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他等啊等, 總是等不到程彥。


    竹林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燦爛如朝霞的女孩兒,仿佛是他絕望人生中的一個夢境一般,夢醒之後,再無痕跡。


    可真的沒有痕跡嗎?


    她玩完了泥巴玩仙鶴,仙鶴上還有著她黑黑小小的手印,還有她折下來的竹葉, 她說要給他編給花圈, 帶在他發間。


    她折的並不好看, 歪歪扭扭的,竹林中又沒有花, 綠綠的一圈,她嫌醜, 便隨手把竹圈扔了。


    他當時沒說什麽, 隻是靜靜看著她,聽她嘰嘰喳喳說話,看她像小鳥一般飛來飛去, 最後再與他約定, 說下來還來找他。


    她走後, 他撿起她編的竹圈,細細地存放在竹屋裏, 想著如果她下次來了, 肯定會帶來許多鮮花,到時候,她便可好把鮮花插在竹圈上。


    可惜她再也沒有來過。


    時光匆匆, 帶走幼年大的天真稚嫩,她編過的竹圈上的竹葉早已枯萎,手指微微碰觸,便會粉粹成末。


    而她,也早不記得當年闖入他竹林的事情,隻把那場經曆,當做了一個驚險刺激的夢境,說甚麽她若這般做,他必然容不下她。


    他想說,不是的。


    小時候的他,喜歡著她的嘰嘰喳喳,天真爛漫,期待著她的活潑打破他死水一般的生活。


    就如現在一樣。


    李斯年垂眸,輕啜一口參湯,耳畔是程彥疑惑的聲音:“這怎麽不是夢呢?”


    “我們第一次相見,是在十二歲那年。”


    李斯年笑了笑,道:“或許我與小翁主之前是見過的,隻不過,小翁主不記得了。”


    “這不可能。”


    程彥想也不想便否認了這種說辭,道:“我的記憶還是很好的,不至於連小時候的事情都不記得。”


    雖說人會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可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便已經在另外一個世界生活了許多年,沒道理會跟小孩一樣,將自己幼年的事情全部忘掉。


    李斯年眸光輕閃:“既是如此,翁主便將這件事當做一個夢吧。”


    她不來找他,他便去找她。


    天下之大,他倆總是要在一塊的。


    “夢為預警,又為過往之事的回憶,小翁主做此夢境.......”


    李斯年聲音微頓,抬眸看著程彥,輕輕一笑,慢悠悠道:“想來是希望幼年便與我結識的。”


    程彥此時正在吃芙蓉糕的小點心,聽此一怔,頃刻間便心虛起來。


    ——她的確是希望小時候便與李斯年相識的,小時候的李斯年還未長成現在的謫仙麵容修羅心,嬌嬌軟軟的一團,如雪團子一般。


    她若在那個時候遇到他,一定會認真告訴他,生得太過漂亮不是你的錯,那些覬覦你美貌的都不是什麽好人,你無需理會他們。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善良正直的人,他們會帶你領略四季風景變化,看華京街燈,看梁州水下宮殿,你是那麽好的一個人,你值得擁有一切的美好。


    她一定會好好地嗬護他脆弱又敏感的心,不讓他的人生滿是黑暗與肮髒。


    可惜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如果。


    她遇到李斯年的時候,李斯年便是這個模樣了。


    哪怕她努力糾正李斯年的偏激行為,李斯年也不可能再長成她希望的樣子了。


    他吃了太多的苦,看遍了生而為人的艱難與黑暗,他是從石縫中掙紮著長大的罌/粟/花,極美,卻也致命。


    程彥猶豫道:“我自然是希望的。”


    “當然,我才不會跟那些人一樣,對你生什麽不該生的念頭。”


    怕自己的話刺中了李斯年極度敏感的小心思,程彥連忙道:“我隻是覺得,若我們早些認識,你或許就不用吃這麽多的苦了。”


    “我會護著你的。”


    窗外有寒風掃過,卷起剛落下來的樹葉,沙沙地響。


    李斯年靜靜看著程彥,忽而發覺,自己的心髒跳得有點快。


    這句話,以前的程彥也講過。


    她看他一個,又坐著輪椅,行動不便,無人照顧,便對他說:“以後我再來,我會護著你的。”


    陳年往事湧上心頭,李斯年斂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那時候他是不大相信程彥的話的,可是不相信,並不代表不期待。


    李斯年笑了一下,道:“多謝小翁主回護之心。”


    隻是他現在長大了,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等著她到來的小男孩了,他現在有保護自己的能力,更有保護她的能力。


    見李斯年並未覺得她對他有非分之想,程彥鬆了一口氣,笑道:“這是應當的。似你這樣的人,就該被人捧在掌心嗬護的。”


    話剛出口,忽而覺得這話哪裏有些不對——這特麽不是霸道總裁愛上我的小說裏的霸總對小白花說的話嗎?


    她怎麽一時抽風對李斯年說了出來?


    李斯年瀲灩的目光看過來,程彥老臉一紅,曲拳輕咳道:“噯,你別誤會,我沒其他的意思,我想說的是,你這麽好,很沒必要吃那些苦——”


    這話好像更不對了。


    弄得好像她想潛/規/則李斯年一般。


    “不!這句話也不是我想說的話。”


    李斯年最討厭旁人見他生得好看,便對他起念頭。


    想想他殺人的那些手段,程彥手忙腳亂去解釋:“你這麽好,你應該擁有一個更完美的人生,而不是沒名沒姓,一輩子活在三清殿中,連個道士都不是。”


    人在著急關頭,往往會超常發揮,程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驚呆了。


    須臾間,她回神,對李斯年鄭重其重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他應該如他的樣貌一般,高潔出塵若謫仙,而不是一張謫仙皮囊後,長了一顆百煉成鋼百毒不侵的修羅心。


    麵前的少年笑了起來,道:“我知道,多謝小翁主。”


    程彥便鬆了一口氣,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她總覺得,李斯年的笑似乎與往日不同,但若說有什麽不同,她又說不上來,仔細瞧瞧,好像是今日的笑,比往日暢快三分,笑眼彎彎,笑意真正到達了眼底。


    而不是像之前那般,笑浮於麵上,帶著讓人不易察覺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


    程彥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


    這是不是代表著,他終於將她當成了自己人,而不是單純的盟友?


    如果真是這樣,那挺好的。


    她很喜歡和聰明人交心,尤其是,極度漂亮的聰明人。


    一頓飯吃得程彥心思百轉,吃完洗漱後,她與李斯年去審問林昌。


    臨近關押林昌的房間,李斯年停下了腳步,對程彥道:“小翁主,接下來的事情太過血腥,你且在外麵等一等。”


    程彥想想李斯年素日的作風,默默收回自己準備踏進房間的腳。


    講真,她雖然不是什麽好人,手上也不是沒有沾過人命,但對於這種場麵,她覺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不大過關——當年母親兵變的時候,她曾瞧過幾眼,後來一連幾夜睡不著覺。


    閉上眼睛,便是屍堆滿地的場景。


    兵變殘酷,李斯年拷問林昌未嚐不殘忍,這種場麵,她還是不要參與的好。


    程彥道:“我在外麵等你的好消息。”


    李斯年頷首,走進房間。


    他昨夜給林昌用過藥,林昌不再是剛被送過來時的奄奄一息,蜷縮在床上,雙目緊閉,無論衛士們怎麽吆喝他,他一動也不動,一點求生意識也無。


    “如今是辰時三刻,”


    李斯年抬眉淡淡看著林昌,道:“你還有半刻鍾的時間。”


    林昌冷哼一聲,這才開口道:“要殺便殺,與我一個將死之人廢什麽話?”


    程彥在隔壁的房間一邊飲著茶,一邊看著衛士們新送來的折子。


    李斯年與林昌的話音隱隱約約傳過來,程彥聽了,眉梢輕挑。


    在她與李斯年沒到之前,衛士們便開始拷問林昌了,這麽長時間,一個字也不曾問出來。


    她的衛士雖不如羅生暗衛,但在拷問犯人上麵還是有一套的,不比林修然的私兵差。


    這個林昌,竟讓她的衛士與林修然的私兵都無功而返,倒真是塊硬骨頭。


    隻是不知道,這塊硬骨頭,能在李斯年手中撐多久。


    一月?還是半月?


    程彥這般想著,隔壁房間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嘶吼,像是人瀕死之際的絕望呐喊,又像是野獸的掙紮,那聲音太過刺耳,令人不寒而栗,讓程彥險些握不住手裏的折子。


    衛士們道:“李郎君開始了。”


    程彥手指微緊,覺得自己很有必要換個地方看折子。


    事實證明,程彥的決策是對的。


    在李斯年的拷問下,林昌連十天都沒有撐到,便將一切說了出來。


    衛士們拿著林昌的供詞向程彥道喜,程彥接過,偷瞄了一眼身邊風輕雲淡飲茶的李斯年,認真地覺得,自己以後要離李斯年遠一點,再遠一點。


    李斯年覺察到她的目光,抬眸向她看來,淺淺笑意自眼底綻開。


    李斯年的臉一如舊日好看,日光微暖,他好看到像是在發光。


    程彥卻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李斯年有多好看,便有多致命。


    經林昌一事後,她對李斯年又有了一個新的認知。


    李斯年不知道程彥心中想法,若是知道,他肯定會對林昌更加放水的——為了讓自己的手段瞧上去沒有那般殘忍,他特意給了林昌十日的時間,否則以他素日的作風,三日之內,林昌便會吐口。


    然而這十日的時間,還是給程彥的心靈留下了極大的陰影。


    與林昌接觸的,是楊奇文私下培養的私兵,拿了林昌的供詞後,程彥開始著手追查楊奇文的私兵,一連好幾日沒有找李斯年。


    剛開始時,李斯年覺得頗為正常。


    楊奇文位列三公之首,並不是這麽好扳倒的,程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點頭緒,自然將全部精力放在上麵。


    可三日後,李斯年便品出來不對勁了——楊奇文豈是那般好對付的?按照程彥往日的性子,必會來與他商討如何引楊奇文入局,可近日的程彥,忙到連與他商量對策的時間都沒有。


    他已經好幾沒有見到程彥了。


    程彥忙是真的,不來找他,也是真的。


    李斯年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因。


    他還是高估了他的小翁主的心腸。


    她瞧著囂張跋扈,像是一隻炸著刺兒的小刺蝟一般,可心腸卻軟得一塌糊塗。


    李斯年搖頭輕笑。


    她不來找他,他便去找她。


    左右他現在已經恢複了自由,可以在皇城走動,而不是像之前那般,困在三清殿,半步都不得出。


    長公主的府邸離皇宮並不算遠,李斯年很快便抵達了。


    程彥得知李斯年到訪,頗為意外。


    以往都是她主動去找李斯年的,今日李斯年怎麽一改往日的作風,主動來找她了?


    心中疑惑,程彥麵上便帶出了幾分。


    紫蘇奉上了茶。


    李斯年輕啜一口茶,淡淡看向程彥,問道:“小翁主這幾日休息的如何?”


    “還不錯。”程彥道。


    李斯年行為異常,問的話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程彥更加迷惑了,想了想還是問出了口:“呃,斯年今日這是怎麽了?”


    “這句話,應該我問翁主才是。”


    李斯年道。


    程彥被李斯年徹底搞蒙了。


    甚至忍不住懷疑,李斯年是不是發現了她經常偷看他的臉。


    程彥還未想明白,李斯年再度說話了:“小翁主很怕我?”


    “覺得我行事太過狠辣?”


    他話說的平靜,目光如水,靜靜看著程彥。


    程彥怔了怔,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其實也不算怕,她自己也不是什麽好人,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有甚麽資格嫌棄李斯年行事狠辣?


    她隻是覺得,李斯年這麽忌諱旁人看他生得好看便對他起心思,而她,又是一個頗為顏控的人,她怕自己的小心思一不小心便流露了出來。


    若隻是覺得他太過漂亮也就罷了,她還一而再,再而三向他保證,她隻將他當盟友,半點不該有的念頭都不會有。


    可捫心自問,偶爾午夜夢回,李斯年那張漂亮得有些過分的臉是出現過的。


    程彥抿了抿唇。


    李斯年拷問林昌後,她對李斯年又有了一個新的認知,林昌那塊硬骨頭,李斯年十日便能啃了下來,想要收拾她,簡直是易如反掌?


    她好不容易讓他放下了防備,馬上要晉升為他的知己,在這個時候讓他發覺她一直在騙他,豈不是前功盡棄?


    李斯年生得賞心悅目,又極度聰明,她很希望他們的關係能一直維持下去。


    可她心中的念頭,真的是壓都壓不住。


    他的臉實在太好看了,她總忍不住想多看兩眼,可若讓他知道,她一直偷看他的臉,他必會生氣,或許會念著舊情不加害於她,可還是會與她分道揚鑣。


    一想到她再也見不到他這般好看的臉,她心裏便難受的不行。


    程彥心口澀澀的額,情緒翻湧,思索良久,方慢慢道:“倒不是怕。”


    “我自己做事都不擇手段,自然不會用正人君子的標準去要求你。”


    李斯年道:“既是如此,翁主為何不找我商議楊奇文之事?”


    程彥小聲道:“我這不是太忙嘛。”


    自那日與李斯年一起吃早飯後,李斯年從她筷子上接過芙蓉鴨的模樣便一直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哪怕後來她經曆了李斯年拷問林昌的事情,他的臉也不曾在她心中散去。


    反而越來越深,經常闖入她的夢中。


    夢中的李斯年一會兒溫柔淺笑,一會兒麵色微冷,兩者不斷交替變換,時常讓她從夢中驚醒。


    晚上睡不著,白日裏若再看到李斯年的那張臉,豈不是更加雪上加霜?


    故而這幾日她不敢去找李斯年。


    怕李斯年發覺自己不為外人得知的小心思。


    程彥手指攪著帕子,低垂著眼不敢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又飲了一口茶,看著程彥與往日大不相同的模樣,忽而覺得,自己似乎是忽略了什麽。


    廊下掛著的畫眉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到了點,侍衛們開始交接換崗。


    一切都發生的剛剛好。


    李斯年放下玉色茶杯,突然便笑了起來。


    他的小翁主心裏大抵是有他的。


    李斯年道:“翁主。”


    “嗯?”


    聽到李斯年喚自己,程彥應了一聲,然後便聽到,李斯年清潤的聲音如羽毛一般拂過她的心口。


    李斯年說道:“翁主無需怕我,我機關算計也好,手段狠辣也罷,皆不會將這些手段用在翁主身上。”


    “我願做翁主掌中之劍,為翁主拚荊斬棘,開創翁主心中的全新的大夏。”


    程彥眨了眨眼,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現了問題。


    ——她知道李斯年有經天緯地之才,所以從未將李斯年看做下屬,將他奉為上賓,與他一直是合作關係,並在合作中分外注意分寸,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戳到了李斯年那顆敏感偏激的心。


    這樣一個她捧著的、尊著的、非池中之物心比天高的李斯年,竟然願意做她手中的劍?指哪打哪的那一種?


    這樣的沒事,她做夢都沒敢想過_(:3∠)_


    今日的太陽,怕不是從西邊出來的。


    程彥久久沒有說話,李斯年又道:“翁主很意外?”


    “不僅僅是意外。”


    程彥抬了抬眼皮。


    有那麽一瞬間,她認真地覺得,麵前的李斯年,其實是羅十三假扮的。


    程彥吞吞吐吐道:“你我之間有血仇,能坐在一起商議事情便已經十分難得了,至於其他,我不敢奢求太多。”


    “你如今願意幫我除去楊奇文,不過是想借助我的手,恢複自己的身份罷了,我都明白。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都會努力做到。”


    說到最後,程彥抬眉,迎著李斯年微閃的目光,誠懇道:“所以,你不用拿這些事情來哄我,沒必要的。”


    十一月的風從窗戶處吹過來,略有些冷。


    李斯年緊了緊衣袖,輕笑出聲:“小翁主為何覺得我是在哄你?”


    若隻是利益相同的盟友,他哪裏需要花心思去哄人?


    他的小翁主,瞧著聰明無雙,可在該聰明的地方,她又泛起了迷糊。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就問一句,甜!不!甜!


    今天家裏來客人了,所以更新有點晚qaq


    明天會按時更新噠!


    話說今天陪客人看了一個少女漫


    現在滿滿都是少女心!


    情竇初開談戀愛真的太甜太甜了!


    我還能再愛青梅竹馬一萬年233333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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