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他也有傷春悲秋的時候, 隻是尋常見慣了他滿心滿眼隻有她,好像忘了他也有細膩的小心思。


    肅柔嗯了聲, “立秋過後, 日子就變得快起來,白日更短,黑夜更長。”


    他頗具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我想換衣裳, 娘子替我準備吧。”


    肅柔道好,和他一同進了內寢, 讓蕉月預備常服送來, 在屏風後替他換下了身上的公服。


    罩衣一脫, 他就回身抱住了她, 低頭在她頸間親了親, 然後不說話, 彎著腰,把臉枕在了她肩上。


    肅柔先前就覺得他古怪,進了內寢, 原來的他又回來了, 隻是仍有些反常, 遂撫了撫他的脊背說:“你遇上的事很重要, 不能同我說嗎?”


    他搖了搖頭, “什麽都能和你說,在你麵前, 我沒有秘密……隻是往後我要學著克製些, 作長遠打算了。”說罷輕輕歎了口氣, 又道,“今日接了隴右線報, 說爹爹染病了,兩個月斷斷續續發燒,精神一直不好,大夫診不出病因來,隻能開些清熱解表的藥先應付著。”


    肅柔的心也懸起來,兩個人剛成婚,其實很怕聽見這樣的消息。


    隴右若是沒有變故,那天下太平,他們還能繼續現在的生活,可隴右一旦動蕩起來,則離他回去主持大局不遠了。到時候朝廷抓不住他的把柄,勢必會派遣所謂的親軍護送他,然後借著長途跋涉女眷行路不便,順理成章將她扣留在上京。


    她緊緊摟住他的胳膊,“你有什麽打算,不妨告訴我,也好讓我有所準備。”


    他沉默下來,好半晌才道:“我心裏亂得厲害,我們新婚,原本應當如膠似漆的,我想日日粘著娘子,連早朝都不想上了。”


    她失笑,這個毛病她倒是看出來了,五更要起身,不知催促多少回,他才懶洋洋坐起來,坐了不消一彈指又重新癱倒,虛弱地說:“我渾身乏力,今日可以稱病不上朝嗎。”然後她就得連拖帶拽,才能將他從被窩裏拉出來。


    “接下來呢?”她問,“可是要有情理之外的轉折了?”


    聰明的姑娘不用他費心解釋,他嗯了聲,“以後在外,我們不能過於親密,甚至要有意起些爭執。”當然他很怕她會對他起疑,忙道,“都是做給外人看的,我的心裏臣服於娘子,娘子是我的妻主,閨房之中娘子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絕無二話。”


    肅柔不由臉紅起來,啐道:“什麽妻主,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


    他卻很專注,手勢輕柔地捧起她的臉,在那紅唇上用力吻了下。


    “先前在門前,我可是表現得很有男子氣概?見了你沒有搖尾巴,你心裏不舒服了吧?”


    這麽一說,正說中她的心事,可是不能承認,推了他一下道:“渾說,我沒有。”


    “可我看見你的眼睛黯淡下來,你不喜歡了。”他重又把她摟進懷裏,溫聲說,“你不知道我下車就見到你,心裏有多高興,我想抱你,可是不能夠,我們的府邸離溫國公府太近,有太多雙眼睛盯著,現在不去未雨綢繆,將來我就不能順利帶你離開上京。”說著又來討她的肯定,帶著點祈求的口吻問,“娘子,你現在不願意和我分開了吧?若是我要回隴右,你會跟我一起去,對不對?”


    肅柔也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在婚前,她確實不敢肯定,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拋下至親和上京的繁華,跟他千裏跋涉去那遙遠又陌生的地方。可是後來與他相處,感情一點一滴積累,直到現在成親,同床共枕,跟他遠走天涯,好像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事了。


    她在他緊張的注視下,慢慢擰起了一點愁眉,“我倒是想跟著你走來著,隻怕官人回到隴右性情大變,左一個側妃右一個側妃,欺負我沒有娘家人撐腰,不拿我放在眼裏。”


    她把他的招式原封不動回敬給他,他果然慌起來,“上京這樣的富庶繁華之地,自有美貌與學識並存的女人,如果我心念不堅定,就不會二十四歲來娶你。隨意生他一窩孩子,全留在上京當質子,官家能不放心讓我回隴右嗎?”他緊緊握住她的手道,“我從來不將就,過去是這樣,將來重任在肩,更加不可能,娘子隻管放心。”


    想想也是啊,有人迷失在花叢裏,有人抱著柳枝就覺得心滿意足了,這個一根筋的人,好像是後者。


    肅柔重又浮起了一點笑意,“我跟你去隴右,就為你今日這番話。如果天長日久你變了心,到時候放我離開就好了,和離之後各自安好,誰也不要心生怨懟。”


    他正色看著她,從來沒有那樣一本正經過,啟了啟唇道:“你休想。”


    說得很無情,也很斬釘截鐵,但眼下這當口,她就需要這樣的不體人意。


    隻是還在新婚裏,就要開始為將來匆忙做打算,多少總有些遺憾。肅柔苦笑了下,“你說在外不能過於親密,還要起爭執,我有些怕呢,怕不小心消耗了感情,時候長了果真離心離德,那可怎麽辦?”


    他說不會,“白天戲做得再足,晚上咱們有大把的時間在一起,你有什麽不快就告訴我,我一定舍身補償你。”


    肅柔一聽就忸怩起來,嘟囔著:“嘴上吃虧,實際占足便宜,你哪回不是這樣!”


    反正這件事不可為外人道,不單近身伺候的,就連家裏至親,恐怕也不便告知了。


    一切說定,就要照著這個計劃實行起來,不能在內寢耽擱太久,忙替他換上件圓領袍,兩個人挪到了外間。


    王府的午飯向來用得早,以照顧他五更上朝的作息。女使已經將飯食布置好了,彼此對坐下來,這才說起滎陽侯府的事。肅柔趨身俯在他耳邊,把內情同他說了一遍,末了道:“陳侯的意思是請你往衙門一趟,托付瞿大尹一定徹查這件事。長姐的意思是聽之任之,不必與岱王府作對。”


    赫連頌沉吟,“岱王有軍功,雖說年邁調回上京了,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確實不能輕易得罪。況且這件事,反倒是含糊著不要追究,對長姐更好。人已經成了那樣,最後抓幾個替罪羊泄泄憤就罷了,當真逮住了岱王公子,陳侯也沒那個膽子讓人下大獄抵命。倘或不依不饒,到時候虧一吃再吃,非但不能討回公道,還會連累安哥兒仕途受人壓製——你想岱王府會眼看著仇家翻身,將來和他們打擂台嗎?這樣算下來,坑了陳盎,保全了安哥兒,也算他作為父親,對孩子的一點成全。”


    所以他們的看法是一樣的,說到底還是陳盎這人不值得,兩下裏一比較,幾乎不用斟酌,就把他放棄了。


    肅柔牽著袖子替他布了菜,“明日得閑,我過侯府瞧一瞧,也算盡了禮數。陳盎不能動彈了,長姐還要繼續在侯府過下去,陳侯夫人不知什麽緣故,總和她過不去,我也有些擔心她。”


    赫連頌嗯了聲,“那陳侯夫人八成還未回過神來,也不瞧瞧眼下是什麽境況。”言罷又問,“今日家裏一切都好吧?你不是說要查看府裏賬務嗎,查得怎麽樣了?”


    女使上前,將盛好的湯送進肅柔手裏,她慢慢喝了兩口才道:“賬務還有斟酌的地方,今日先處置了幾個不聽使喚的婆子,這事好像又犯了烏嬤嬤的忌諱,她說那些人是她使慣了的,我要攆她們,她就不高興了。”


    對麵的人微蹙了下眉,“下人用著不趁手,雇期到了打發出去就是了,犯不著因那點小事和烏嬤嬤鬧別扭。嬤嬤年紀大了,辦事的章程不容易改變,娘子好生和她商談,自己別動怒,也別傷了烏嬤嬤的心。”


    結果這話引得肅柔很不滿,但也不和他高聲,隻道:“既然不趁手,為什麽要留到雇期滿了再行打發?官人這掌家的手法,我是不敢苟同的。至於烏嬤嬤那頭,我自問沒有哪句話得罪了她,官人孝敬乳母的心我知道,但也不要為了一位乳母,傷了我的心才好。”


    她垂著眼,盯著葵花碗中漂浮的一片嫩葉,神情分明有些沮喪。


    邊上侍立的人,除了肅柔帶來的陪房,還有廚上侍奉膳食的女使婆子,眾人雖不動聲色,話卻聲聲入耳。


    赫連頌見她不悅,隻好來安撫:“娘子言重了,我隻是讓你遷就些烏嬤嬤,沒有別的意思。”


    肅柔道:“你確實沒有別的意思,我做著空頭的主母呢,你又知道什麽。”


    他微怔了下,“空頭的主母?”


    肅柔放下了碗,正色對他道:“賬房上是將賬冊子拿來給我過目了,可是家中的房契地契、銀票鈔引,我連瞧都沒瞧見一眼,這算管的什麽家?我實在是不明白,官人娶我,烏嬤嬤卻防賊一樣地防我,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倘或覺得這門婚事不稱頭,趁早提出來,再作打算也不要緊。”


    這就有些嚴重了,赫連頌白了臉,“咱們還在新婚中,就算心裏有什麽不高興,也不能說那些犯忌諱的話。”


    肅柔沉默了下,心裏也著實因這件事鬧得不大痛快,恰好是個借題發揮的由頭,便道:“出閣之前祖母曾和我說過,夫妻之間遇事要有商有量,那今日我就同官人商量一回,問明白這個家往後究竟是誰來當。倘或官人娶妻不是為了多個擺設,那麽府中賬務交接等不到明日,今日勢必要給我個說法。若官人今日含糊其辭,那我也明白自己在這府裏的地位了,往後再不管府中事務,安安分分當個兒王妃,也就是了。”


    他們都是斯文人,不興大吼大叫那一套,但話語間鋒棱畢現,刀來劍往,實在嚇壞了身邊的人。付嬤嬤和雀藍她們麵麵相覷,知道娘子心裏疙瘩,烏嬤嬤仗著老資曆幾次三番有意和她唱反調,換了誰也歡喜不起來。但與下人的那點不快,拿到王爺跟前說,就有些孩子氣了。


    付嬤嬤不得不勸慰上兩句,小聲道:“王妃消消氣,老太太說夫妻之間有商有量,可不是讓王妃與王爺置氣。烏嬤嬤是王爺乳母,自是心疼王爺的,也盼著王爺與王妃好生過日子,絕沒有為難王妃的道理。就算一時轉不過彎來,回頭再商議商議,商議出個妥善的法子,總能圓滿把事情解決的。”


    然而肅柔並沒有退一步的打算,對付嬤嬤道:“這幾日我還不夠忍讓嗎,就是敬著她奶過王爺,好話也說了,老山參也送了,可你瞧她,半點不讓我的麵子。原先我嫁進來,就是圖家裏人口簡單,沒有那麽多的瑣碎,如今卻好,寄人籬下起來……蕉月,收拾東西,咱們回家去。”


    蕉月“啊”了聲,惶然看看娘子,又惶然看看王爺,一時也不知該不該聽從吩咐。


    赫連頌臉色愈發不好看了,放下筷子站起身道:“你這是做什麽,回哪裏的家,這裏不就是你的家嗎!成婚才幾日,就鬧著要回娘家,何苦讓祖母和母親跟著操心。”實在是氣惱得沒轍了,揚聲道,“把烏嬤嬤叫來,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不把事當麵解決,我料今日也不得安寧。”


    廊上的女使領了命,快步往後院傳話去了,不多會兒就見烏嬤嬤進了園子,傳話的自然把經過告知她了,因此她心裏有了底,上前行禮喚一聲郎主,又喚一聲王妃,和聲道:“底下伺候的人都在,瞧著家主新婚便起了爭執,傳出去叫人笑話。”


    肅柔也不說話,不過坐在一旁,看著赫連頌處置。


    烏嬤嬤這兩句沒有人應,正有些訕訕,轉頭聽見赫連頌道:“嬤嬤快把家裏的房契地契等都收拾起來,今日起交給王妃打理。”


    烏嬤嬤沒有立時答應,躊躇之下打起了太極,“王妃若是因這件事和郎主不睦,大可不必。我原不是存心想霸攬著產業不交給王妃,實在是怕王妃才進門,摸不清裏頭門道,想著過陣子再一一交代給王妃,王妃急什麽呢。這偌大的家業,都是郎主與王妃的,我不過是個下人,在上京無兒無女,沒有自己的私宅,難道王妃還怕我把府裏產業搬出去,塞給別人不成。”


    肅柔聽她照舊是一車搪塞的話,既然有意鬧得闔府都知道,也就沒有什麽好客氣的了。於是衝烏嬤嬤道:“嬤嬤怕我摸不清門道,我卻是怕嬤嬤累著。當家本是我自己的事,總不能看著嬤嬤這麽大年紀了,還整日替我操持。這府裏人多嘴雜,知道的說嬤嬤體諒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偷懶,有意苛待嬤嬤呢。”


    烏嬤嬤仍舊不鬆口,掖著兩手道:“王妃這話就過了,誰不知道張家是名門,親家老爺配享太廟,這滿上京都找不出幾家來,哪裏有人傳這樣的閑話。”


    肅柔自然聽得出她話裏有話,不過是拿張家來堵她的嘴,讓她自矜身份,好容這位奶奶神繼續當府裏實至名歸的老太君。


    她轉頭望了赫連頌一眼,“官人瞧見了,車軲轆話說了不知道多少,我也厭煩得很,鬧不明白我要掌自己的家,怎麽就這麽難。我今日當著官人的麵把話挑明了,我有官人的婚書,這上京城人人知道我是嗣王妃,隻要我上各衙司票號知會一聲,說家裏遭了賊,那些票據全失竊了,那麽嬤嬤手裏的東西不過是一堆廢紙,膽敢拿出來示人,報官緝拿都夠資格,還指著在這王府裏呆下去麽?可我不忍心撕破臉,嬤嬤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我要是做得太絕,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我一再忍讓,到底是為著一個情字,可不是拿那些想爬到我頭上作威作福的人沒辦法……”說罷閑閑地瞥了烏嬤嬤一眼,“嬤嬤可要明白這個道理才好。”


    這下子烏嬤嬤臉上真有些掛不住了,當了十幾年家的老嬤嬤,最後竟要淪落成賊,那可真是裏子麵子都顧不成了。


    邊上的付嬤嬤等雖覺得今日二娘子辦事有些衝動,但不可否認,這樣明刀明槍,比鈍刀子割肉痛快得多。


    赫連頌呢,也實在不耐煩周旋了,乏累地對烏嬤嬤說:“王妃是嗣王府正經的主母,主母當家天經地義,嬤嬤就別再勞心費力了。我現在什麽都不求,隻求家裏太平些,讓我回來能安安生生吃頓飯就行。”


    可見女人的水滴石穿,著實也令男人煩不勝煩。烏嬤嬤瞧瞧灰心喪氣的奶兒子,畢竟還是心疼他的,娶回來的媳婦整日和他吵鬧,他的日子不好過,加上王妃剛才那個釜底抽薪的主意,她也知道那些產業自己強留不住,便歎了口氣道是,“既然郎主也是這樣意思,回頭我就把東西都送到上房來。”一麵又道,“王妃,老婆子說句僭越的話,王妃是世家貴女出身,縱是和底下人有些不快,也不該磋磨郎主。郎主是辦大事的,內宅事務從來不插手,王妃因這點小事就鬧到郎主跟前去,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肅柔涼涼一笑,“我何嚐不知道官人辛苦,嬤嬤既然心疼他,就該讓他後顧無憂才好,而不是一頭說著體諒,一頭又抓著府上權柄不放,讓官人夾在中間為難。”


    這回烏嬤嬤徹底無話可說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晌無言。


    赫連頌不願意再聽她們撕扯,擺手不迭,“嬤嬤快把東西取來吧,別再囉嗦了。”


    烏嬤嬤沒轍,隻得褔身退出上房,不多會兒就抱了個大匣子過來,冷眉冷眼放在桌上,揭開了盒蓋道:“這是府裏房產地契,及上京內外全部產業,請王妃過目。”


    肅柔並未忙著上來查看,坐在圈椅裏道:“嬤嬤辛苦了,替官人掌家到今日。老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嬤嬤總替我們分擔著,年輕人不得曆練,也不是好事。”說罷命雀藍把這些契約票據都搬到裏間去,方又好性兒地笑了笑,“大中晌的,嬤嬤回去歇著吧,倘或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我再向嬤嬤請教。”


    烏嬤嬤鐵青著臉,敷衍地一納福,帶著女使離開了。赫連頌看著她去遠,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轉身邊走邊道,“我也乏了,進去歇會兒。”


    前廳人都散了,肅柔站著不挪步,付嬤嬤忙給她遞眼色,小聲催促:“娘子,快瞧瞧去吧,說兩句好話。”


    她無可奈何,隻得搓著不情不願的步子,跟他進了內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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