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番卻遲疑了片刻,道,“白上人是世外之人,言辭行止十分的出格。到了聖上跟前隻怕要受不少整治……”


    他自幼伴君,對皇帝的性情拿捏得十分精準。曉得這位皇帝雄才大略,更難得的是不多疑、不濫殺,頗有些英雄氣概。可也還是那句話,太聰明的人一旦身居高位,就難免顯露出控製欲。對於白上人這種性子擰巴又有才能的,皇帝固然能容得下他,隻怕也很要敲打磋磨下他的棱角。


    萬一白上人再是個寧死不屈的,那就太造孽了……


    何況白上人醫術再高明,還能勝得過禦醫嗎?趙世番覺得很不必將他扯進來。


    林夫人自然明白他的顧慮,便道:“皇上還能吃了他不成?要緊的是聖躬安康。既是舊瘡崩裂,吃藥是不治根的。必得剜去腐肉,剔除膿瘡才行——太醫們固然醫術高超,可誰真敢在皇上身上動刀?白上人卻沒有這些卑瑣的顧慮。”


    何況皇帝要是真不行了,白上人也不會含糊。一言點透了,大家都好早作準備。


    趙世番想想還真是這麽回事,就道:“夫人說的是。”


    林夫人又道,“鵬哥兒也大了,我想送他出去曆練曆練,你覺著怎麽樣?”就望著趙世番。


    趙世番沉思了許久,曉得林夫人必是深思熟慮了才說的,便問,“外邊兵荒馬亂的,你真舍得?”


    林夫人歎了口氣,說,“我倒是舍不得。可他是長房長子,爵位已然得來容易,又要侍奉這樣的太子……一輩子還能有什麽出息?與其把他拘在家裏磨損誌氣,還不如送他出去長長見識。縱然不能建功立業,也至少弄明白該怎麽立身。把骨子裏的東西守住了,日後才能教導好孫子。”


    趙世番一旦真成了太子太傅,鵬哥兒就少不得要和太子打交道——這樣的主君你奉承他便是助紂為虐,你不奉承他便容易招惹嫉恨。反而不如離他遠些。


    趙世番其實和林夫人一樣的心思,林夫人能主動提出來,他心裏是很敬佩的。又聽她說到孫子,忍不住就笑她,“兒子還沒長成呢就想孫子。何況鵬哥兒是個好的,我看他比我有出息。”就道,“且等三弟回來再打算吧。”


    #


    趙世番跟慶樂王打過招呼,就尋了個時機,向皇帝舉薦了白上人。難免說到雁卿昏迷,白上人妙手救治的事。


    皇帝就靈光一現,道:“你和雲娘的女兒?朕記得跟阿雝差不多年紀來著……”


    趙世番還真不怕他惦記,從容回答,“是,臣女小兩歲。隻是心智尚幼,至今還不解事。外人都叫她‘癡兒’。”


    皇帝就似笑非笑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反道是三年不翅,不鳴不飛的,才是真鳳凰。朕覺著你跟雲娘的女兒差不了。”


    趙世番就無奈笑道,“借皇上吉言——但願她是內秀吧。”


    皇帝卻也沒多說什麽,隻又召慶樂王來,細細的問了問白上人的醫術。慶樂王也有心理準備,就將外間所傳白上人的逸事大致跟皇帝一提,又說起他給元徵診治。皇帝便令太醫們去驗看他開給元徵的藥方。


    太醫們大都給元徵診斷過,看了方子自然就知道此人的水準。確實如林夫人所說,皇帝的病非要破瘡剜肉去膿血不可。太醫們誰敢說在皇帝身上動刀?忘了華佗怎麽死的了嗎?何況他們也少有人擅長外科。因此都巴不得立刻脫手出去,讓旁人來治。既然有燕國公和慶樂王的聯手舉薦,自然不好也說好,好隻說更好。直將白上人吹捧的天花亂墜。


    倒是慶樂王厚道,特地跟皇帝提,“他是個出家人,性情難免乖僻。當年廣陵王將他投下死獄,也一樣沒擰回這牛脾氣來。隻怕到了皇上跟前也唐突……”


    皇帝就笑道,“治病救命,我還能自斷生路不成?四叔就別替他操心了。”


    倒是白上人那邊——慶樂王知道他當年不樂意進太醫院卻還舉薦他,其實就是在背地裏坑他,已做好了負荊請罪的準備。誰知白上人早早的就將觀裏諸事交代好,連醫箱都備好了。慶樂王和趙世番去請他,才開口說完。他就點了點頭,吩咐,“走吧。”


    倒是出了門才又想起什麽,回頭吩咐童子,“我房裏那兩盆花記得澆水。要是我回不來,就送給前日說這花好看的那位女施主。”童子抱怨道,“我哪裏知道那位女施主住在哪兒?”


    白上人便指了指趙世番,道:“他家。”


    趙世番愣了一愣,見慶樂王目光了然的瞟他,就道:“還請上人明言是哪位女施主。”


    白上人冷清清的道,“貴府太夫人領了令千金來謝我施手救治。令千金妙言解惑,我贈花答謝,有什麽不妥嗎?”


    趙世番領教了他的不通人情,知道計較無益,隻好道,“該我親自來答謝的,是我疏忽了。”


    白上人道:“非也非也。趙大人不是布施了一大筆香油錢嗎?謝法不同,心意卻是一樣的。貧道很領情。”


    皇帝的病還真隻有白上人這種腦子裏少根弦的世外高人敢治。他可沒太醫那麽多顧慮,隻盡當大夫的本分。診斷完畢,便將結果對皇帝和盤托出,又道,“動刀還有一線生機,不動刀大約活不過十天。”


    皇帝沉默著,就想起太子來——因太子打殺刑官一事,皇帝動了真怒,直接抱著棍子將太子劈頭蓋臉打了一頓。盛怒之下難免有些手重,打得太子身上一道道全是紅腫的血痕。待氣消了,少不得又心疼懊悔起來,夜裏親自去看護太子。


    然後便聽到太子在夢裏哭著叫娘。


    皇帝就覺著,自己說什麽也不能這麽死了。他兒子已經沒了娘管,若再沒爹管,可就真沒救了——誰知道日後會長成什麽混賬樣子!且他才將太子打了一頓,還沒讓這熊孩子知道,他雖打他但也心疼他。就這麽死了,日後太子想起他豈不就光記得他抱著棍子打人的模樣?太憋屈了。


    且到了黃泉見著發妻,她問起兒子來,他要怎麽交代?


    便已下定決心,對白上人道:“那就動刀割了吧。”


    反是白上人疑惑:“你就不問我有幾成把握?”


    皇帝笑道,“不如不問。你有華佗的神技,我便有關雲長的神勇——我想活,自然就能拚盡全力活下去。”


    白上人膽大包天的盯著皇帝瞧了一會兒,道,“看病情你已窮途末路,看麵相卻是峰回路轉。天不絕你,我自當盡力而為。”


    是白上人醫術高妙,也是皇帝意誌過人。刮骨之後養了小半個月,皇帝身體便漸漸恢複過來。雖一時還有些虛弱,卻也覺出神清氣爽來。皇帝便順勢將白上人留在身旁替他調養身體。


    白上人倒是早預料到會是這般結果,並沒跟皇帝扛上。每日在太醫署中喝茶下棋,偶爾也和皇帝聊聊天。


    他性子散漫慣了,又有些神棍,又管不住嘴。皇帝倒也漸漸覺出他是個有見識的人,時常一言命中,便將他引為近臣。


    難免就和他說起太子頑劣,自己不知該如何管教一事。


    可惜皇帝問錯了人。白上人給的答案是,“一個不成,那就再生一個唄。”


    #


    清風觀裏果然往燕國公府上送了兩盆花。


    卻是養在花盆裏的海棠樹。也不知是用了什麽法子,已是深秋落葉的時候,那海棠卻開得繁花錦簇。送來三五日才開敗,花瓣散落如雪,紛紛揚揚。


    待花開敗了,雁卿便帶著她屋裏丫鬟、婆子一道,將那海棠挪栽到庭院裏去。


    她親自拿著小鐵鍬去培土,忙前忙後,一張小臉紅撲撲的。月娘就在屋簷下的木地板上坐著讀書等她。


    雁卿曉得月娘是有些潔癖的,便不招呼她一道。待忙完了,就著井裏新汲出來的涼水洗了洗手,才往簷下去找她。月娘便親自給她斟了杯茶。姊妹兩個喝完茶水,又下了一會兒五子棋,便對坐在棋盤兩旁讀書。


    也十分和美自在。


    趙世番來看望太夫人,瞧見庭院裏的海棠,便記起白上人說雁卿“妙言解惑”。就好奇的向太夫人問起當日的事。


    太夫人卻不記得白上人和雁卿打過什麽機鋒,便疑惑的道,“是說這兩棵海棠樹的事吧。”


    便告訴趙世番,這花兒原本養在院子裏。她們去時,觀裏正要將這兩棵海棠刨出來送去燒掉。雁卿自然就問,“花開得這樣好,為什麽要燒掉?”觀裏道士便告訴她,海棠本是春花,這兩棵花卻年年開在秋天,必然有妖異作祟。雁卿就說,“這隻是不合時宜,罪不至死。你若不要,就給我吧。”道士除妖心切,自然不肯。雁卿又說,“它們還做伴兒……也許是沒人告訴它們不能開在秋天。你不能不教而誅。”從頭到尾都是傻裏傻氣的孩子話,雞同鴨講,胡攪蠻纏,把觀裏道士憋得一個頭兩個大。


    恰白上人出來聽見,就道:“是了。天地這麽大,就容不下兩棵不合時宜的海棠花?豈能不教而誅。”便將花挪到花盆裏,送去他院子裏養著。


    趙世番聽了便覺得好笑,道,“憨人遇憨人,倒是憨到一塊兒去了。世上哪有什麽妖孽,花木又怎麽聽得懂教化!”


    他當然也不會去做個“容不下兩棵不合時宜的海棠花”的惡人,太夫人自己都不介意院子裏養兩棵“妖花”,他也就不多說什麽了。隻是又想起當日雁卿昏迷,白上人也是抬腿就來。便道,“白上人倒是對雁卿另眼相待。”


    太夫人笑道,“這是雁丫頭自己的緣法。”


    趙世番對雁卿的話其實也略有觸動——他閨女對一棵花尚且不肯不教而誅,何況是日後的儲君。


    皇帝既然將太子交給他,他身為人臣,自然就該盡力而為——太子畢竟年幼,也無需這麽早就認定他不堪輔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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