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遠侯(二)


    夏夷不通婚。


    這是流傳了百年的規矩。


    哪怕邊關的將士們會為了排解壓力, 找上一些自幼生活在夏地的胡姬們睡上幾宿,可並不代表著, 他們會娶胡姬為妻。


    在他們眼裏, 胡姬不過是廉價玩物罷了, 一宿才要一百錢,娶一個玩物當妻子,怕是會被旁人笑掉大牙。


    這種思想根深蒂固,深深刻在夏人的骨髓裏。


    邊關將士們既貪戀著胡姬妖嬈的身體,又鄙視著胡姬身上流著的肮髒的血液, 他們的欲/望與厭惡赤/裸/裸,胡姬自然不會奢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嫁給夏人們為妻,過平平淡淡的日子。


    胡姬們做的是皮肉生意,趁著年輕,多陪幾位將軍, 待日後年齡大了, 自己也有銀錢傍身。


    雲兒也是這種想法。


    隻是阿遠給她的銀子多,她抱著阿遠的銀子數了又數,掰著手指算,自己年老之後一月要花費多少錢。


    她現在年幼,與姐妹們一同被養在郡守府, 吃穿不愁,比外麵自己單幹的胡姬要好上許多,隻是郡守府不會一直養著她的,等她年齡大了, 又沒有將軍喜歡她,她便會被趕出府去。


    胡姬不同於夏人的女子。


    夏人的女子不顯老,三十多歲尚且風韻猶存,勾得男人走不動路。


    胡姬最好看的,也就是那幾年,二十歲往上,身材走樣不說,皮膚也會變得很粗糙,莫說男人不喜歡了,自己瞧著菱花鏡中的自己,心中也是厭惡的。


    她的父親是夏人,或許因為這個緣故,旁的胡姬十二三歲便異常豐滿了,她還沒有抽條長身材,前也平平,後也平平,讓人提不起興致。


    這樣也好,旁的胡姬到二十歲便會被攆出郡守府,她或許能多待兩年,這樣她能待到二十二,甚至二十三。


    也就是十年以後。


    阿遠每月給她二兩銀子,一年便是二十四兩,郡守府裏管著她的吃喝,若再節省一些,郡守府裏發下來的胭脂水粉也是能用一用的,這樣算來,她一年到頭也花不了多少錢,縱然身邊的姐姐們過生日,她添份子,旁人知道沒有將軍喜歡她,也不會多要她的錢。


    雲兒算來算去,覺得自己一年能攢住二十二兩銀子,花出去的銀子,其中一兩買些料子給阿遠裁衣服,剩下的一兩她用來應酬。


    姐姐們說了,夏人喜歡溫柔賢淑的女子,她多給阿遠做衣服,做鞋子,哪怕日後分別了,阿遠也會記著她的好,到時候,遣散費都會多給她一點。


    雲兒這般想著,將二兩銀子一分為二,藏好一兩後,拿著剩下的銀子出了郡守府,去外麵裁布料。


    夏夷百年世仇,這裏若出現了男的胡人,是會被人打死的,但若是胡姬,旁人除了多看幾眼外,根本不會來找她的麻煩。


    更何況,她的穿著,很明顯是郡守府的舞姬,百姓們更不會尋她的不是。


    雲兒循著記憶,來到以前姐姐們帶她來過的店鋪。


    一進店,她便相中了湛藍色的料子,可那種料子很貴,要二十文,還有一種便宜的,兩文錢便能扯上一尺。


    雲兒摸著料子,咬了咬牙,道:“我要這個貴的。”


    阿遠對她這麽大方,她不能對阿遠小氣。


    雲兒買了料子,又買了棉花。


    郡守府上有針線,她湊合用一用,不需要另外買。


    隻是她自幼修的是舞技和伺候男人的活兒,根本不懂女工,把手紮得像馬蜂窩一般,才勉強做出一身衣服來。


    看著七扭八拐的針腳,雲兒實在沒勇氣拿給阿遠。


    雲兒索性拆了重做。


    從暮春三月,到院子裏鬧起盛夏,雲兒的衣服還沒有做好。


    雲兒再次與阿遠相見,阿遠瞥見她腫著的手指,漫不經心道:“有人欺負你?”


    “沒有。”


    雲兒連忙將手背在身後,說道:“我在給你做棉衣。”


    阿遠便笑了起來,將她背在身後的手捉了來,放在膝蓋細細看著。


    看了半日後,阿遠道:“瞧你這手指,一定做了很多件吧?”


    雲兒的臉便紅了起來,小聲說道:“一件還沒做好呢。”


    阿遠眉梢輕挑,笑意更深了。


    “我不缺衣服穿。”


    阿遠吹著她的手,說道:“軍中發棉衣。”


    “那不一樣。”


    阿遠的呼吸微熱,燒得她的手指有些燙。


    甚至連帶著臉也跟著燙了起來。


    “我就是想給你做件衣服。”


    雲兒道:“我對你好一點,再好一點,這樣哪怕分開,你也會記住我的好。”


    “而不是像那些將軍們一樣,睡過了我的姐姐們,明日便不記得她們的名字。”


    “你得記住我的名字,咱倆認識了這麽多年,情分終歸不一樣的。”


    雲兒的聲音越來越小,心裏也越來越沒底。


    雲兒道:“我叫雲兒,我生在雲城,就是那個你們天天想打回來的雲城。”


    說到這,她又有些釋懷。


    阿遠不記得她的名字也沒有關係,雲城對於夏人來講,是非常重要的,他記住雲城就行啦。


    反正雲城跟雲兒,也就差一個字而已。


    盛夏季節,天氣燥熱,阿遠握著她的手,掌心似乎出了汗。


    “我不會忘記你的。”


    阿遠笑著說。


    雲兒道:“嗯,我信你。”


    雲兒,雲城,很像的。


    時間匆匆如流水,轉眼又到了冬日。


    雲兒終於做好了一件棉衣,興高采烈拿給阿遠。


    這時候的阿遠又升官了,從斥候變成了小隊長,手下管著好多人。


    姐姐們時常打趣她,說她讓她看緊點阿遠,阿遠再往上升,便會有將軍們給阿遠塞媳婦了。


    阿遠有了媳婦,便不會把錢全部交給她了。


    她心中既盼望著阿遠繼續升官,又怕阿遠不要她。


    雲兒拿著棉衣,腳步慢了下來。


    她來阿遠住所好多次了,士兵們都認識她,見了她,便對阿遠擠眉弄眼吹口哨,說阿遠的童養媳又來了。


    阿遠便會笑罵著將他們趕走。


    今日又是如此,阿遠急匆匆走出來,將她迎進屋內。


    阿遠越發清俊了,比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好看,身上盔甲越發精致,住的地方,也由原來的十人間,變成五人間,再變成現在的單間,還帶著一個窗戶,幹淨又明亮。


    雲兒坐在阿遠的床榻上,阿遠給她倒了一杯茶。


    茶是她曾在姐姐們那裏喝過的,將軍們所增的茶。


    她突然開始害怕,將軍們送阿遠茶,是不是要給阿遠說媳婦。


    “怎麽了?”


    阿遠察覺了她的異樣,問道。


    雲兒搖了搖頭,眼圈紅紅的,道:“我要是夏人就好了。”


    這樣就能嫁給阿遠了。


    阿遠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雲兒開始有些慌。


    她終究還是太貪心了。


    沒有遇到阿遠前,她希望自己會被將軍們挑中,睡上一宿得一百錢,遇到阿遠後,她希望阿遠不要餓肚子,阿遠當了斥候,她又希望阿遠不要被胡人發現,活得長一點,阿遠做了小隊長,她又希望阿遠不要忘記她。


    她想起阿遠說過的那個詞,得隴望蜀。


    她大概就是這樣吧。


    總是貪心不足,總是想要更多。


    “傻子。”


    阿遠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把她拉在懷裏,輕笑著說道:“你不是夏人又怎樣?”


    “等我立的軍功足夠多,天子便會把我封為列侯,列侯可以封妻蔽子,到那時,我便娶你為妻。”


    “可,可我是胡人啊。”


    雲兒既歡喜,又難過,倚在阿遠胸口,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別人會笑你的。”


    “那便笑罷。”


    阿遠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意氣風發:“我的人生,隻有我自己能做主,容不得別人來指手畫腳。”


    那時候的她,是深信著阿遠的。


    又或者說,直至死亡之際,她仍對阿遠的話深信不疑。


    可是這個世界上,哪有人真正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


    老天早就在故事的開頭,便寫好了結局。


    隆冬臘月,大雪紛飛。


    北狄人沒了糧草,再次南下搶掠。


    城中所有的士兵全部去了城樓去守城,一向熱鬧的郡守府也變得空蕩蕩的。


    雲兒圍在火爐旁,給阿遠做著新的棉衣。


    阿遠又長高了許多,上次給他做的有些短了。


    姐姐們突然闖進來,一手奪過她裏的棉衣,丟在火爐裏。


    她心疼的不行,連忙去火爐裏搶回來。


    手上被炭火燒了好幾個泡,不過幸好,棉衣隻是被燒了幾個窟窿,補一補就好了。


    年齡稍大的姐姐打量著她,說道:“你不會真的喜歡了那個夏人吧?”


    “你別忘了你的身份。”


    姐姐們速來不幹涉她的事情,今日又是毀她的棉衣,又是說了這些話,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怕姐姐們再搶棉衣,便把棉衣藏在身後,抬頭道:“我沒忘啊。”


    “可是阿遠說了,不管我是夏人還是胡人,他都會娶我的。”


    “娶你?娶一個胡姬?”


    姐姐們哄堂大笑。


    笑完之後,姐姐們道:“他會不會娶你,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是咱們最好的機會。”


    “郡守府的守備不嚴,咱們在這裏放把火,城樓上的士兵必然會回來救援郡守府。這樣一來,咱們的族人就能攻下城池,咱們就有好日子了。”


    “可,可我覺得現在就很好啊。”


    “好什麽?憑甚麽夏人女子一宿是五兩銀子,咱們胡姬就隻有一百錢?這些夏人根本瞧不起咱們,隻有你這個傻子,才會被一月二兩銀子哄住了!”


    雲兒很想說,阿遠現在又升官了,上次給了她十兩銀子,才不是二兩。


    可是到最後,她什麽也沒說出來——她的姐姐們已經瘋了。


    大火開始蔓延,火光吞噬著郡守府的一切。


    她看著熊熊燃燒的大火,吃力地提著水,想要撲滅這些燃盡一切的火光。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就如她與阿遠一樣。


    意識徹底消失前,她突然想起阿遠曾帶她去看過的戲曲。


    台上的戲子水袖輕挽,腰肢婀娜,咿咿呀呀唱著她聽不懂的曲調。


    阿遠便給她解釋,這是誰,那又是誰,他們之間,在發生什麽。


    在阿遠的解說下,她漸漸看入了迷。


    曲終人散,她哭紅了眼睛。


    “為什麽不能給他們一個好的結局呢?”


    街邊有人叫賣糖葫蘆,阿遠買了一支,塞到她的手裏,揉著她的發,道:“書裏的結局早就定下了,改不了了。”


    “你若不喜歡,咱們以後便不來看了。”


    她咬了一口糖葫蘆,酸酸甜甜的。


    她的淚仍在落,阿遠便又道:“不過這都是假的,當不了真。”


    “隻有戲曲裏才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咱們不一樣的。”


    多年以後,她仍能想起阿遠那夜說的話,與說話時的語氣。


    她曾對阿遠的話深信不疑,可阿遠還是說錯了啊,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在他們身上一樣適用的。


    她與阿遠的結局,自出生之日便注定了。


    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


    作者有話要說:  鎮遠侯:唉,本侯一生的白月光啊


    許清源:沒事,你最後也活成了所有人的白月光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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