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正文第三二七章


    榮烺是知道祖母好像不大喜歡唐家族長的,她想見唐族長的事還是跟祖母提了一句。


    “找唐瓊請教教導族人的事?”鄭太後錯愕的端起茶忘了吃,“你從哪兒聽說唐瓊會教導族人的?”


    “開封時聽鄭瀾說的,趙族長也說唐族長教導族人有方。”


    “這絕對是被騙了呀。”鄭太後搖頭感歎,“年輕人還是很容易被騙的。”


    “可我把二十年的春闈榜單看了看,唐家科舉出仕的子弟就有十多人,可見他家的確人才不斷。”


    “有唐瓊這樣的人做族長,有誌氣的人哪怕為了不在老家受他□□都得玩兒命讀書。”鄭太後直接斷言,“如果世上還有完全不值一見的人,就是唐瓊了。”


    “這怎麽會呢?我看唐太太與阿葵都為人很好。”


    “那跟唐瓊有什麽關係呢?”


    “要是唐族長不好,唐太太怎麽會嫁給他做妻子呢?”


    “人難保年輕就一時糊塗,識人不清。”


    榮烺笑,“我看唐太太是夫妻很恩愛的模樣。阿葵也是又能幹又謙遜的人。”


    “你要知道,阿烺,要是家裏有個不成材的人,難免其他人就得拚命努力做個好人了。”


    榮烺笑個不停,悄悄跟祖母打聽,“祖母你怎麽跟唐族長結下的梁子啊?你們年紀相當,怎麽沒成為朋友呢?”


    “我本來就不喜歡那種成天趾高氣昂的家夥。也不知哪兒來的那種衝天氣焰,反正不是正常人,仗著三分姿色,還把阿陳娶走了。”


    可見朋友與朋友丈夫對鄭太後完全是兩回事。


    “唐族長肯定也有優點的吧?”


    “討人厭絕對算一樣。”


    如同鄭太後對唐族長的評價,唐族長聽說晚上的蟹是宮中賞賜,持螯感慨,“我一想到萬壽宮,蟹都不香了。”


    “要覺不香,就少吃兩個。”唐太太瞪他,“一把年紀,孩子們都在,嘴上留德吧。”


    “誠實就是最大美德。”


    公主殿下想見自家祖父的事,唐葵原以為十拿九穩,沒想到祖父竟然與太後娘娘交惡麽?


    她試著跟祖父一提,祖父當即拒絕,“我才不去。”


    “為何?”唐葵給祖父將燙好的酒斟滿,“公主可好了,特別聰明靈巧,還對祖父你特別景仰。”


    唐族長不信,“你不會叫宮裏人騙了吧?傻丫頭,你還小,萬壽宮的話一句都不必信。”


    “可我看太後娘娘又溫和又慈善。”


    “看,被騙了吧!”


    “想見祖父的不是太後娘娘,是公主殿下啊。”


    “公主就是萬壽宮一手養大的,肯定一模一樣。”唐族長搖頭,“我再沒見過比萬壽宮更乏味的人了。阿葵你竟然還跟公主相處的不錯?”


    “公主殿下那麽好,而且,對祖父您的評價特別高。說您治家有方,是有德行的長者。”


    “這種恭維功夫在宮中都算不及格的。”


    一直默默吃螃蟹的長孫唐朱忽然說,“公主為何要恭維祖父您呢?要說治家有方,天下不遜於咱家的肯定還有很多。”


    至於德行,親孫子唐朱都不敢這樣撒這樣的彌天大謊。


    唐朱問妹妹,“公主殿下不會道聽途說誤會了吧?”


    接著後腦勺挨了一記折扇,唐族長怒,“你祖父我難道不是治家有方,是有德行的長者?”


    唐朱氣苦,那些修橋鋪路、周濟族人的事哪樣不是祖母做的。心下再次暗暗發誓一定要努力讀書,明年必要高中,堅決離祖父遠遠的。


    唐葵笑,“哥,很多人都喜歡祖父的。我看即便帝都城中,咱們蜀地茶酒也有一席之地。祖父,你是不是與太後娘娘有舊隙啊?”


    “談不上,我們就是彼此不喜歡。”


    “那你更要見一見公主殿下了。太後娘娘將公主殿下視作掌珠一般。您想啊,要是您能令公主殿下敬服,公主殿下必在太後娘娘麵前說您好話。”唐葵久在祖父身邊,對祖父性情還是十分了解的,她微微一笑,“那樣的話,太後娘娘就得從最喜歡的孩子嘴裏聽到對您高山仰止一樣的評價,這對於一向不喜歡您的太後娘娘來說,肯定是世上最令人鬱悶的事了。”


    唐朱目瞪口呆的看向他妹:這是什麽歪理。


    就見祖父開懷大笑,滿飲一盞美酒,“此話有理。”


    不過唐族長堅決不進宮,唐葵知道祖父總有些怪癖,既勸不動,隻能請公主殿下到家中作客了。唐家的至交安公府李家姑娘是公主宴上賓,與公主相熟,唐葵請教過李姑娘後,在家備好酒宴,招待公主殿下。


    榮烺倒挺願意去朋友家作客,尤其唐族長信中言,宮中規矩繁瑣,草民久居鄉野有所荒疏,公主殿下寬厚不計較,卻惟恐不能盡吐胸中意,失相見之情。草民於家備香茗美酒,以待殿下駕臨。


    榮烺給祖母看唐族長的信,“這不挺正常的。”


    “他這是不想進宮給我行禮。”


    “那祖母你幹脆召唐族長進宮,讓他給你磕兩個大頭。”


    “我還沒這麽閑。”


    榮烺笑,“祖母你要不介意,那我就受邀過去瞧瞧。”


    “你是公主,豈能受這等蒙騙。你召唐瓊進宮,他敢不來?”


    “阿葵已經親自跟我道過歉了,說她在家裏苦勸他祖父,唐族長都不願進宮。說不知因何緣故,似乎你們彼此不大欣賞對方。”


    榮烺笑眯眯地合上唐族長的信,“阿葵還怪委婉的,什麽叫不欣賞啊。明明就是彼此性情不投嘛。”


    “誰會與那種人性情相投?”


    “唐太太呀。”


    “阿陳興許是上輩子欠了他大債,今生來還。”


    反正宮中重陽節無需榮烺忙碌,她便受邀去了唐府。唐家自然闔府出迎,榮烺見到唐族長時當真驚豔了一下子。


    唐族長絕對年紀不輕,唐太太都鬢生白發,不料唐族長仍是發漆如墨,他身量魁偉,盡管臉上已有皺紋,但那種如嶽如淵的氣度,全不見一絲老態。


    五官骨相更是好到不得了,可想而知年輕時必是一位出眾的美男子。


    難怪連祖母都說仗三分姿色……


    榮烺令大家免禮,直接就說,“我對族長傾慕已久,那日見到尊夫人與阿葵,還在想族長當是何等風采,果然風度儀表無一不好。”


    唐族長心下略得瑟,想這位公主殿下倒比她那冷冰冰的祖母有眼光的多,嘴上謙遜,“殿下過譽,不過區區皮相罷了。”側身請公主先行。


    “相由心生嘛。”榮烺踏入唐家大門。


    這裏是唐家在帝都的宅子,唐家曆史更在鄭家之上,不過,與榮烺想像中大族的豪奢不同,唐宅雖精致雅蘊,卻並不算豪闊。


    而且,與尋常人家中軸為正的院落布局不同,唐家正中是一處大花園,幾個院落亭軒都是依花園而建。


    喝茶、賞景、閑敘後,榮烺與唐族長單獨在花石旁的敞軒說話。唐族長已經弄明白公主殿下是從哪兒聽聞他的名聲了,“子瑉那小子啊,嗯,他笛子當世第一。不過,鄭家小子更有趣,說話一本正經,竟然是個君子。”


    “鄭瀾本來就是君子,他人品出眾。”


    唐族長唇角一翹,呷口茶,“嗯,興許是旁支緣故。”


    “這是什麽意思?”榮烺與鄭家一向要好,“鄭家嫡支難道不好?”


    “草民哪兒敢說不好,又不是不要命了。”唐族長奇怪,“不過公主殿下不會認為,人人都覺著他家很好吧?”


    “可阿葵不是剛與阿徽定下親事麽?你們兩家關係應該不錯才是。”


    “錯。我跟鄭家關係很一般。”唐族長道,“兩家聯姻是內子的決定,如果讓我做主,我是不會與鄭家做姻親的。”


    “那合著,你在家做不了主啊?”


    “嗯,我家這些事都是內子決定。而且,阿葵似乎也不反對。”唐族長搖頭,自言自語,“也還好吧。暫時隻能這樣。”


    榮烺瞪圓眼睛: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暫時,難道以後還打算毀婚?


    唐族長,“殿下怎麽不問我對鄭家的評價。”


    “這還用問麽,肯定不是好話。”榮烺說,“我也認識鄭家很多年,估計等你說完,我就完全不想再跟你說話了。所以還是暫時不問的好。”


    唐族長放聲大笑。


    榮烺也笑了,“難道不是這個理?”


    好吧,雖然不能光明正大批判一下鄭家。


    唐族長頜首,端正神態,“殿下所來,是為了向我詢問管理家族的事,對麽?”


    “嗯。我看唐家綿延數百年,想來必有過人之處。”榮烺也隻能如此生硬的轉移話題。


    “也沒什麽過人之處。其實唐家也有很多支脈沒落,也有許多族人不肖,殿下覺著我家好似幾百年大族,其實光嫡支就斷絕過十次以上,嫡宗無子或是被旁支奪宗,都不稀罕。”


    “這樣啊。”


    “是啊。”唐族長好笑,“難不成您還真以為唐家有神仙保佑,與旁的家族不同?”


    “我認識的唐家人都不錯。”


    “因為您是公主,能入您眼的,多少總有些過人處。這就好比人在路上走路,看到牡丹,情不自禁便會流連。若是雜草,誰會在意呢?”


    “那你做族長這許多年,有沒有什麽心得?”


    “心得啊。”唐族長苦思冥想,很想說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話,可惜他是個不會說謊的人,隻得道,“我一般不太在意他們,隨他們自己。反正不論做官還是做別的,總是要讀一點書的,所以把族學安排好,問題基本就不大了。”


    “有沒有族人做惡呢?”


    “當然會有。一般查到就出族,官府如何判是官府的事。他們估算一下,大約是覺著劃不來,作惡的不多。”


    “那有沒有避免作惡的辦法呢?”


    “這怎麽可能呢?人性既有善,便有惡。惡是不能避免的,端看大小,小惡小懲,大惡大懲。我做族長,隻要保證我是家族最強,家族必需聽從我的管理,就夠了。”


    “聽你說的好像很簡單,又好像不那麽簡單。”


    “大道至簡。”


    這種雲山霧繞的聖人之言,榮烺可是不會接受的。她換個方法問,“你家有族人多少?”


    “五服之內一千多,分宗的就不計數了,畢竟人家也不歸我管。”


    “比我想像中少多了。”


    “朝廷規矩,五服之外就要分宗的,殿下難道不知?”


    “可你家不是曆史特別長麽,我還以為怎麽也得一兩萬哪。”


    “人多麻煩,沒空管那麽些人。”


    “那你為何來帝都啊?”榮烺覺著很奇怪,聽說唐族長三十年前辭官後,盡管家族子弟一直有科舉晉身,他自己卻再未踏進帝都城一步。


    “安國公的情形不大好。”唐族長道,“唐寧遠在江南,安國公寫信給我,希望我能留在帝都五年。”


    這回答已出榮烺意料之外,可更有奇怪之處,“為什麽是五年?”


    安國公久病,祖母經常賞賜藥材,榮烺很清楚這一點。而唐李兩家世代交好,安國公膝下一子一女,阿李是認識的,就是安國公的兒子,年紀尚幼,沒大見過。憑唐李兩家交情,托妻寄子不足為奇。


    可為什麽要讓唐族長留在帝都五年呢?


    唐族長眼睛微微眯細了些,看向榮烺,“安國公情形很差,估計很難拖過今年。任何家族,一旦嫡係柔弱,旁支就會有虎視眈眈之人。何況,他家還涉及爵位傳承。我們兩家很快會有一樁聯姻,安國公之女與唐寧之子就要大婚了。”


    榮烺略顯驚訝,“我倒還沒聽說。”


    “安國公病的太久,我們兩家也不打算大辦,話到這兒就順嘴說了。”


    豪族聯姻是常有之事。


    榮烺與安國公府來往不多,如今她既聽說了,就不會置之不理,“爵位的事,我回宮跟祖母提一提。安公府曾與國有功,如今安國公兒子尚小,朝廷會扶助功臣之後。”


    “謝殿下相援之意。不過,還請殿下不要插手。”唐族長眸光微暖,“這也是安國公的意思。爵位除了顯耀的地位,也代表相應的責任。安國公是想待此子長大成人,若是可造就之材,自可襲爵。若頑劣不堪又身負顯爵,那就是引禍之兆了。”


    因為安國公居病榻多年,榮烺隻是些許聽聞過他的事,對他真是不太熟。但看安國公居然將世人恨不能視為命根的爵祿傳承說放就放,可見此人是真有些過人之處的。


    榮烺鄭重道,“那此事便先寄下。皇家從不負功臣,我心中會記著此事,還請您將李氏子視為自己兒孫一般教養,待他長大,皇家會給他建立功業的機會。”


    唐族長右手拇指無意識的摩挲著中指第一個關節,緩緩道,“殿下之意,草民必會轉達。”


    榮烺午後告辭後,唐太太令孫子孫女各去歇息,自己與丈夫也回房去了。


    唐太太給他倒一碗釅茶,見丈夫在摩挲手指,問,“是有為難之事麽?”


    唐族長接過茶水,一飲而盡,輕聲籲歎,“竟然是與萬壽宮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當然是兩個人了,難道還能是一個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唐族長倚著軟榻,“我是說,完全不是鄭家那種冷冰冰又詭計萬端的樣子。”


    哪怕夫妻多年,唐太太也完全不能理解丈夫與鄭家兄姊的不睦,年輕時就不對盤。明明丈夫與林相交情莫逆,當年卻也毫不猶豫的站在鄭家一方。


    如今一樣關係不見好轉,她與鄭家聯姻,丈夫竟也不反對。


    鄭夫人可是自己娘家侄女,想到娘家公爵爵位被那無能的侄子弄沒了,唐太太已將親侄子前陳國公當做死人,她與侄女關係很好,跟丈夫說,“我看阿靜的意思,是想讓阿衡尚主的。”阿靜,鄭夫人小名。


    “隻要不瞎,都能看出來吧。”


    唐太太打丈夫手臂一記,“你覺著這事如何?”


    “這事值得談論麽?”唐族長道,“尚不尚主,都沒關係。我看鄭家與公主關係很好,想必已在公主身邊占有一席佐臣之位,這不比尚主重要百倍。”


    “尚主不是更顯親近麽。”


    “不,一個明君對鄭家比尚主重要百倍。”唐族長喝口蜜水,“鄭家啊,哎,很多人可能認為鄭家弄權,我倒不這樣看。依鄭家人的才幹,他們其實是最好的王佐之才。不知時運不濟還是什麽緣故,一直沒有能夠完全駕馭他們的君主。可他們掌權吧,朝廷雖倒不了,卻總讓人渾身不適,把個朝廷弄的流派複雜令人頭暈。


    別把事情搞顛倒了,鄭家最需要的不是做駙馬,他們最需要的是有人能駕馭他們,信任他們,使用他們。”


    “公主會是這樣的主君麽?”


    “公主器量尚在萬壽宮之上。”


    唐族長給出至高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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