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病態


    “江忍,江忍。”


    為他取名為“忍”,是因為他一生下來就哭得厲害,哭聲微弱又沙啞,幾乎斷了氣。


    他哭是因為生來帶病,後來長大了,也許因為這個名字的緣故,他再也沒有哭過。


    江忍曾經想過,要是以後他有孩子,一定不會為他取這麽殘酷的名字。


    心上一把刃,無時不刻割著疼。


    可他這輩子大抵都沒有孩子了。


    醫生說,一周都不醒的話,孟聽這輩子再也沒有醒過來的希望。


    他偏頭,靠在門邊看她。


    十二月的冬陽落下來,她靜謐又安靜。


    她臉色蒼白,蓋過了原本膚色的白皙,脆弱易碎如琉璃。今天是七天的最後一天,她睡著,遲遲沒有醒過來。


    那輛麵包車滑下山坡被樹擋住,聞睿和她都從車裏摔了出來。


    聞睿搶救過來了,她依然沒有醒。


    江忍冷淡扯了扯唇角,他就知道,這個世界向來是不公平的。


    聞睿被監管了起來,等養好傷就會送上法庭。


    她靜靜躺在那裏,不會哭不會鬧,也不會再嬌聲喊江忍。


    江忍瘸著腿走過去。他爬上床,輕輕把她摟在懷裏。


    “孟聽,你二十歲了。”她臉頰帶著淺淺的額傷痕,已經結痂,絲毫不影響她精致的美麗,他說,“本來你回來,我要給你過生日的。”


    穿上的少女唇色如霜,她長睫無力低垂。


    他的指尖觸上孟聽的眉眼,帶著些許奇異的溫柔:“沒關係,生日我們總要過的。等我晚上回來。”


    江忍低聲笑:“我聽見了,你說好。”


    然而她閉上眼,什麽也沒說。


    瑟冷的冬,窗外最後一片葉子被積雪壓垮。


    江忍替她蓋好被子,提著一個大口袋準備出門。


    江奶奶哭了一整天,老人含著眼淚,一直哭著說她心慌,要找小忍。


    江忍踏出房門時,就看見了哭得淒慘的老人。


    她頭發已經快看不到黑色的痕跡了。


    瘦弱的老人家,沒有他胸膛高。


    扶著江奶奶的兩姐弟怯怯地看著不說話的江忍,還有抱著江忍胳膊哭的老人,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少年小康說:“江總,祖奶奶非說要找你,對不起。”


    姐姐小麗點頭。


    “我的小忍放學很久了,為什麽一直不回家?”老人抬起婆娑淚眼,哽咽道,“你是不是也要像你爺爺那樣,離開我了。”


    江忍低眸看老人。


    窗外白色的雪,此刻他漆黑的眸。


    像夜色一樣安靜,又沒有絲毫感情。


    小麗微微顫抖,大著膽子看向年輕男人身後的病床,少女手拿著一朵新折下來的玫瑰。她躺著沒有半點生命力。


    江忍推開老人,淡淡道:“帶她回我爸那兒去。”


    小康怕江忍,連連點頭。


    “祖奶奶,我們走吧。”


    江奶奶情緒終於崩潰:“小忍不要離開,小忍不要犯錯。”


    小麗和小康都愣住了,悄悄看向江忍。


    江忍很沉靜,他幾乎沒有半點情緒地,繼續往外走。江奶奶發瘋一般去奪他手中的東西,他終於動怒了:“我讓你們帶她走聽不見嗎?耳聾了嗎!”


    這一聲是吼出來的,男人冰冷的輪廓,脖子上微微暴出青筋。


    小康嚇得連忙去扯江奶奶,江奶奶拉著那個很大的袋子不放手。江奶奶拉扯的空隙,小康看見了裏麵的東西,幾乎嚇得腿軟。


    江忍踏進風雪中。


    江奶奶還在哭,小麗在手足無措地給老人擦鼻涕眼淚,小康哆嗦著嘴唇:“姐姐,我看到江總袋子裏麵的東西了。”


    “什麽?”


    “剔骨刀,繩子,斧頭……還、還有好多可怕的東西。”


    小麗也僵住了。


    她轉頭看看病房裏美麗的少女,門外還有幾個保鏢守著。她剛要往裏麵走,保鏢拉住了她。


    小麗跑去窗前,漫天大雪裏,江忍已經不見身影了。


    ——


    江忍提著東西進了聞睿在的醫院。


    凜冬風瑟瑟,他沒有開燈,居高臨下看著睡著的聞睿。


    他以聞睿親戚的名義進來時,容易得很。本來也是親戚。


    這個世界瘋子很少,傻子卻很多。


    以至於聞睿醒過來時,生生打了一個激靈。


    他被繩子綁起來,嘴上貼了好幾圈膠布。本來就受了重傷,此刻看著黑夜裏麵無表情的男人,聞睿死死盯著他。


    “你不怕死。”江忍彎了彎唇,“我知道。”


    聞睿譏諷地看著他。


    知道孟聽醒不過來的時候,聞睿就覺得,怎樣都好,反正江忍輸了。


    江忍的嗓音在夜色中低沉又溫柔:“我抓緊時間,聽聽還在等我。”


    不能再過了十二點回去,她會擔心的。


    醫院的時鍾滴滴答答走,在寂靜的深夜十一點,聽著格外森冷。


    聞睿看著江忍從袋子裏一件件拿出工具,終於白了臉,激烈地掙紮起來。


    江忍已經瘋了!


    他曾經刺激江忍許多次,就是為了把這個從小就帶病的孩子關進精神病院。可是江忍又每一次都硬生生扛了下來,這個世界不喜歡他沒關係,因為他也不會去愛這個世界。


    可是這次,江忍的是真的瘋了。


    他不要江奶奶了,不追究江季顯了,一步步踏過風雪,一個人走過黑夜,徹底失控。


    ——


    病房裏原本盛開的玫瑰,花瓣外圍漸漸失了生機。


    大雪拍打在透明的玻璃上。


    她蒼白的指尖握住花兒,似乎遇見了很久遠記憶裏的江忍。


    她在墓碑之下,抬頭望他。


    男人手銬加身,冷硬的輪廓分明。他瘦了很多,卻又格外成熟。江忍輕輕為她的墓碑拍去雪花。他身後是兩個衣著肅穆的警官。


    男人低頭,冰涼的唇落在墓碑上。似乎透過這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在吻她的額頭,她覺得額頭有些涼。


    他額頭抵住墓碑,她放輕了呼吸,天地很安靜。她聽他說話。


    “七中的石榴樹今年開花了。”


    “你的那個朋友趙暖橙,遇見了一個不太好的男人。”


    “你常常等車的那個公交車站,已經拆了重建。我無數個日夜陪你走過的道路,也變了模樣。”


    “什麽都變了,說來慚愧,我卻依然是當年的我。”


    她哽咽。


    男人溫柔道:“聽聽,我還沒有這麽喊過你,你總是討厭我的。我在心裏喊了千千萬萬次,可是一看到你嫌惡的目光,我又覺得無法出口了。”


    不,不是的,江忍。


    “你帶著繼妹放學那個夏天,我和賀俊明騎車路過小巷。你告訴她,江忍不好,不要喜歡他。可是聽聽。”他低聲道,“江忍可以很好的,他一直都在為了你變好。”


    “我不能為你做更多了。”他說,“是我不好,然而我這輩子,已經盡力了。”


    他起身,輕輕拂去她墓碑上的雪花。


    大雪肆虐,他穿得單薄。


    再也沒有回過頭。


    她長眠於墓碑下,看著年輕的企業家一步步走遠。


    江忍!


    孟聽猛然睜開眼睛,窗外的大雪到了夜晚小起來。她手中的花兒快凋零,孟聽全身都疼。


    空蕩蕩又暖洋洋的病房,外麵一個世界漂亮的雪景。可是她並沒有看到江忍。


    她捂住緩慢滯澀跳動的心髒,放下手中的玫瑰,扶著牆壁慢慢往門外走。


    門吃力地被擰開,對上捂住臉頰流淚的老人。


    少女長發披散,因為失血過多,臉色蒼白。


    小麗被攔在病房幾步遠的地方,睜大眼睛看著美麗的少女。小康在農村也沒看過這麽漂亮的女孩子。


    孟聽一周沒有說話,嗓音壓得不像話:“江奶奶。”


    幾個保鏢麵麵相覷,都驚呆了,一個連忙說:“快去喊醫生,孟小姐醒了。”


    孟聽扶住老人,慢慢吐字:“江奶奶不哭。”


    江奶奶拉住她手臂:“我的小忍,我的小忍……”


    小麗這才從看見仙女,仙女又活了的震驚中醒了過來。她連忙說:“那個、江總他不對勁,他剛剛拎著個口袋,我弟弟看見裏麵有剔骨刀,還有繩子膠布,他往外麵走了。”


    孟聽心跳漏了一拍,給保鏢說:“我借一下手機。”


    保鏢連忙給她。


    孟聽打通了,那頭卻一把掛斷。


    孟聽心一沉:“我手機還在嗎?”


    保鏢愣了愣,還真的在。


    孟聽被劫走的時候,聞睿把她手機扔在了花壇裏,後來江忍著急找人撿了回來。


    孟聽趕緊進病房找。


    她在碩大的水晶球旁邊,看到了自己那隻老舊的手機。


    當年還是回鄉下去救外公時舒爸爸給她買的。


    孟聽抱著最後的希望撥打過去。


    深夜十一點零八分。


    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裏,他的鈴聲又響了。


    是一首純音樂。


    她當年在舞台跳的天鵝湖。


    他不知道懷著怎麽的心情,把這一曲設置為了專為一個人響起的鈴聲。


    江忍的手滑過屏幕,遲鈍地接起來。


    “江忍。”


    他抬眸,一雙沒有溫度的眼睛,沒有半點光彩。他知道自己精神狀態已經不好了。


    少女嗓音沙啞:“你在哪裏呢?”


    江忍看著地上昏死過去的聞睿,一字一字慢慢應她:“醫院。”


    “江忍。”


    “嗯。”


    她艱澀道:“回家吧。”


    他手中的剔骨刀掉落在地,淚水一瞬間漫出眼眶,他說:“好。”


    ——


    醫生開出的報告單說,江忍心理不正常。


    他崩潰過,也很危險。


    這樣的人得去治療。


    警方那邊看過報告單子,沒有關押他。


    聞睿的傷不嚴重,七分鍾的折磨,讓聞睿小便失禁。然而如果再晚幾分鍾,後果誰也無法預料。


    警方錄完口供,江忍一直沒說話,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年輕的警察說:“他狀態不穩定,需要監護人,聽說以前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我們看過他的病史,似乎也不應該這樣。”


    他說這話時,所有人看向江忍的目光,都是看精神病人的目光。


    哪怕江忍不屬於那種病,可是他測試下來的偏執和病理性程度,並不健康。


    監護人,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是一個帶著不好意味的詞語。


    江忍一句話沒說,他的目光漸漸碎裂,帶著冷銳而孤單的疼痛。那個詞語壓垮了他,卻又讓他隻能沉默。心髒沉重冰冷,江忍終於受不了起身。


    孟聽抓住他的手。


    他低眸,明明不敢看她眼睛,可是又慢慢的,撞進她的眼裏去。


    少女衝他笑。她收緊那隻手,學著他的模樣,十指扣緊。


    十二月,雪已停。


    江忍聽見她說——


    “他的監護人,孟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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