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洞中,張拙牽馬而立。


    他看向陳跡,眼睛炯炯有神:“你有辦法找出劉家人?若你能將他們找出來,本官……本官……”


    張拙本想說‘本官保你立功升遷’。可轉念一想,陳跡是內廷的人,他縱有再大權力也沒法給陳跡加官進爵。


    他思索片刻說道:“今日本就因你才保住烏紗帽,若你能再將這些人找出來,本官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日後你若遇到難處有事相求,隻要是本官能做到的事,絕不推辭。”


    陳跡疑惑:“沒有附加條件嗎?比如‘不可違背原則’?”


    張拙笑著拍了拍陳跡肩膀:“放心,本官沒有原則。”


    陳跡:……


    張拙撫平自己官袍上的褶皺,目光炯炯有神的看向陳跡:“說說吧,你有什麽辦法把他們找出來?”


    陳跡看向黑壓壓的災民,輕聲道:“他們會自己跳出來的。”


    此時,城內一駕馬車風塵仆仆駛來,旁邊還伴隨著上百名差役、


    張拙下意識看了陳跡一眼,漫不經心道:“這是我洛城同知陳禮欽的馬車,想必他剛剛聽聞民變之事,所以不顧安危的趕過來。咳……我們這位同知大人雖迂腐了些。卻也算是官場裏少有的正人君子了。”


    說到這裏,張拙話鋒一轉,得意洋洋道:“當然,陳大人跟我一比,還是差遠了,起碼我比他好相處!”


    馬車駛到近處。


    不等馬車停穩,陳禮欽便掀開車簾,從官差手裏接過一支殺威棒,氣勢洶洶走來:“張大人,現在局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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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拙調侃道:“陳大人,若等你此時襄助,恐怕洛城已經有數千戶百姓遭殃咯。”


    陳禮欽神情一滯,“昨夜鹿鳴宴飲酒後,我早早便睡下了。我……”


    張拙笑著擺擺手:“無妨無妨。民變暫且平息,陳大人,不必自責,稍後,陳大人來主持施粥大局便可以了。”


    陳禮欽鬆了口氣。


    張拙打量著陳禮欽:“陳大人這是從哪裏來?”


    陳禮欽沉下臉來:“今日是知行書院應卯的日子,我一早送問宗與問孝過去,也剛好拜會一下王先生,請他規訓犬子時更嚴厲些。誰成想,第一天入書院,陳跡那小子便讓我顏麵盡失。”


    張拙一怔,下意識想要看向陳跡一眼,卻生生忍住。


    今天是陳跡入學的日子啊。


    王道聖的規矩是卯時點卯,可現在卻已經卯時三刻。


    卻聽陳禮欽還在繼續說道:“張大人,昨日你還說陳跡答應了靖王,那時我想著隻要他能一心向學,其它的便不必計較。可此子簡直冥頑不靈,無藥可救。”


    張拙長了張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


    許久後,他遲疑道:“陳跡那小子會不會優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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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禮欽嗤笑一聲:“什麽更重要的事情?我原以為他是睡懶覺,那也還情有可原。畢竟少年心性貪玩貪睡可以理解。但我還專程去了一趟醫館,卻發現他根本不在裏麵。”


    “姚太醫有沒有說他去了何處?”


    陳禮欽越說越生氣:“姚太醫不肯說,他那兩位師兄也不肯說,但想必此子又去了賭坊徹夜未歸,說什麽洗心革麵,我看他是狗改不了吃屎。”


    張拙見他越說越難聽,當即也有了些許怒意:“你做父親的怎麽老是懷疑自己孩子,當初有人說陳跡是賭徒時,你可有認真調查過?”


    陳禮欽不解:“賭坊拿著白紙黑字的借據找上門來,還能有假?”


    張拙瞪大眼睛:“所以,你看到借據便信了?若有人汙蔑我家孩子,我必打破砂鍋問到底,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陳大人,好在你是同知,不是通判,不然這些年,我洛城府衙要有多少冤假錯案?”


    陳禮欽怒目相對:“你……”


    一個聲音打斷二人爭吵:“兩位大人,不如我們先說正事。”


    這聲音平靜的像是一盆冷水,兜頭澆在了二人頭上。


    張拙轉頭。


    卻見陳跡依舊待著鬥笠,蒙著麵目。隻餘下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


    他有些擔心,卻不知道該任何開口勸慰。


    然而陳跡隻是分析道:“二位大人,快些安排施粥之事吧。且不提拖久了會不會再有事端,我觀那些百姓,確實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再吃不到東西,恐怖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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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為何,張拙心中突然有種感覺,這位醫館學徒,是真的已經將陳氏那些血緣親情盡數斬斷。


    如荒原上的一顆野草,無所謂從何處來,無所謂到何處去,肆意生長。


    可對方昨夜挺身而出之舉,卻又像是八月裏的大雨,磅礴而有力。


    陳禮欽看向陳跡:“這位是?”


    張拙指了指陳跡:“平息民變之事,多虧了這位密諜司的同僚,小小年紀便有大將之風。”


    陳禮欽一身紅衣官袍,上下審視著陳跡,微微周圍:“密諜司?”


    張拙沒好氣道:“陳大人,你真該好好謝謝他,昨夜若不是他孤身一人在城外做人質拖住災民,你我現在頭上烏紗不保”


    陳禮欽平靜道:“本官不會因為閹黨偶爾做件好事,便與閹黨同流合汙。張大人,卑職勸你也離閹黨遠一些。”


    張拙氣笑了:“陳大人,你早晚要因自己的迂腐栽個大跟頭。”


    說罷,他轉身揮手招呼府衙裏的官差:“都愣著做什麽,趕緊從近處百姓家中借鐵鍋熬粥。”


    ……


    城外支起十六口大鐵鍋來,白米粥在鍋中咕嘟咕嘟翻滾出濃稠的香氣,災民們一個個探著脖子,踮起腳尖看來。


    可粥棚前,卻被一排官差手挽手擋的嚴嚴實實,什麽也看不見。


    人牆之後,陳禮欽巡視著每一口鍋。


    他左手摟起自己官袍長袖,右手拿著一支筷子插進稠粥裏,直到確認插筷不倒後才放心下來。


    張拙撇撇嘴:“陳大人,這些災民能有一口稀粥吃就不錯了。這會兒還講什麽插筷不倒,毛巾裹而不滲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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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禮欽肅然道:“張大人,插筷不倒,一天兩頓乃是朝廷施粥的鐵律,你我為朝廷效命,自當遵守。無規矩不成方圓。若人人皆可不講規矩,最後得益的隻會是權貴。受傷的隻會是百姓。”


    “你陳家不就是權貴嗎?”


    張拙譏諷道:“你可知,若像你這麽施粥,洛城可動用的糧食最多也就頂兩周,兩周之後,他們吃什麽,喝什麽?你若真有本事,便按律法,將世家手裏的田畝都收回來發給百姓。屆時,百姓哪用得著你施粥?”


    陳禮欽揮揮手:“張大人,論詭辯,我不如你。我隻按規矩,律法做事。”


    兩人爭辯時,卻見陳跡拎著一袋子沙土回來,並抓起一把沙子要投進鍋中。


    “你做什麽?”


    陳禮欽抓住陳跡的手腕,怒目相對:“這是給災民熬的粥,你往裏麵投沙子,不是故意作踐人嗎?”


    陳跡抬頭看他一眼,一言不發的將手腕掙脫出來,要繼續講沙子丟入鍋中。


    可陳禮欽卻怒喊道:“來人,將他給我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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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名官差持殺威棒擋在陳跡麵前。


    金豬則帶著密諜攔在陳跡麵前,笑眯眯說道:“幹什麽呢?我等保住二位大人的烏紗,二位大人卻用殺威棒招呼我等?”


    陳禮欽含怒道:“且不提烏紗不烏紗的,這些災民已經夠慘了。為何還要在粥裏摻沙子糟踐他們?”


    金豬遲疑了一下,回頭看向陳跡。


    陳跡解釋道:“這災民裏混著劉家的死士,若不將他們找出來,早晚還會有民變發生。可災民這麽多,從外表看,根本無法分辨誰是災民,誰是死士。”


    “這與你摻沙子有何關係?


    陳跡拎著麻袋,抓出一捧沙子說道:“那些災民將樹皮都啃禿了。哪裏會在意粥中有沒有沙子。但那些死士不同,他們不餓,所以會格外在意粥裏的沙子。說不定還會主動跳出來,借機再次煽動民變。”


    陳禮欽搖搖頭:“此舉與我大寧律法不合,施粥便是施粥。不可壞了規矩。而且,若叫災民意味朝廷官員為了克扣災糧才在糧食裏摻沙子,我等便說不清了。”


    陳跡見他堅持,便將麻袋丟在一旁:“那還有個辦法,洛城道旁多有大葉冬青,讓官差才來,投入鍋中,增加白粥的苦味。”


    “當人類極度饑餓時,大腦中的弓狀核,外側區中的神經元會格外活躍。此時,人類對甜味的敏感度增加,對苦味和酸味的忍耐力增強。


    這也是所有人在饑餓時,感覺飯菜更加香甜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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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加大葉冬青,提升苦味,也算是個辦法。


    但不如加沙子直接,有效。


    陳跡看向張拙,“張大人,讓官差去摘取大葉冬青吧。”


    可張拙斟酌片刻後,卻徑直拎起麻煩,一把一把抓起沙土,投入鍋中:“什麽狗屁規矩,此時再去采摘大葉冬青,要等到什麽時候?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出問題,我一肩擔之。”


    陳禮欽甩袖站到一旁:“張大人倒是有魄力,但如此不愛惜羽毛,焉知史書會如何對你口誅筆伐?”


    大鍋前,張拙投擲沙子的手忽然停住。


    數個呼吸後,他重新抓起一把沙子丟入鍋中,又拿起殺威棒攪拌鍋中白粥;“隨青史如何寫我,張某人無愧於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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