使用觸屏手機,愣是學會了衝浪上網,雖然不熟練,但刷刷微博和朋友圈,關注一下自己熟悉的人,點個讚,偶爾再用語音輸入發個感慨什麽的還是可以的。


    鍾希望掛了手機重新回屋裏,老頭子看著電視頭也不回,明明已經知道打電話的是誰了,還故意問道:“誰打來的?”


    “大外孫女。”鍾希望一邊回答,一邊解下圍裙,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換下拖鞋,穿了一雙寬鬆合腳的大口鞋。


    “哼!”老頭子心裏酸溜溜地哼著,“還是你能啊,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都願意和你打電話聊天,都沒一個稀罕我這個老頭子的,哼,一幫不孝東西,我打電話給我小閨女去!”


    老頭子再次調小電視的音量,拿起手機撥給他小閨女了。


    鍾希望這輩子和老頭子總共有過八個孩子,流產一個,夭折一個,最後活下來六個,三男三女,老頭子最疼二兒和小閨女,二兒嘴甜會哄人,小閨女是他的貼心小棉襖,如今定居在高市,也是所有子女中混得最好的一個。幾年前他們老兩口也因為小閨女的邀請,到高市遊玩了一趟。高市是大城市,他們也算是見過大世麵了,老頭子尤其向往大城市的生活,那段時間,穿上小閨女給他買的白色絲質唐裝到處晃蕩,完一副歸國老華僑的派頭。


    去年,小閨女又來電話邀請他們去高市玩。鍾希望是不太想去的,可老頭子卻十分想去,逢人便說自己這回或許是最後一趟去了,還不知哪天就兩腿一蹬過去了,為了不留下遺憾,他一定要去。老頭子是絲毫沒考慮到兒孫們的難處,畢竟他們老兩口都這麽大歲數了,再這麽千裏迢迢地折騰,萬一途中出個差錯,最後難辦的還是兒孫們。


    結果老天也看不過眼了,在臨出發前,老頭子上吐下瀉直接進了醫院,也就沒去成。


    老頭子打完電話,有些得意地衝鍾希望道:“小閨女說了,今年回來給我買個按摩椅!”說著見鍾希望向外走,臉上便有些不開心,“你又要去村西頭的小廣場了?你說你又不會跳廣場舞,天天去幹嗎?”


    鍾希望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這才剛剛晚上六點,出去走走消消食。”


    “真是越老越愛瞎折騰!”老頭子望著鍾希望的背影小聲抱怨,這時候他倒是忘了,是誰每天吃過中午飯就要開著電動小三輪到幾裏開外的公園裏抻抻老胳膊老腿的。


    鍾希望背著雙手,遷就著微彎的腰背慢慢朝村西頭的小廣場走去。


    五月的天,早晚的時候仍舊有些冷涼,晚風迎麵吹來,將她那用黑色鐵發箍一絲不苟地箍在腦後的灰白頭發吹亂了幾許,她一邊伸手理順頭發,一邊同前頭同樣要去小廣場的老頭老太太打招呼。


    鍾希望一路走一路聽他們抱怨生活中的瑣碎事,大多是陳芝麻爛穀子的舊年往事,而她通常是隻負責傾聽,少有開口附和的。


    老了,雖然眼不花耳不聾,但胳膊腿明顯就像鐵器上了鏽,這便預示著身體在走最後一段下坡路,說不準哪天就到達目的地了。


    老頭子任性嘴毒,習慣對她吆五喝六的,年輕時覺得這男人是自己找的,路是自己走的,無論怎樣都得自己忍著,受著,忍著忍著也便成了習慣,她都習慣了,老頭子就更習慣了。


    年輕時,她實在氣不過老頭子說話太難聽,偶爾還會反駁幾句,結果每每招來老頭子的一頓打,雖然不是拳打腳踢往死裏揍,但扇耳光,拿鞋底甩也是一樣將她的自尊踩到了泥地裏。後來她就幹脆忍著不吱聲了,就這還是讓他心裏不爽了,一樣拿起鞋底就抽她的背,她一麵是疼痛,一麵是憋屈,隻能包子一樣縮在桌角小聲抽泣。


    後來老了,她一樣忍著不吭聲,不知是看開了,豁達了,還是本身已經麻木,居然漸漸地也就沒有了憋屈不甘,生命不息,隱忍不止。


    “喲,老嫂子,你來了!”一個胖胖的老太太笑著同鍾希望打招呼,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身旁小聲道,“今晚縣裏來了個廣場舞老師,是個帥老頭,風度翩翩的,你還是不跳嗎?”


    “不跳,看你們跳比較樂嗬!”鍾希望直接坐到長椅上,笑嗬嗬地看著胖老太太,那表情明顯帶著揶揄。


    胖老太太也不惱,反倒驕傲地扭扭足有磨盤那麽大的臀部:“那是,俺們這才叫活得有滋有味!”


    爛大街的廣場舞曲響起,動感十足,二三十個老太太跟著那個帥老頭老師跳得那叫一個嗨,旁觀的還有幾個老頭也在蠢蠢欲動地跟著節拍抬胳膊踏腳。


    鍾希望開始還瞅著那胖老太太一動肥肉就亂抖的畫麵偷著樂,忽而瞥見那廣場舞老師一側臉的瞬間,頓覺那神態非常得熟悉。鍾希望有些懵,腦子裏一閃而過一個模糊的身影,長什麽樣兒早已不記得了,但那神態她熟悉,正是她爹鍾……鍾……


    鍾希望下意識地去按自己的胸口,因為那裏忽然突突疼得厲害,她,居然想不起自己親爹的名字了!


    晚上躺在床上,鍾希望的腦子裏仍舊在糾結著親爹的名字,但也實在想不起來,便問老頭子:“哎,問你個事兒,你還記得俺爹的名字叫啥不?”


    老頭子很不耐煩:“傅三斤。”


    “不是你爹,是俺爹。”


    “你爹叫……哼,你連自己親爹的名字都能忘,鍾希望你真是夠無情無心的!”老頭子沒回答,反倒是轉過臉將鍾希望好一頓諷刺,“也是,都說最毒婦人心,想當年你十七歲時都能自己去赤腳大夫那裏買了藥墮胎,聽那男人說還是個男胎,都成形了,嘖嘖,夠狠的!”


    鍾希望忽然心裏生起一股子惡氣,很想就這麽直接掐死身邊的這個老不死的,但最終也隻是想想而已。


    見鍾希望沉默良久不說話,老頭子也有些慌,但嘴卻不見丁點兒的收斂:“你咋不說話?哼,你這一輩子都是這麽個悶豬頭的性子,憋都能憋死個人,看著就討厭!”


    鍾希望側身背對著老頭子,淡淡道:“別拿以前的事出來惡心人,咱們結婚六十多年,我對得起你,我都八十三了,能活多久就照顧你多久!”


    老頭子一陣語塞,半天吭哧一句:“你又發什麽神經,平白無故的說這些晦氣話幹啥?吃飽了撐的?真是……再說了,我對你也不差啊,從來都沒缺你錢花吧,哼!”他還委屈上了。


    鍾希望忽然覺得有些可笑,這一輩子她都沒從老頭子那裏爭過來理,現在老都老了,還爭來幹啥?


    過了一會兒,老頭子又出聲了:“喂,你咋啦?今天脾氣咋這麽衝?誰又惹著你了?你,你可別憋著啊,對身體不好,你可得好好的,我可不想你走在我前頭了……”


    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最後才是重點,表麵上是在關心她,實則還是為他自己著想,她若是先去了,可就沒人這麽盡心盡力照顧他這個糟老頭子了。


    鍾希望的呼嚕聲傳來,老頭子暗哼一聲,沒心沒肺睡得就是快,不多久也便傳來了他的呼嚕聲。


    而鍾希望卻睜開了眼,望著漆黑的帳頂,回憶以前的往事,尤其是她親爹的名字,可真的想不起來了,時間太久了……


    時間太久?


    鍾希望突然悲從中來,隻有她自己知道,當初為了割舍掉心裏對父母的愧疚之感,逃避一切地活著,她努力忘卻忘卻,於是便真的忘了,直到現在她用力回想依然是想不起了。


    鍾希望從床頭櫃上摸到手機,哆嗦著打開微信朋友圈,用語音代替打字發了一句感慨:一輩子太長久了……


    很快,夜貓子大外孫女便發來疑問的表情。


    鍾希望笑笑沒理,直接關了手機,睡覺吧,無病呻吟啥的實在不太適合她這個老年人了,還是想想明早弄什麽吃的吧!


    ------題外話------


    久違了親們,竹子終於又爬上來開坑了,這是個根據我姥姥回憶來的年代故事,可能會是個慢熱大長文,不過再長也不會超過一百二十萬的,竹子現在帶娃時間不那麽空餘,有存稿,一天一更應該還是可以的。


    耐你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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