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清輝,鳥倦歸林,豫安城外,鴆山之底,有一座被歲月遺忘的宮殿,這空虛封閉的殿堂,如掩埋在厚土之下的墓葬,華麗卻充斥著濃濃的腐朽氣味,除了山中風月和幾隻餓得發昏的禿鷲,再無人來照看。


    殿堂四周亮的讓人心中突突直跳,頂部懸掛著五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一看便價值連城,就連牆壁也不知是多少大小不一的明珠碎塊鑲嵌而成,一眼望去,明光輝映,狀若流火,讓人心神很是恍惚,卻唯獨少了幾分尋常燈火的生動。


    頭頂三丈一副烏木巨匾,鏨金的‘山河殿’三個大字氣勢恢宏,如蛟龍掙海,凜冽萬古,牌匾兩側乃一副聯牌,左右各四字,書曰:‘社稷不怠,山河可期’字間筆墨纏繞,春分登天,秋分潛淵,氣度磅礴不可言喻。


    大堂遠處有幾節台階,台階上擺著一張寬大的紫檀書案,案上擺著一具約莫是黑色的硯台,其中筆墨早已幹涸,結了薄薄的一層墨痂,旁邊的紙筆落了厚厚的灰塵。書案後麵以整張石壁為屏,那石壁縱觀之下乃由數個板塊結合而成,細細看來每塊壁上凹凸不平,有溝有壑,並密密麻麻注明了許多字,溝壑之深,百轉千回恰如滾滾河流東逝水;地勢高聳處萬仞入雲,聳然有致;平原廣闊仿若真有萬馬齊踏,風煙如火,塵土飛揚,板板塊塊似分崩又似契合,赫然就是這朗朗乾坤下的萬卷山河。


    而此刻、殿閣的石門處站了一位神色曠古的老者,那老者一身青色道袍,清瘦的身軀如鬆,臂彎的拂塵似雪,淡然的眼眸靜的出奇,在他身後的一路塵土中,隻留下了淺淺的、幾不可視的腳印,連塵土都沒有掀起一絲一毫。


    與青衣老者並肩而立的還有一位中年人,那人留著狷狂的黑發、半長未經修理的胡須和一對濃濃的長眉,眉下有一雙黑的深不見底的眼睛,他一襲黑衣,神情倨傲,仿佛並未將這個危如累卵的天下放在眼中,他站的筆直,就如一座亙古孤山,連這明珠璀璨都照亮不了他的身,他的心。


    過了許久,隻聽青衣老者低低一歎,悠遠豁達的聲音自空曠的殿閣中響起,似是勸慰:“百年彈指,往事不過匆匆,縱使當年金戈鐵馬山河零亂,不過英雄美人俱歸去,一抔黃土歎蒼涼...心若歸去,身也歸去,寵辱偕忘,萬病都新愈,老友何苦執著?”


    “哈哈”那黑衣老者狂放一笑,聲音正如他的相貌那樣不拘一格,帶著明顯的不屑和與生俱來的傲然,他眉目間飛快的閃過一絲仇恨:“沒想到半生知己,你還是不懂我,要勸我,你可知國仇家恨,背井離鄉,數百年的苟延殘喘,族人凋零,有家難回,是何等的仇恨!”


    他冷冷的勾起嘴角,指著那壁上之畫道:“他們把曾經的舊怨拋諸腦後,我司馬一族卻顛沛流離百年之久,族人被迫害殆盡,我若不攪亂這天下粉飾的太平,枉為此姓!”他揚揚眉,一臉狂妄,仿佛天地間再沒有什麽放在眼裏。


    第一章舊事


    夕陽斜照,落霞隨飛,街上人群來往,酒樓中喧嘩吵鬧,不過是這如畫江山的一角,蒼茫大海的一粟......


    二樓的雅間中,一張檀木桌,一方紅羅墊,四麵垂落著紫色月影紗,任憑窗外夕陽似火,綺霞低映,透過這清透涼薄的紗帳,竟也化作了一片淡淡的影兒。


    那光暈中獨坐一個安靜懶散的身姿,看不清麵容,隻一頭黑發滌蕩如瀑,一襲紅裙飛揚似火,一件黑袍淒清如暮。那身如黑暗中的一片血色,高傲孤寂,又或曠古以來的一朵罌粟,欲含欲放,動人心魄...


    簾外立著一個挺拔的黑影,忠誠而屹立不倒,他環視四周,像守衛著什麽一般,偶或望一眼簾中,隻是剛一望到那無限纖長而有致的身姿,便似觸到什麽可怕的東西一般迅速避開。


    這是廣陵城中揚名天下的一座酒樓,名喚聽香樓,不少達官顯貴或文人騷客都來過此處,也有多金商人不遠千裏隻為來此處飽食一頓。這樓中的掌櫃原是楚宮中第一禦廚,卸職歸鄉後就在廣陵開了一座酒樓,世人隻知古有琴之知音者能聞琴聲而知雅意,卻不知今也有美酒佳肴能令人知味而停車,聞香而下馬。


    樓下的說書人像是故意要破壞這靜謐的氣氛,手下一拍,驚了樓中所有人,吆喝了一聲就開始半唱半吟道:“眾為看官飲食清淡,未免無聊,在下奉一段子以供時娛,眾位行行好,有錢的捧錢場,有人的捧人場,二者皆無鼓個掌。”


    眾人的視線都被他吸引過去,就連二樓雅間的那個淡影,都若有若無的掃了他一眼。


    說書人頓了頓,得意的掃了眾人一眼,開嗓道:“今日我們就說一段璿璣門血洗天煞會的段子、”他右手兩指一並,還未起勢,就被人打斷。


    “籲”眾人一起噓聲


    近前一人道:“我說老張,這天下人人知道的事情你都連著說三天了,膩不膩啊”眾人也都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不想那說書人也有脾氣,雙目一瞪:“嘿,你這娃娃,要說我老張在這廣陵城中是家喻戶曉,人盡皆知,這段子講三天怎麽了,包管每天都不一樣”


    “得了吧,你每天說的都一樣”那人無趣的揮揮手,接著喝茶去了。


    原來這說書人姓張,本是楚國和寧國打仗時從寧城遷至廣陵城的難民,此人在家鄉曾以教書為生,為人也有些見識,遂到城中說書,賺取的銀兩也堪供養一家老小,老張常年在城中幾個大酒樓輪流過場,因此與城中食客大為相熟。


    隻見老張又忍不住啐了那人一口,但看看眾人也都是一副了無興趣的樣子,當下也收了那幾分懶怠,一張布滿歲月風霜的黑臉上嵌著一對有神的小眼睛,他雙目一眨,白眼一拋,哼道:“你小子到充起大頭來了,今天爺爺就給你露點真本事。”


    說罷,老張神秘的環視了四周一眼,然後彎著腰往人群中湊了湊,故作神秘道:“今天咱就說說這楚國最尊貴的女子,廣陵城的主人。”


    果然,一聽此事眾人都來了幾分興致,那些嗑瓜子的、喝茶的、聊天的也都停下手中動作,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老張做足了噱頭,看著眾人瞬間精神的麵目,心中頗為滿意,仿佛又找回了當年做教書先生訓誡孩子時的自豪來,他點點頭,滿麵黑光。


    二樓的黑衣守衛皺了皺眉,似乎嫌此人太吵,他猶豫片刻,恭敬的看了一眼紫簾,征詢道:“門主,是否讓他閉嘴。”


    樓下喧喧嚷嚷的,可那紫簾連一個角都沒驚動,簾內的人沒說話,門外的護衛也弓著身子一動不動,時間仿佛跟著簾中之人靜止了一般,仿佛日光都靜好如月,風過無痕...


    又過了一會兒,雪白的玉杯才輕輕一晃,留了一圈瓊漿從杯壁滑落,那修長略顯蒼白的手漫不經心的握著杯,一雙深邃難測卻隱含笑意的眼眸隨意一掃,便將一切盡收眼底。


    簾中的朦朧淡影終於換了個姿勢,嘴角笑容依舊,眼眸深邃的望了一眼樓下:“無妨。”


    那聲音像四溢的泉水,冰涼卻無比動人心神.......


    樓下


    老張伸著脖子,探身問道:“你們知道廣陵公主是誰不?”他晃了晃腦袋,也不等眾人回答,接道:“這廣陵公主乃咱們楚王嫡女,方相之孫,日後諸國之一的世子之妻,楚國蘇、沈兩大世家至交,乃是我們楚國最尊貴的女子。”這話說著,仿佛誇自己一般,可他驕傲的神色忽然一凝,麵容急轉直下,愁苦的歎了口氣:“可公主年十六,已過及笄之年,古人雲‘女子許嫁,笄而醴之’,公主又為何至今沒有婚盟之約呢。”


    他話頭堪堪停住,無視眾人急迫的神情,咳了咳,才煞有介事接著道:“若想知前因後果,待我細細說來。”


    “楚國和疏國不僅是鄰國,而且世代交好,有姻親之盟,自四百年前建國之始乃至其後的兩百餘年裏一直相處融洽,直到兩百三十年前的一場變故。”


    “那一年,正是疏國圍剿北疆失利的一年,疏王的三個兒子接連死在北疆之戰中,因此他決定禦駕親征,但在此之前,他最擔心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王位繼承的問題,疏王的五個兒子死的死,年幼的年幼,能繼承大任的隻有他剛剛及笄的嫡子,這嫡子不僅血統純正且聰穎過人,若疏王真有意外,他又能撐起整個疏國的江山嗎?”


    “經過兩天的深思熟慮,他最終決定將自己最為聰慧的嫡出皇子鳳留笙立為世子,這位皇子不僅心智聰敏,且能文能武。但有了繼承人還遠遠不夠,經過多年戰爭,疏國上下早已疲憊不堪,西北有濁滄虎視眈眈,周邊小國亦是蠢蠢欲動,為了掃除後顧之憂,他向世代交好的楚國求娶當時楚王唯一的女兒,這樣不僅可以獲得楚國增兵支援,並且可以穩固疏國後方。


    消息一出,楚王很快答允將女兒雲宓許配給鳳留笙,同時發兵北疆,支援疏王,可令人萬萬想不到的是,這一戰不僅打破了疏楚兩國的百年盟約,更牽扯出了一段絕世戀情,一場彌天大禍,一出曠古遺恨。”


    “這一戰最後並沒有由疏王禦駕親征,而是由鳳留笙請命帶兵圍剿,楚國派出了戰將張權領兵相助,雲宓也隨行在側。


    行軍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大兵壓境的那一日,煙塵翻滾,兩軍對峙,而以北疆區區萬計軍隊抵擋兩國近十萬大軍的並不是什麽勇猛戰將,而是一弱冠少年,那少年不僅武功高強,而且熟知天象,北疆本就有巫族,擅長奇門遁甲,這少年天縱奇才,將古人的天象異術和奇門遁甲互為依照,琢磨出一套前無古人的兵法來,這就是後人尋之不得的兵法《萬象兵書》。”


    “經過多番交戰,兩人終於知道這少年名叫司馬策,乃北疆巫族長老獨孫,從小喜愛漢學,多番遊曆之下對中原各國知之甚多,可鳳留笙和雲宓兩人自小也是家教淵博,並非易與之輩,與司馬策多番交手之下竟是個難分軒輊的結果,三人各自驚異之下鬥智鬥勇,一場戰爭竟打了三年之久,最後鳳雲二人依靠比對方多一倍的兵力險勝,可卻不願魚死網破,三人也實在惺惺相惜,不願為敵,無奈之下隻得簽訂互不相犯的盟約。”


    “戰爭既止,司馬策在家中閑來無事,夜夜難以入睡,心中所思所想都是雲宓的音容笑貌,可雲宓早已許配給鳳留笙,一邊是兄弟義氣,另一邊是心中所愛,難以取舍下司馬策終究決定來到兩人所在之地。”


    “司馬策來到楚國,本想遠遠看上一眼雲宓,可誰知楚王早已知曉司馬策之才,有意將他留在宮中封為太傅教導世子,司馬策自是想與雲宓朝夕相見,便欣然接受,自此以後,用盡心機,隻為博美人一笑。”


    “雲宓棋藝精湛,司馬策便與之對弈,雲宓喜愛蓮花,司馬策便播種移栽,兩人看上去情投意合,實際上卻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為叫司馬策知難而退,雲宓戲言‘我喜愛音律,若得見寧國至寶鳳鸑琴和囚牛簫,或可稍作考慮’,豈料司馬策根本不計後果,竟真的從寧國瞞天過海偷出兩件皇宮至寶。”


    “此舉不僅惹怒了失去絕世琴簫的寧國,更惹怒了與楚國早定婚盟的疏國,楚王亦是惱怒他不顧雲宓清譽,寧、楚、疏三國通緝之下,司馬策無奈向濁滄求助,希望能以自己的絕世之才換得濁滄傾力庇護,可當時的濁滄君主幾番權衡之下,仍舊不敢以一國之力抵擋三國,他不僅沒有庇護司馬策,反倒為了示好三國而出兵相助。”


    “司馬策一怒之下選擇玉石俱焚,在眾國嚴密的圍剿之中以奇門遁甲之術一次又一次驚險逃脫,甚至還擄走了楚王的愛女雲宓,從此不知所蹤,司馬策雖有絕世才華,但巫族眾人卻慘遭三國屠戮,幾乎被趕盡殺絕。


    “世人豔羨司馬策之才,可北疆之戰是他第一次嶄露頭角,也是最後一次,此後,無論楚王如何搜尋,再難得二人蹤跡,經此一事,楚國和疏國間的關係也出現了裂痕。”


    老張聲音沉靜,緩緩訴說著一段蕩氣回腸的故事,酒樓中的人也都不自覺的沉浸其中,暗想那雲宓的美貌絕倫,司馬策的驚才豔羨,鳳留笙的風流氣度,久久不能回轉。


    老張看著眾人癡迷的神色,不禁傲然一笑,得意道“現在知道了吧,廣陵公主雖身份尊貴,可疏國因舊事不願提親,濁滄偏遠咱們王上又不舍公主遠嫁,嘖嘖,這美人啊....”


    樓上雅間的月影簾後,玉手執杯,輕輕一晃,轉出了一圈漣漪,女子清淺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眼中深邃明亮,有星光閃爍,仿佛沉醉在什麽之中,那麽的有趣,那麽的傾心。


    ‘啪’的一聲脆響,老張又恢複了一張狡猾的麵龐,笑著吆喝道:“今日到此為止,若眾位客官想要知道後續如何,明日請早。”


    眾人顯然沒有聽夠老張的故事,紛紛挽留,老張周旋在食客中日久,豈能不知點到為止的道理,他不顧眾人的懇切挽留,抱著包袱得意的離去了,隻等明日再來。


    簾中的女子無聲笑笑,握著酒杯的手白淨素長,仿佛冰雪雕琢,酒杯緩緩的落到桌上,清冷卻溫和的聲音從簾中響起:“韓稽,我們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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