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當年卸甲之後,慶樂王便再不過問朝政。反而在長安采買田產,置辦家業。他喜好園藝,又善於經營。如今長安城裏產好果子的園子倒有大半都在他的名下。有好果園自然就有好春花,慶樂王府的春景在長安城中也是有名的。


    林夫人也正想趁著孟春回暖的時候,帶著雁卿出門鬆鬆筋骨踏踏青,這邀約自然是要去的。


    山櫻桃花期短,下了帖子轉眼就是花開最妙的時候,約期將至。


    雁卿上回去慶樂王府,還是四年前的淺秋。


    彼時她才五歲,元徵也才八歲。正當棗子成熟的時候,滿枝頭紅果累累。仆役們便給他們撲棗子吃,長長的竹竿挑起來,輕輕一搖,棗樹下劈裏啪啦就落一場棗子雨。新打下來的棗子脆甜脆甜的,卻比不得撲棗子的樂趣。雁卿便也抱著竹竿搖搖晃晃的去幫忙。


    倒把王府園丁嚇了一跳,忙勸說道,“這樹上有毛蟲,蜇一下疼半天。不留神還會落進脖子裏去。”


    又要拿棗毛蟲給她看,元徵打斷他,道,“哪有這麽多廢話!”便扶了雁卿手上竹竿,微笑道,“不當緊,我陪你一起打。”


    後來元徵就替她撐著傘,和她一道撲棗子。棗子敲在傘上劈啪作響,聽見便可想象敲在頭上得有多疼,毛蟲什麽的反不可怕了。兄妹兩個一對視便立刻抱著頭一道蹲在傘下,一邊聽著棗子打傘聲,一邊不由就大笑起來。


    在雁卿心裏,元徵幾乎是她童年僅有的玩伴,慶樂王府上也比旁處更可親可愛。


    聽林夫人說要帶她去慶樂王府上賞櫻桃花,雁卿夜裏便興奮得睡不著覺。


    不止她睡不著,月娘也有些難眠。


    ——帶了雁卿,自然就沒有不帶月娘的道理。


    月娘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跟著林夫人出門應酬。且頭一次去應酬,便是王府。怎麽能不緊張?


    她雖生在國公府上,卻自幼跟著柳姨娘住在鴻花園——柳姨娘名分上是燕國公的侍妾,實際上卻和外室差不多。不用她在林夫人跟前伺候,可府上事務也與她不相幹。連帶著她的兒子女兒也都不曾上過席麵、進過正院。


    若不是這樣,柳姨娘也不至於對林夫人這麽大的怨念,連雁卿也遷怒上——她就不曉得自己是個奴婢了?還不是林夫人不給她活路,逼得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去爭奪?


    因此月娘雖是世家閨秀,交際的圈子卻是柳姨娘的。那圈子裏縱然有富貴之輩,也都是上趕著奉承豪門的。行事少份底蘊,便不夠體麵。月娘生來華美貴重,在那個圈子裏便譬如彩蝶被困在陋繭中,舒展不得。可此刻破繭而出,即將見到她該出入的世界了,卻又茫然無措。


    月色明如雪。她悄悄的披衣起床,想讀會兒書靜靜心神。


    張嬤嬤聽聞動靜,進屋來伺候。給她挑明了蠟燭,斟了一杯安神湯。月娘就問,“媽媽還沒睡?”


    張嬤嬤又俯身給她整理衣帶,笑道,“姑娘翻來覆去的,我怎麽睡得踏實?”


    月娘曉得自己的不安被她看在眼裏了,有些臉紅,垂頭問,“媽媽不會笑我吧?”


    張嬤嬤便笑道,“……不會。”月娘是她帶大的,她自然知道這孩子最怕在人前露怯。大約是林夫人要帶她赴宴,她不知該如何準備故而不安。便寬慰道,“大事上有太夫人做主,瑣事上有奴婢們伺候,前麵還有大姑娘領著。姑娘有什麽好擔心的?”


    月娘沉默了一會兒,才抿著嘴輕聲道,“那席間出入的,都是世家閨秀吧……”


    張嬤嬤道;“姑娘和大姑娘也都是世家閨秀。世家閨秀也有各式各樣的。照我看,姑娘倒比她們大半人更有涵養。”


    月娘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她心裏嫡庶觀比旁人都重,雖曉得自己處處不比人差,也依舊覺得自己低人一等。至於雁卿……月娘自己都做不到這般純善待人,還指望外人個個都是雁卿?


    她卻不願再繼續表露內心。探頭瞧了瞧外間,見還有燈光,便道,“嬤嬤去看看,阿姊還醒著嗎。”


    雁卿自然還醒著——她在收拾明日要帶給七哥的禮物呢。


    在家消冬不免煩悶,太夫人便抽空教了她們許多東西,譬如讀譜彈琴,譬如針線活。雁卿彈琴倒很有天賦,做針線活就如牛蹄子一般了。她本想擱起來,誰知鶴哥兒知道了,非要讓她給做個荷包。雁卿不擅長拒絕,隻好讓屋裏丫頭幫她繡好,她自個兒縫起來。給鶴哥兒做了,自然就不能沒有鵬哥兒的,給兩個哥哥都做了,就想起來還沒給元徵做呢。


    所幸早先已縫好大半,此刻收起尾巴,再打兩個精巧的絡子配上便可。


    還是那句話——就是讓七哥曉得她會做荷包了。至於醜不醜……七哥兒還缺個荷包嗎?


    絡子自然也有丫鬟幫她打好,她穿引到荷包上,略略調整一下褶子和繩結。在燈下欣賞欣賞,覺得還是蠻好看的。


    此刻便了了心事,正打算回床睡覺去,就聽月娘敲門道,“阿姊在嗎?”


    雁卿忙去開門,見月娘素白著小臉站在月光下,靦腆得兔子一般,就拉她進屋,道,“你怎麽還不睡?”


    她卻很有當人阿姊的自覺,這語氣就跟家長似的——雖則她自己也還沒睡。


    月娘就道,“……我睡不著。”便拽著雁卿的衣袖,跟著她進屋去。


    雁卿就命人點上安神香,又令多添一床被子。才拉月娘進內室去,道,“來,我哄你睡。”


    月娘:……


    瞧見燈下有人收拾針線笸籮,一旁擺著才做好的荷包,就問,“是要帶去慶樂王府的嗎?”


    丫鬟們正在用手爐給月娘暖被窩,雁卿就先上了床,掀起自己的被子角,對月娘道,“快上來吧,先在我這裏窩一會兒。”月娘依言鑽進去,跟雁卿並坐著,雁卿才道,“是送給七哥兒的。”


    月娘就愣了一下,“世孫也在場?”她心裏,貴婦人們帶著女兒交際的場合,十幾歲的男孩兒很應該避嫌。


    “是去他家,他自然在啊。”雁卿想的可不是“交際的場合”。


    “那,我也要送他見麵禮嗎?”


    雁卿就想了想,“都行——他是哥哥,該他送你。”


    月娘就糊裏糊塗的“嗯”了一聲。


    這一晚月娘就留宿在雁卿房裏。她還是不踏實,待丫鬟們放下帳子出去了,她就悄悄拉了拉雁卿,問道,“阿姊,明日會去些什麽樣的人?”


    雁卿已經有些昏昏欲睡了,卻依舊聽出月娘語氣裏的不安,就道,“就是平常那些人。林家、李家、韓家、紀家、楊家……”


    月娘一數,八公一下子去了四家,剩下韓、楊雖不曉得是什麽人物,想來也差不了。越發緊張起來。她倒是希望雁卿能細細和她說一說這些人的喜惡,卻也知道是強人所難。便偷偷的歎了口氣,翻過身去。


    正要勉強入睡,就聽雁卿道,“她們大人一處,我們孩子一處。”月娘忙豎起耳朵,雁卿又道,“就是一起玩罷了。玩得到一處就多相處,玩不到一處就離遠些。我也在,沒什麽可怕的。”


    月娘心裏便一暖和——雁卿似乎總是在對她說,“我也在”。似乎不論何時,隻要她去找雁卿,就一定能得到收留一般。所以她什麽都不用害怕。


    這個阿姊其實是很不靠譜的——你看她去求雁卿,柳姨娘還是被逐出去了。可見雁卿其實也不能幫她做什麽。


    而且雁卿待人其實很隨性,許多時候你需要她,卻根本就找不到她。而且必得你開口明說,她才會明白。


    可她還是一遍遍的說“我也在,沒什麽可怕的”,仿佛自己是個一召喚便會現身來救你的俠客。


    月娘就想,其實她就隻是為雁卿的這份心感動罷了。


    並不是真就這麽依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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