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一切都不必勞煩小娘子操心, 這倒好,她什麽都不用過問, 隻要到了正日子, 來做現成的嗣王妃就行了。


    肅柔回身一笑,笑容不達眼底,涼聲道:“果真嬤嬤是個萬事周全的人, 王爺先前再三說要我來操持的, 結果到了這裏,事事都已經安排妥帖了, 哪裏用得上我伸手。”


    烏嬤嬤自然聽得出她話裏的不滿, 隻是這府裏十多年來, 一向事事由她張羅, 這回王爺大婚, 她愈發盡心, 難道有錯嗎?張娘子縱然是嗣王夫人,畢竟初到別人的府邸,總有施展不開手腳的時候, 況且年輕姑娘, 又是尊貴人兒, 實在沒有必要插手這些瑣碎事情。


    當然話還是要說得圓融, 烏嬤嬤賠笑道:“我想著, 小娘子娘家那頭也要布置,這裏的事奴婢力所能及, 就替小娘子代勞了。原不是什麽難事, 也不必興師動眾的, 我們王爺的脾氣我知道,像上回一樣, 他就是想讓小娘子多多往府上走動,那些繁雜的事,哪能果真勞動小娘子。”


    然而付嬤嬤並不讚同她的話,幽幽接了口道:“我們小娘子年輕,對婚嫁事宜不大清楚,但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老婆子卻是知道的。安床事宜關係著日後夫妻和睦,金童翻鋪關係將來子嗣綿延,這些可都不是小事。想來烏嬤嬤是隴右來的,不知道中原的規矩,像我們這裏,安床時候床腳上要墊金銀錢,床上要放百果,金童翻鋪前要合八字,要焚香沐浴更衣,可不是抱過來擱在床上就使得的。到底請來的金童年紀小,偏勞旁人的孩子多有不便,其實嬤嬤不知道,我們大娘子家的小公子就是屬龍的,且落地生辰八字很吉利,又是侯爵府嫡長孫,出身也比尋常孩子高出一大截……”說著一笑,“這樣要緊的大事,還是上上大吉為重,畢竟王爺和我家小娘子的身份都不一般,請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日後才能諸事順利百無禁忌。倘或請來人家的孩子,有哪裏出了一點閃失,說又說不得,心裏又別扭,對家主的婚姻大事終沒有益處,嬤嬤說呢?”


    烏嬤嬤有些愣神,仔細打量了眼前這婆子,既是跟著張娘子來的,將來必定是陪房無疑。可一個陪房,今日剛踏進門就這樣長篇大論來反駁,顯然手伸得過長了。


    烏嬤嬤不大歡喜,瞥了她一眼,幹幹笑道:“安床事宜自然不是小事,嬤嬤說的那些,我也請教了專給人安床的行家,一切照著人家指引行事。至於翻鋪的金童,曹通判家的小公子也聰明伶俐得緊,雖不是出自有爵之家,但父親有功名,母親也是上京貴女出身,今年已有兩家請他翻過鋪了,這回還是瞧著王爺的麵子,才答應登門的呢。”


    付嬤嬤和雀藍不由交換了下眼色,雀藍道:“我們家老太太已經同大娘子說好了,到時候請小公子給姨母翻鋪,如今嬤嬤這頭又請了旁人,這卻如何是好?”


    烏嬤嬤笑道:“自家人,總好說話些,不像托付了外頭人,要是再去回絕,實在開不了口。”


    肅柔聽了半晌,一直沒有說話,到這裏也輕輕皺了眉,回身道:“祖母是長輩,長輩決定的事不好駁回,這樣吧,曹通判家也沒什麽不能謝絕的,備上幾樣禮,隻說小公子的八字和咱們合不上就成了。至於安床事宜,還是勞煩嬤嬤承辦,我聽說嬤嬤是王爺乳母,既是王爺最貼心的長輩,想必會好生為我們操持的。”


    這也算打個巴掌給顆甜棗,畢竟她是赫連頌的乳母,不好還沒進門就得罪了。肅柔的脾氣就是這樣,若人家實心待她,她自然掏心挖肺對人家好;但人家若存著私心,有意霸攬隻手遮天,那麽自己也會加小心,絕不會讓人架空了自己。


    烏嬤嬤聽她這樣說,心裏雖不大情願,也沒有辦法,隻好勉強應了聲是,“那我回頭就往曹通判家去一趟,總是得謝過人家。”


    肅柔笑了笑,“就請嬤嬤勉為其難了。”說罷又在寢室內到處看了看,對烏嬤嬤的安排給予了肯定,和聲說,“嬤嬤費心了,我看樣樣都很熨帖,果真有嬤嬤在,幫了我的大忙。既沒有什麽可過問的,那我就先回去了,若嬤嬤有什麽拿不定主意的,再打發人來張府問我吧。”


    烏嬤嬤說是,客客氣氣將人送到門上,笑著說:“小娘子不日就是王府主母了,家中事務常來給示下,也好讓我們做奴婢的知道怎麽承辦。”


    兩下裏又說了幾句貼心的話,肅柔道:“我還要上公府拜訪縣主,天氣熱得很,嬤嬤留步吧。”


    烏嬤嬤果然站在台階前送別,這短短的一程路,居然沒有親自相送。


    肅柔帶著雀藍和付嬤嬤慢慢往溫國公府方向去,付嬤嬤道:“王府上這位嬤嬤是掌事太久,且除了王爺她最大,好像有些不知尊卑了。”


    肅柔抬起團扇遮了遮日光,喃喃說:“上回王爺染病,她請我登門探望,好像不是今日這樣。”


    付嬤嬤笑道:“那時候王爺在家,王爺麵前是溫和可親的乳母,當然不會有意為難小娘子。可先前門房作梗,我看未必不是她的安排,小娘子往後過了門,還是要多留意些為好。家下什麽事都不必主母操心,掌事嬤嬤一個人拿主意,到最後主母不過是空殼,背後當家的倒成了她了。”


    肅柔聽進去了,隻道:“我心裏有數,嬤嬤放心。”


    說話間到了公府門上,公府的門房比王府上強,一見她就認得,忙上來打拱作揖,“張娘子來了?”一麵揚聲喚傳話的嬤嬤,“快通稟縣主一聲,張娘子來了。”一頭將人引進了門內。


    素節得了消息,飛快便來了,上來挽了她的手道:“阿姐今日怎麽想起來瞧我了?”


    肅柔笑道:“我上嗣王府去了一趟,看見貴府上熱鬧得很,原本還擔心你不在家呢。”


    素節赧然說:“鄂王府上午來納征了,所以府裏來往的人多。”邊說邊挽了她的胳膊帶進花廳,請她坐下,親自接過女使送來的熟水,放到她手邊。


    肅柔也渴了,端起茶盞抿了口,轉頭問:“日子定下了嗎?定在什麽時候?”


    素節說:“定在十一月十二,家裏也要容些時候籌備。阿姐的婚期就在眼前了吧?”


    肅柔點了點頭,“所以今日過來瞧瞧,看王府裏準備得怎麽樣了。”


    素節聽了哈哈一笑,“我看嗣王花了大力氣預備婚事,昨日才從外麵運了好大一架玉石屏風回來,一大幫長隨軍士打著號子搬動,喊聲連我們府裏都聽見了。”說著湊過去,擠眉弄眼打探,“聽說嗣王近來和阿姐格外親近,阿姐可是喜歡上他了?”


    肅柔怔了下,尷尬道:“什麽喜歡不喜歡,既然定了親,就那樣過日子罷了。你倒來問我,那你自己呢,喜歡鄂王家公子麽?”


    話題引到自己身上,素節便有些扭捏,但在肅柔麵前並不隱瞞,坦然承認了,說喜歡啊,“若是不喜歡,也不能答應他家請期。阿姐你不知道,我在他跟前,總覺得自己像個孩子,可人家隻比我大兩歲,我和他在一起,用不著自己動腦子。上回一同出去,他帶著我遍遊上京,哪裏的糕點好吃,哪裏的景色宜人,他都知道。”


    素節說起這些的時候,一雙眼眸出奇地明亮,那是幸福待嫁的姑娘才有的光芒,是以前和葉逢時諸多糾纏時候,從來沒有過的。


    肅柔也為她高興,“這就是遇上了對的人,那個人不會讓你提心吊膽,你大可以自自在在地,過好往後的日子。”


    素節頷首,“他也是個誠懇的人,心裏有什麽疑慮會同我說,既是奔著成親去的,就沒有什麽遮掩,說說家裏的人和事,什麽人什麽樣的性情,說擔心我進了門一時不能融入,讓我不必著急,他會幫我周旋。”


    這樣就好,很有苦盡甘來的意思,肅柔道:“你是天之驕女,原就該過這樣的日子,你要養在富貴叢中才能常開不敗,倘或背負得太多,心裏整日揪著,那不到二十五歲,眼角就得長皺紋了。”


    素節聽了忙抬手撫撫,慶幸地說還好,又膩在她身邊問:“阿姐呢?你和嗣王相處也很融洽吧?”


    肅柔說還好,“我以前不知道,他暗中幫襯了張家不少,總是因為我爹爹的緣故吧,他一直覺得愧對張家,我想我若是嫁給他,他以後也會對我好的。隻是這個人……”她蹙著眉笑了笑,“有時候讓人看不透,你瞧他好像心思澄明,其實哪裏那麽簡單。”說著指了指桌上的點心盒子,“就像這酥餅,撥開一層還有一層,很難看清他的內心。”


    素節的心思單純得很,“管他呢,隻要他對你的心是真的,就行了。”說罷話鋒一轉又感慨,“我一向叫你‘阿姐’,等你和嗣王成親之後,我就要叫你‘嬸嬸’了。早前我還擔心會叫你舅母呢,後來才知道是誤會了……”


    肅柔微微怔忡了下,聽她這話,好像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略踟躕了下笑道:“就算進宮,也做不得你‘舅母’,你舅母是聖人。”


    素節卻大咧咧一擺手,“先帝還稱太後和生母為大嬢嬢、小嬢嬢呢,我稱大舅母、小舅母也沒什麽錯。”


    反正都是些閑篇,說說笑笑便掀過了。


    看看天色,已然不早,肅柔道:“家下祖母還等著我吃晚飯呢,我這就回去了。”邊說邊挽著畫帛站起了身。


    素節說好,一直將她送出門,看著女使攙扶著她登上了馬車。


    她隔著窗戶搖了搖手,那纖細的翠玉鐲子在腕間留下一道驚豔的碧影。素節也揮了揮帕子,又道過別,方目送小廝駕車離開。


    肅柔到了家,太夫人問嗣王府上安排得怎麽樣了,肅柔隻說一切都妥帖,“他跟前有個從隴右跟來的乳母,很是盡職,婚房裏頭都安排得差不多了,隻剩最後安床一項。”


    太夫人哦了聲,“那很好,既然操持得差不多了,我們這頭也就不必懸心了。”


    “隻是……”肅柔無奈地說,“那位乳母好像掌慣了家,一應都說不必我操心,我到了那邊府裏也插不上手。”


    太夫人聽了沉吟,“你還未進門,人家多作幾分主,全當為你分憂,你的心胸且放開闊些。等進了門,要是百樣都不需你過問,那就僭越了,到時候再收權就是,你是王府當家的主母,誰也不能爬到你頭上去。”


    肅柔應了聲是,因沒到飯點,姑母和綿綿在沁香院還未過來,她接過次春手裏的紙牌,陪著祖母打了兩局。


    太夫人有心事,連玩牌都愁眉不展,肅柔疑惑地問:“祖母怎麽了?是寄柔的親事有變故嗎?”


    夕陽穿過月洞窗,照紅了東邊的半間屋子,那雞翅木的書架木紋浮動,層疊如山巒。


    太夫人臉色肅穆,到底無心抹牌,將牌麵合攏起來道:“不是寄柔,寄柔和王家的親事大約也八九不離十了,我擔心的是晴柔。”


    肅柔愈發不明白了,“晴柔怎麽了,不是一向好好的嗎?”


    太夫人道:“定親一個月了,黎郎子都沒來瞧過她,也不曾送過一樣小物件給她玩兒,竟像是用不著人情往來似的。如今年月,哪裏還有這樣的年輕人,也不知是不是對這門親事有異議。我昨日招你叔父和嬸嬸來說話,他們全沒放在心上,說那位黎郎子原本就是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等成了親,日日在一處就會好的。我也沒法兒,畢竟三房不是我親生的,我提過一嘴,聽不聽全在他們。但願我是杞人憂天了……我隻是擔心晴柔這樣的性子,倘或不好,拖累的可是一輩子。”


    肅柔想起了黎家請期那日,晴柔和她說起的話,當時就覺得黎郎子對她很冷淡,她還勸她寬懷來著,以為那黎舒安是太靦腆了。但當日靦腆還說得過去,靦腆個沒完可就過分了,自己見慣了赫連頌這種恨不得整天膩在一起的,再去比較那個黎舒安,很覺得奇怪,世上果真有那種對未婚妻完全不感興趣的人嗎?那這門親事定來,還有什麽意義?


    然而就如祖母說的,叔父和嬸嬸要是不在意,別人也不便插手。自己算是運氣好的,遇上了潘夫人這樣的繼母,淩氏對晴柔實則是完全不上心,照著她的意思,晴柔這樣的庶出能聘得少尹家已經是運氣了,隻求晴柔能夠順利出閣,別的要求一樣沒有。


    肅柔微微一歎,“祖母可曾問過三妹妹的意思?”


    太夫人搖頭,“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來是個麵人兒,捶她一下都不帶吭聲的,心裏就算不稱意,也不會放在嘴上說。”


    這樣最難辦,黎家不像金家,要是真有明顯的錯處可以挑剔倒也罷了,人家不登門不走動,至多算是守舊,守舊不是罪過,張家這頭要是提出來,人家反倒會說輕浮,枉稱了書香門第。


    太夫人終究隻能放手,說罷了,“再看看吧。”一麵轉頭問馮嬤嬤,“晚飯預備好了沒有?過沁香院把她們母女請來用飯。”


    綿綿那頭倒是不著急的,肅柔問了宋郎子對綿綿如何,太夫人道:“蜜裏調油著呢,請期之後連著來了好幾次,對綿綿也很好,唯獨一點,為人油滑了些,不過不油滑騙不得娘子,隻要綿綿喜歡就成了。”


    一時申夫人和綿綿都進了園子,母女兩個邊走邊笑,進了花廳各自坐下,申夫人告訴太夫人,說:“綿綿的陪嫁都預備得差不多了,等陪母親過完中秋,我就回江陵,把那頭的事操持完,再和她爹爹一道過上京來。”


    到底江陵府還有幾樁大事不曾料理,她心裏一直記掛著,太夫人明白她的意思,頷首答應了。


    綿綿挨著肅柔坐,偏身道:“二姐姐,阿娘定了套頭麵給你添妝奩,明日金銀鋪送來,你晚間回來就看見了。”


    肅柔聽了,赧然對申夫人道:“竟是叫姑母破費了,多謝姑母。”


    申夫人道:“家中這些孩子都是我的心頭肉,我給每個人都備了一套,姑母這些年不曾有機會照應你們,你九月裏出閣,姑母怕也不能送你,那套首飾全當姑母的一片心意吧。”一麵看著兩張年輕的臉唏噓,“我還記得當初自己備嫁時候的情景呢,如今一轉眼,你們都長大了。”


    太夫人說可不是,“到時候做祖母、外祖母,也是須臾之間。人生百年,白駒過隙,我剛嫁給你父親那會兒還嫌他憨蠢呢,如今他人都不在了,我也兒孫滿堂,開始忙著操持孫輩的婚事了。”


    肅柔聽祖母和姑母說起以前的事,年代久遠,如箋紙泛黃,但卻透著濃濃的煙火氣。


    飯後大家對坐著喝香飲子,綿綿唧唧噥噥和肅柔說她預備的那些嫁妝,裏頭最可令人咋舌的,大概就是那四十萬兩銀子。綿綿說:“還有各類鈔引和田地產業沒有算進去,阿娘在江陵府另給我存了二十萬兩,說是給我的退路,萬一伯爵家對我不好,我就回江陵去。”


    肅柔說姑母想得周全,“不過伯爵家要是實心過日子,也不會對你不好。”頓了頓,想起赫連頌先前說起宋家家業凋零,自己不便明著告訴綿綿,隻是委婉叮囑她,“婚後不管是產業還是現銀,表妹一定要抓在自己手上,萬萬不能隨婆家的人處置。”


    綿綿說自然,“我這人大方起來很大方,小氣起來錙銖必較,二姐姐放心吧。”


    肅柔含笑點了點頭,複對祖母道:“後日我去侯爵府瞧瞧長姐和安哥兒。安床翻鋪的事都說定了,隻等日子定下,就讓長姐抱著安哥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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