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陳夫人有些懵, “誰?”


    因提拔做了側室夫人,當然不能像以前那樣直呼其名, 以至於陳夫人常弄不清誰是誰, 於是婆子好心地追加了一句,“就是念兒。”


    眾人頓時麵麵相覷,念兒, 那個剛說懷上了身孕的念兒?陳侯夫婦還沒來得及說話, 就見陳盎摔了手裏的筷子,玉石箸撞擊地麵, 霎時四分五裂, 險些彈射在侍立的女使臉上。


    他提袍奔出去, 眾人也忙跟過去, 一行人腳步匆匆趕到了院子裏, 見假山前圍了一圈人, 撥開人群就是一臉心虛的念兒,和垂頭喪氣站在一旁的周興。


    陳盎目眥盡裂,看著麵前的兩個人, 哪裏敢相信這是真的。


    周興是管事的兒子, 從小就養在府裏, 做了陳盎十年跟班。後來年紀漸長, 周管事拿出積蓄來, 給他在中瓦子開了一間羅錦匹帛鋪子,專門對外售賣時興的錦緞, 也給府裏供應女眷們日常的穿度。這麽多年生意做下來, 總算小有積蓄, 買賣也擴大了一倍不止,平時往來府中沒有人會阻攔他, 畢竟自小在這裏長大,爹娘又在府上供職,這才讓他有了可趁之機,能夠溜進後院來。


    “你們……你們……”陳盎一手用力指點著,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念兒依舊發揮她的道行,哭天搶地著:“郎主,這是有人陷害我啊,郎主待我這麽好,我怎麽會做對不起郎主的事呢……”


    一旁的舍娘冷冷哼笑,“人贓俱獲,還在這兒狡賴!叫剛才的女使來,當麵對質就一清二楚了。”


    陳夫人院裏剛提拔上來的婢妾玉帛,把身邊的女使往前推了推,“芯兒,你看見了什麽,一五一十說出來吧。”


    那個叫芯兒的女使應了聲是,大約也受了驚嚇,顫聲說:“先前我上後廚給我們娘子取燉梨,經過假山石子的時候,聽見後頭有說笑的聲音傳來,原本以為是哪個院裏的女使在那兒打趣,也沒太在意,後來走得近些,才聽出是高娘的聲音。高娘說他們都在前頭用飯,你難得來一回,好歹……好歹貼貼這愛肉兒……”說著飛紅了兩頰,怯怯看了陳盎一眼。


    芯兒剛說完,就被念兒狠狠啐了一口,“你這瞎了心的賤婢,捏造出這些髒話來坑害我!”轉而又和陳盎哭訴,“郎主,她們這回是鐵了心的要屈死我,就因我懷了郎主的骨肉,她們眼熱,容不下我,設下了這樣的局,想置我於死地,郎主萬萬別聽她們胡謅啊!”


    舍娘皮笑肉不笑地“唉喲”了聲,“你有臉說,我都沒臉聽了。一口一個懷了郎主的骨肉,你說出來竟不虧心麽,還是問問芯兒是怎麽說的吧!”


    這回陳夫人也氣得不輕,對芯兒道:“給我據實說,要是有一句假話,立時把你打死在這裏!”


    芯兒畏縮著道了聲是,“奴婢一個字都不敢有假,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奴婢聽見高娘說,安哥兒有什麽了不起,不過白占了個嫡子的名頭,他娘又不得寵,日後隻要郎主抬舉,照樣壓他一頭。”說著小心翼翼覷了女君一眼,又道,“周興讓念兒仔細禍從口出,念兒說怕什麽,橫豎如今有了身孕,諒女君也不能把她怎麽樣。後頭又唧唧噥噥說了好多,讓周興預備孩子日後要用的衣裳、被褥、搖車,還說……”


    陳盎斷喝:“別支支吾吾,快說!”


    芯兒嚇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不敢說,說出來隻怕夫人和女君不打死我,念兒也要咬死我了。”


    果真念兒大喊起來:“你這賤婢,胡言亂語往我頭上扣屎盆子!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神天菩薩在天上看著,降下雷電生劈了你這黑心肝的!”


    邊上一直不說話的周興這回也矢口否認起來,哀聲說:“公子,小的是什麽樣的人,您心裏最清楚。小的自幼在您身邊服侍,一向對您忠心耿耿,從來不曾做過對不起您的事,您千萬不能聽信一個女使的一麵之詞,就認定小的背棄了您啊!”


    這時周管事和周婆子也一並趕來了,一家子向陳侯和夫人跪了下來,周管事道:“侯爺,小的在侯府伺候這麽多年,一向兢兢業業,拿侯府當自己家一般操持。興哥兒是侯爺看著長起來的,平時雖然頑劣些,但絕不敢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說句打嘴的話,他如今也有自己的一番事業,外頭買賣做得不錯,想要個正經過日子的媳婦並不難,何必與院子裏的人糾纏……”


    結果話剛說完就被舍娘接了口,“周管事,天底下沒有爹娘不向著兒子的,你也別忙為他們開脫。為什麽這麽大的院子,偏偏他們兩個被眾人拿住,有什麽話不能光明正大地說,非要躲在假山後頭咬耳朵?”說罷對陳盎道,“郎主,先前我押住了他們,為避免他們兩下裏串供,沒叫他們說上話。郎主要是願意,就把他們拉到兩處審問,同樣的話問上一遍,再湊到一處就知道有沒有蹊蹺了。”


    他們亂糟糟鬧成一團,尚柔看得直皺眉,雖然不知裏頭內情究竟怎麽樣,但看這個樣子,恐怕這回念兒是落不著好處了。


    陳盎這人雖荒唐,但男人的尊嚴看得很重,什麽都可以將就,唯獨自己房裏人忠誠與否,眼裏不揉沙。他聽了舍娘的話,將兩個人分別拉到了兩間廂房審問,尚柔不聲不響跟在後麵旁聽,先在念兒這頭問,問為什麽她這個時辰會出現在假山石子後頭,念兒向來嘴硬,捂著肚子狡辯:“我不過是出來逛逛,正走到那裏。”


    又去周興那頭審問,周興閃爍其辭:“我是聽人傳了郎主口信,說郎主要見我……”


    這下連陳盎都窺出端倪來了,冷笑道:“是誰給你傳的話,你大可指認。你在侯府長大,這府裏個個你都認得,是哪個不要命的敢假傳我的口信,隻要你說出來,到時候我自然審問那人。”


    然後周興便愈發支吾了,也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受驚過度,額角的汗水洶湧而出,在燭火下匯聚成河,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陳盎心下已經明白了,擺擺手,將人又拉扯進了院子裏。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他站在念兒麵前問,“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種,今日不說清楚,你也活不成。”


    念兒涕淚縱橫,“郎主,您怎麽能懷疑我呢,我跟了您六七年啊,對您一片真心,蒼天可鑒……”


    誰知話音方落,就見陳盎抬起腳運足氣,朝念兒的肚子踹了過去,嘴裏說著:“既鬧不清來曆,那就不必留著了。”一腳將念兒踹得滾在一旁,連聲兒都發不出來了。


    眾人嚇了一跳,然後聽見有婆子小聲嘀咕:“見紅了……見紅了……”


    尚柔歎了口氣,吩咐祝媽媽:“快請郎中過來。”


    “不許請!”一向對妾室溫存有加的陳盎如今像個鬼魅,赤紅著一雙眼睛道,“賤人滿嘴沒有一句真話,今日就是死在這裏,也不準讓大夫來瞧她。”


    周興先前還遮遮掩掩,到現在已經不敢隱瞞了,哆嗦著說:“公子息怒,裏頭確實……確實有內情,小的不敢隱瞞公子……”


    陳盎見他欲說不說,左右觀望叫了小廝一聲,“取我的劍來,今日要是說不清楚,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周管事和妻子嚇得腿裏打顫,一迭聲說著:“興哥兒,你還要命不要了!”


    周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帶著哭腔說:“公子,其實事情不是您想的這樣,小的和高娘是清白的,隻是高娘平日會偷著運出些字畫古董等,托小人往外售賣……小人是貪財,圖謀府裏財物,小的吃裏扒外,小的該死,但小的當真和高娘沒什麽。今日是高娘傳我進來說話,因內情不可告人,因此小的沒敢說出來……”


    然而舍娘卻是哂笑不止,“就算偷著賣府裏的字畫古董,打發個親信傳句話不就行了,犯得上兩個人躲在假山後頭說悄悄話麽?”


    他們那裏還在對質,尚柔看了眼昏死在地的念兒,忽然發現她原來也很可憐。這些妾室就如玩物,男人喜歡的時候千好萬好,不喜歡的時候性命像草芥一樣,誰也不會拿你當回事。剛才那一腳,就是不死,恐怕人也傷透了,陳盎還不讓請大夫,看看這流淌出來的血,真是瘮人得很……她也沒有興致繼續看他們盤查真相了,到底做了主,讓人把大夫請來。


    陳盎餘怒未消,還是那句話,不許請大夫。


    尚柔看了他一眼道:“官人果真要弄出人命來才肯罷休?”


    先前已經死了一個盼兒了,這回再死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咽氣,她怕這園子就此不幹淨了。


    也不管陳盎怎麽反對,她執意讓念兒跟前的女使婆子把人架了起來。至於那個周興怎麽處置,她也不想過問,由得他們在身後吵吵嚷嚷,心裏隻是記掛著,“到了安哥兒睡覺的時候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如常洗漱進入內寢,祝媽媽和貼身的女使春酲在跟前伺候著。她脫了罩衣坐上床沿,沉默了會兒忽然笑起來,“今夜我心情很好。”


    邊上的祝媽媽和春酲明白她的意思,雖然覺得念兒可憐,但這可憐之人往常有多可恨,真是不能細數。就說前幾日,剛診出她懷上了身孕,那股耀武揚威的勁兒,就算正室夫人懷嫡長子,也不像她這樣得意。這才幾日光景,情況急轉直下,女君不忍見她丟了小命,但並不妨礙享受出了一口惡氣的暢快,畢竟人都是血肉之軀,長久憋悶在心裏的不快終於得到了發泄,也算對往日受盡惡心的一種告慰。


    祝媽媽道:“大娘子歡喜了就要笑出來,不必壓抑自己的天性。往常在張府的時候,大娘子也是個開朗的性子,嫁進侯府愁雲慘霧到今日,對您實在太不公了。”


    尚柔聽罷長長舒了一口氣,“看見念兒成了這樣,我心裏真是痛快,就算有人說我落井下石,我也認了。”


    三個人相視而笑,有錯麽?並沒有錯!自作主張傳了郎中,已經是天大的仁慈,要是果真狠心些,過會兒人就可以送進義莊了。


    尚柔這輩子從沒這麽暢快過,崴倒身子覺得今日被褥間的香氣好聞得很,枕頭上也帶著陽光的芬芳。正要合上眼,忽然聽見外間傳來春酲的聲音,恭敬地喚了聲郎主。


    支起身,見陳盎已經繞過屏風進了內寢,頂著一張鬱鬱寡歡的臉,喪氣地在腳踏上坐了下來。


    “你知道那賤人和周興有往來嗎?”


    尚柔道:“以前聽婆子無意間說起過,說念兒確實與周興熟稔得很,但因周興是官人親近的小廝,且念兒又自小伴著官人長大,他們之間有來往,我並未放在心上。”


    結果陳盎冷哼了一聲,喃喃自語著:“因為自小認得,就暗中勾結,狼狽為奸,不管有沒有私情,偷著倒賣家裏的物件就是該死!”


    這是他家的事,尚柔不願意參與,隻管牽了薄衾仔細把腿蓋上。


    陳盎見她這樣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有些惱火,回身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怎麽不說話?”


    尚柔倒覺得奇怪了,“官人要我說什麽?說你對念兒一片真心,卻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嗎?我給官人留著臉麵,官人倒來責問我,真是可笑得緊。你不瞧瞧人家家裏是什麽境況,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哪裏像咱們家妻妾不分,妾室都要爬到正室夫人頭上做窩了。我平日管不得她,才鬧出這麽多的是非來,這裏頭沒有官人的錯處麽?念兒會有今日,也是官人一手調理出來的,上我這裏來抱怨,怕是抱怨不上。”


    陳盎被她堵住了話頭,一時語塞,氣得粗喘了兩口氣道:“我也不是怪你,隻求娘子平日多過問些家事……”


    尚柔道:“一個個厲害非常,要我過問什麽?我如今什麽都不想問,隻要好好周全則安,不讓她們驚擾了孩子就好。”


    陳盎無話可說,心下乏累得厲害,起身邁上了腳踏。


    尚柔立刻大驚小怪,“官人做什麽?”


    陳盎被她的大嗓門嚇了一跳,怔忡道:“做什麽?自然是上床睡覺啊。”


    尚柔拉長了臉道:“今夜我身上不便,官人上別處歇著去吧。”


    一個被妻子拒絕的男人,真是顏麵無存,陳盎原本還想挽回一下自己的尊嚴,說上床睡覺就是單純的字麵意思,但發現和這個無甚情趣的女人也沒什麽可說的,便氣惱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了。


    第二日尚柔神清氣爽地坐在花廳用早飯,正打算讓人出去看看念兒現狀,門上舍娘進來了,老遠就帶著笑,進了花廳向上行禮,說:“女君昨日不耐煩看到最後,錯過了一場好戲,夫人不讓念兒留在自己的院子裏,後來給挪到柴房去了。那周興因倒賣家中財物報了官,被官府帶走了,連著周管事夫婦也給攆了出去。郎主那頭,終究吃不準他兩個有沒有私情,反正孩子已經掉了,也不便對外宣揚,讓大夫給念兒止了血,今日一早命外頭套了車,把人送出城了。”


    尚柔哦了聲,“我原還打算去看看她呢,不想已經送出去了。”


    舍娘說是,“如今她院子裏的女使婆子都在前廊上,等著女君安排呢。”


    尚柔不由歎了口氣,“這念兒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看來人真不能要足了強,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萬事過了,傷人傷己。”


    舍娘莞爾道:“女君信天理,我卻覺得因果循環報應太慢,要緊時候還是要幫著老天爺出一把力,才能叫那起惹人嫌的貨色快些得到報應。”說罷接過女使端來的香飲子,送到尚柔手旁,邀功似的說,“念兒倒賣家裏東西是千真萬確的,要是被逮住了,必要遮遮掩掩,越是遮掩,應付郎主起來就越是牛頭不對馬嘴。郎主的脾氣我知道,隻要是起了疑,任你舌燦蓮花也拉不回來,這不沒等念兒狡辯,就一腳踹過去了麽,真是痛快!”


    所以這舍娘才是後院之中最可怕的人,使得出下三濫的手段,也懂得利用人心。如今是站在尚柔這邊,為了討好什麽話都據實說出來,若是有朝一日把矛頭對準了她,到時候又會怎麽樣呢?


    尚柔端起茶盞抿了口香飲子,沒有應她。舍娘也是極會看眼色的,這個時候表忠心最要緊,忙道:“這回算是替女君教訓了不安分的人,女君平時待人寬厚,縱得那些糊塗東西尊卑不分,妄圖打壓起女君來。先前芯兒的那些話,雖不是念兒和周興說的,但卻是她親口和身邊女使的體己話,半點也沒冤枉她。她才剛懷上孩子,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張狂得沒個褶子,將來孩子落了地,那還得了!這回趁著好時機,索性把事辦了,隻要解決了她,家中自然太平,往後女君也就不必再為她煩心了。”


    尚柔聽了慢慢點頭,“我知道你同我一條心,有你在外頭替我把持著,我這裏少了好些麻煩。”


    舍娘抿出個笑靨來,溫聲道:“女君隻管好好將養身子,日後但凡大事要人定奪的,呈稟到女君跟前來,那些上不得台麵的事就由我替女君代勞,也免得大事小情樣樣叨擾女君,擾了女君清閑。”


    這就是漸漸生出越俎代庖的心來了,尚柔哪能不知道。隻是如今雖少了個念兒,餘下幾個依然不是省油的燈,暫且先讓舍娘對付著,自己樂得清閑,等到了果然要收網的時候,再想法子把這後宅清理幹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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