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宣走上講台的時候有刹那間的暈眩, 階梯教室裏黑壓壓一片虔誠的學子頭, 一雙雙炯炯有神飽含熱切的眼急迫的盯著沈宣和沈宣手中的考試大綱,好像無數隻餓了千萬年的狼盯住了那塊唯一的肥肉,個個都在底下咬牙磨爪子。


    在沈宣眼裏, 這些學子們的臉都幻化為了千萬個黃易明,一個個眼冒綠光的盯著他, 每一個都在用目光無聲的控訴:


    ——情債!!


    ——還我情債!!


    沈宣踉蹌了一下扶住講台,心說錯覺啊錯覺, 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啊紙老虎, 沈宣你一定要鎮靜啊鎮靜。


    他深吸了一口氣準備張口發話,然後看到前排學生刹那間做了一個很經典的動作:他們紛紛拚命伸長了脖子,有的把炙熱而深情的目光直接投在了沈宣身上, 給人一種這種目光穿透了所有布料, 直直穿刺進了肌肉、骨骼和內髒的感覺;有的向前跨了半步,整個身體形成了一種隨時都會奮不顧身撲上講台的姿態;有的心情過於激動和亢奮, 他們無法抑製自己蕩漾的情緒, 他們的眼中湧出了難以忍住的淚水;由於他們都把脖子的長度強行增長了百分之五十,所以那些淚水都啪嗒啪嗒的掉在了廣闊的大地母親的懷裏。


    沈宣嘴角抽搐了兩下,然後緩緩的說:“……這節課大家還是自習吧。”


    教室裏寂靜了五秒鍾,然後學子們憤怒的嚎叫刹那間衝破屋頂聲震寰宇。


    沈宣捂著耳朵怒吼:“有問題自己上來問我!!”


    僅僅半秒鍾之後他就後悔了,巨大的階梯教室裏被學生們——這群年輕力壯正值熱血年華的學生們——的腳步震撼得地動山搖, 他們就像是一群餓瘋了的猛獸從開了閘的鐵籠中嚎叫著狂奔出來,他們手中搖晃著比磚頭還重的專業教科書,他們完全失去了正常的神智, 他們的眼牢牢的緊緊的盯住了講台上勢單力薄的可憐的教授;他們的轟隆隆的仿佛大革命進行曲一般的腳步聲讓這位可憐的教授刹那間產生了一種錯覺:……又地震了嗎?!我怎麽這麽不幸凡是百年難見的大地震都能我遇上?!……唐飛!唐飛——!


    原在萬米高空上的唐飛猛地打了個噴嚏。


    ……


    送走最後一個學生的時候沈宣刹那間有種“哎呀這場慘無人道的輪奸終於結束了”的感歎。


    這位名滿學術界的衡平法體係專家、從教十七年桃李滿天下的法律教授、x大號稱考場四大殺手之一的監考官沈宣同誌,站在講台上指天劃地的發誓:


    我恨考試!


    中國人應該完全抵製毫無道理的應試教育製度!


    它阻礙了人類正常的思想繁衍進程!它是不科學的——!它是唯心主義的——!它是徹頭徹尾的反人類反社會的——!


    ……沈教授,中國千萬掙紮在應試教育製度下的血淚學子們都會記住您這殷切的呼喚的。


    但是首先,你可以試試看把貼您辦公室牆上那個“本學期掛科指標為考生總數的百分之五十”這張紙條撕掉啊。


    一切為了學生,從你自己做起嘛。


    “……可以,”沈宣說:“但是那個剛才趁亂往我口袋裏塞情書的男生和一直往我手上滴口水的女生今年一定不讓他們過,師道尊嚴嘛。”


    ……


    沈宣走出教室,黃易明竟然還沒走,坐在樓梯口背對著他抽煙。


    沈宣還沒開口,不過是走近了幾步,黃易明突而頭都沒有回就含笑道:“打住打住!”


    沈宣站在原地,聽到他緩緩的描述:“這個腳步聲是沈教授;你今天穿的是運動鞋,你已經很累了,你走路的時候手搭在走廊欄杆上;剛才看到我的時候,你稍微停頓了一下。”


    黃易明微笑著回過頭看著沈宣,沈宣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抱著書,頓在原地。


    “我說的對不對?”


    沈宣咳了一聲:“……你這些年都在做什麽,練聽力?”


    “不是,”黃易明說,“我隻是對您的腳步聲特別敏感而已,告訴過您了嘛。我這人有點小賤。”


    他不以為意的站起身拍拍灰:“我載您去一趟交警隊?不管怎麽說都要把車拿回來啊。”


    他們走出實驗樓,黃易明三口兩口就把煙抽完了,隨手扔在轉角垃圾箱裏,對沈宣笑道:“這麽多年學校的布置都一點也沒有變,可惜變的是我自己了。”


    “你畢業後這幾年去做什麽了?”


    “軍隊,”黃易明笑了笑,“不過沒黃健那麽牛x,他現在已經快到老爺子那個級別上去了,要我還得再等二十年。”


    沈宣淡淡的哦了一聲,黃易明伸了個懶腰,望著操場上打籃球的學生,歎了口氣說:“這裏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年華和最傷心的地方啊。”


    他不想看到沈宣什麽臉色,緊走了兩步去前邊開車,突而一個女生抱著書跑過來,怯生生的在中間攔住了問沈宣:“教……教授,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沈宣看看黃易明,黃易明趕緊做了個請的手勢:“我不急,您請便,請便。”


    他想我的確是不急。


    沒可能的事了,再爭取也沒意思了,怎麽會急嘛。


    他斜倚在車門上抱著臂看沈宣側立著,在書上給那個女生劃重點,女生又依依不舍的問了好幾個問題才紅著臉鞠躬告辭。沈宣對她笑了笑說再見,她慌得語無倫次,趕緊道謝跑掉了。


    沈宣摸著下巴說:“我還是喜歡這樣的學生啊,又年輕可愛又好欺負,給點甜頭就怎麽欺壓都沒問題了……”


    黃易明說:“她喜歡你。”


    沈宣洋洋得意:“廢話,我的學生都是喜歡我滴。”


    “不是那種喜歡,”黃易明肯定的說,“是那種混合著愛情的喜歡。”


    “……啊?”


    “因為她看你的眼神和當年我看你的時候一模一樣。”


    黃易明打開車門坐進去,從車窗裏對沈宣招招手:“上來吧?現在是午飯時間交警隊不一定有人,咱們先去吃個飯?”


    西京茶社現在越辦越大了,包廂裏落地窗戶蒙竹簾,外麵小橋流水,聲音叮咚響。沈宣想起上次來的時候也是黃易明請,中間還耍了手段讓唐飛相親,忍不住就心裏發毛得慌。


    黃易明不以為意:“這次真是就請您吃飯來著,順便悼念一下我即將結束的單身生涯。”


    “你要結婚了?”


    “是啊,老爺子逼了嘛。”


    沈宣真心誠意的說:“恭喜……”


    黃易明煩躁的把菜單重重一合,說:“恭喜什麽啊,我就見過那新娘幾麵,一次是在酒會上,一次是在我家,她爸過來和老爺子商量公事,商量商量著就聯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向沈宣笑了笑:“沒事,我有時……有點克製不住。不過那姑娘是個好姑娘,家世背景都不錯。”


    沈宣心說家世背景不錯就是好姑娘了?你對好姑娘的要求真特別。


    黃易明看起來已經認了這個未來的妻子,他有他自己的命運,他的家庭、前程和未來,以及他的家庭的未來,都需要他去一項一項的履行自己的責任。沈宣突然覺得那個當年在雪地裏並肩而行的男生已經長大了,真的長成一個男人了,也許他已經忘了那些年少輕狂的往事了。那些衝動的過往和激情,其實真的是忘記了更好吧。


    他這麽想著,突而很感慨,忍不住歎了口氣說:“其實當年我不應該……”


    不應該那麽處理,我明明可以把對你的傷害降低到最少,但是我沒有那麽做。


    黃易明突而打斷了:“沒有!我沒有覺得您有什麽不對。”他甚至笑了笑,說:“當時您自己從德陽轉院回來的時候也是忙得焦頭爛額,我怎麽好意思再……然後我自己就轉教授了,我想您大概是少見我一麵就會少煩心一點,那也是當時我唯一可以為您做的事了。”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對視了幾秒鍾,然後黃易明掩飾的笑了,招手叫服務員:“來來來上點兒白酒!你們自家釀的竹葉青不是很有名嗎?老子今天不醉不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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