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番因被母親訓斥過,心下也頗有些惶恐。行步便十分慌忙。進屋便被門檻絆了一下,往內室去時,又差點撞翻了熏香爐。黃銅錯金的博山爐,質地十分沉重。他撞得疼了,才稍稍止步。


    身後伺候的丫鬟隻默默的將香爐扶好了,並不與他多說話。反倒是他自己清醒過來,按著桌子,定了定神。


    國公府是趙家祖宅,雖幾十年來擴建了不少,正院卻不曾改動,便不十分寬敞。


    林夫人生性樸素,屋內家具陳設也並無多少新奇花樣,大都還是當年成親時打造的那些。不過是因陳設搭配得合理巧妙,才顯得明淨雅致罷了。其實都已是些不時興的笨舊東西了。此時入夜,點起蠟燭來,那些邊角處便顯得暗影幢幢,尤其黑沉些。


    趙世番雖已少歇在林夫人這裏,卻也日日往正院裏來。這些陳設他分明是熟悉的,今夜看著,竟也忽而覺得陌生了。


    他從鴻花園裏來,心中不覺已做了對比。便默默感慨,住得久了,屋子也會染上主人色。


    非要評論,林夫人端莊雅正遠勝柳姨娘,自己持身正派,便無需花心思迎合旁人。他敬她、愛她,甚至於仰慕她,可在她身旁時,卻也時常覺得沉重難匹配。


    他納了柳姨娘,並非因林夫人不好,反而恰恰是因為她太好了——好得覺不出親切、舒坦。


    趙世番心裏便覺得愧疚、寂寞,放輕了腳步進屋,先喚了一聲,“雲娘。”


    林夫人自然是守在雁卿床邊的。


    天色晚了,早有人招待著大夫們回去休息。屋裏也隻她一個。她記著雁卿心口那道瘀傷,便替雁卿用藥酒揉開。揉完了忽然又想起,雁卿嘴笨,從來不會告狀。既然今日她瞧不見的時候,柳姨娘敢在雁卿身上弄這麽道傷,那麽平素呢?焉知雁卿便不曾被旁人虐待過?


    就又推開雁卿的外衣查看,果然見她上臂內側有嫣紅的指痕——也是她此刻亂了心神,不曾想到這是今日雁卿與丫鬟們推搡時不留神留下的,隻以為自己所憂慮的是真事,便覺得有晴天霹靂當頭劈下來。一時連脊梁都冷透了。


    聽聞趙世番喚她,眼中淚水再止不住的滾落下來。


    回頭瞧見趙世番已在她身後了,她再撐不住,撲身投到他懷裏,便嗚嗚的哭泣起來。


    趙世番被她撲得一時亂了手腳,竟不知該抱住她還是怎麽的——他並非這麽不識情趣的男人,實在是林夫人生來就不是秉質柔弱的女人。她此刻上前甩趙世番兩嘴巴子,也沒投身撲過來更令趙世番手足無措了。


    隻是聽她悶悶的哭聲,低頭看到她顫抖的肩膀,趙世番的手臂自然而然的就圈上了她的脊背,輕輕拍打著。


    ——女人的身體到底是嬌小柔弱的,這個時候也隻有他能給予林娘支撐。


    趙世番就低頭親吻著林夫人的額頭,緩緩撫摸著她的脊背,輕聲安慰道,“我已差人往慶樂王府去了——王府裏養的大夫並不比太醫院裏的差,定能保雁丫頭平安。你且不要哭。”


    在他懷中總是比旁處更溫暖和安心,林夫人忍著眼淚點了點頭,道:“我隻怕今日醫好了她,明日又讓旁人害了她。”


    趙世番就說:“你這就是杞人憂天了……有你這樣的娘親,誰能欺負了雁丫頭去。”


    林夫人便推開他,上前將雁卿胸前傷痕揭給趙世番看,淚蒙蒙的質問:“有我瞧著,還有人敢這麽做。還有我看不到的時候呢?”


    趙世番已聽了柳姨娘那廂的說辭,卻也沒料到是這般情形。默不作聲的上前看了看,眼圈便也紅起來。卻不曾說什麽狠話,隻撫了撫雁卿的眉角,給她將衣被蓋好。


    又道:“雁丫頭是有福分的。我必定一世護著她,就算日後我不在了,也還有阿鵬、阿鶴、阿寶、月娘。”


    林夫人要的哪裏是這麽久遠的承諾?她抓住趙世番的衣襟,就要仰頭與他說柳姨娘。可對上他明顯藏了什麽的目光,腦中便涼涼的清醒過來——她與趙世番雖說夫妻一體,可在處置侍妾一事上,男人永遠不能同女人一心。若她點明了,趙世番也還是要保下柳姨娘,她莫非便在此刻同趙世番翻臉嗎?


    就將趙世番推開,背過身去,道:“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阿寶今日也傷了,正在老太太房裏養著。你且去看看他吧。”


    她又是這般端正疏遠的姿態,趙世番心口便一落。卻也心知怪不得林夫人,隻說:“自然是雁卿要緊。”


    雁卿躺在床上,仿佛是不行血的緣故,小臉蒼白緊繃著。


    她生得白淨嬌嫩,雖不似林夫人一般明豔,卻也十分秀美。性情也好,安靜、親人,單純並且容易滿足。被她帶了期盼的目光仰望著,誰能狠得下心?縱然她是個癡兒,可府上人人都喜歡她,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便是趙世番,有鵬哥兒和月娘珠玉在側,心裏最關切的也依舊是雁卿。平素不怎麽教導、親近她,也不過是因看到她便想起當日,睹之傷情。


    此刻與林夫人並肩坐著守在她身旁,見她柔弱痛苦的模樣,果然又想起當初,一時竟難過得有些受不住了。


    幸而外間很快便有人趨步來通稟,“慶樂王府長史並白上人來了。”


    趙世番忙起身道:“我去迎接。”


    #


    不多時,趙世番便帶了個高挑的書生進來——長安人口中所說“白上人”,卻不似傳說中那般老成神道,反而十分年輕樸素。因夜間天寒,他在霜色深衣外配了件天青色半臂,越顯的氣清入骨。


    “白上人”本是長安清風觀裏的修行人。早些年不好好修行,反而學了一身醫術。四處行醫救人,漸漸就有了神醫的名號。當年廣陵王病重,便延請他去醫治。大概修行人都有些不通世故的桀驁涼薄之處,他給廣陵王診治完,竟直言“就半個月的命數,沒什麽可治的”——結果就將廣陵王得罪了,被投下獄。


    廣陵王活到半個月,不但沒死,反而精神大好了。便得著人去向他示威。本以為他該怕了,能說兩句求饒的吉利話,誰知他直接說,“哦,回光返照了。”果然,傳話的人還沒回去,那廂廣陵王便歿了。


    廣陵王世子是個孝子,心裏恨他,卻不欲沾濫殺之名,便舉薦他進京當太醫——他有這樣管不住的烏鴉嘴,進了太醫院焉能有活路?幸好他尚還聰明,以自己是出家人為名固辭了。從此卻也不能再四處行醫,便又將修行撿起來。


    這世上真有人上之人,他行醫便是神醫,他修行便是上人。


    因他深解玄理,這些年京中名士都以能與他交遊、說道為榮,慶樂王這般不好玄理的俗人,也願意與他下棋喝茶。他識人論事每每一言成讖,少有不中的。慶樂王雖不信卜相之說,卻也覺出他的智慧。遇上難解之事,便常去聽他解惑。他倒不歧視權貴,隻說慶樂王是“厚道人”,便交往起來。


    今日他在慶樂王府上下棋,正逢燕國公來求醫,便拍拍衣衫起身,道:“遇上便是有緣。”就這麽跨上醫箱來了。他肯出手,慶樂王自然珍而重之,忙遣長史來稟明原委,說,“可見府上女公子是有福的,必然能逢凶化吉。且勿憂慮。”


    說是這麽說——然則麵對一個以“判死”成名的大夫,燕國公第一反應還是“寧肯令旁人來”。


    白上人卻不理會他的忐忑。


    進屋瞧見林夫人,他也隻微微點頭。便放下肩上醫箱,取了酒水淨手,上前來看雁卿。


    看見雁卿,便愣了一愣。


    林夫人忙道:“撞在門閂上昏厥了,已三個時辰,還沒蘇醒過來。”


    白上人點頭,便行望聞問切之事。待一番診治下來,便緩緩說,“竟是多思多慮,常憂常苦的脈象。”


    林夫人便道:“上人說笑了。小女才八歲,且……人人皆知,她是最不機敏聰慧的,能有什麽憂思。”


    白上人卻疑惑了,“不機敏聰慧?”


    趙世番道:“三歲才會說話,常有人說她是癡兒。”


    白上人就冷笑道,“多嘴多舌那是自作聰明,真聰慧則必多思而少言。”又道,“罷了,她到底年幼,再聰慧也不至思慮到這般地步——她幼時可曾受過什麽驚嚇磨難,易成夢魘的?”


    他話一出口,趙世番與林夫人臉色便同時煞白。林夫人幾乎站不住,扶著丫鬟的手緩緩坐下去,身上依舊在抖。


    趙世番也沉寂了許久,才說,“她原本有個雙生哥哥……一歲半,剛剛能走會跑的年紀便沒了。就在她眼前。”便又紅了眼圈,再說不下去。


    白上人掐指算了算時間——他交遊廣,也算博聞之人,立刻便想到相關的流言,已猜得**不離十。他雖涼薄,意識到傳言是真,竟也不忍再說了。隻道,“將那纏念掐斷,大約她便能醒。”


    林夫人道:“懇請上人施救。”


    白上人就問:“要動刀,也可以?”雖是征詢,卻已開了藥箱取出一柄薄細鋒利的剃刀來,雙指按在雁卿的眉心,“她的麵相過於圓滿,命途也過於富貴。有道是月盈則虧,人滿則損。太圓滿了招小人,太富貴了生坎坷。又有智者多慮、傻人傻福之說……可見好未必好,不好也未必不好。我這一刀下去,不免要留個疤、改個命,許還會損了她日後富貴。卻橫豎能了斷此刻煩惱,這也不要緊麽?”


    他嘴上十分不靠譜,手上卻十分利索,就跟屠夫切肉似的,毫不猶豫一刀割下去。


    趙世番與林夫人被他繞得暈頭轉向,早先記起的往事也拋開在一旁。慌忙要從他手上將雁卿搶過來。就見他已鬆開雁卿。


    雁卿眉心有血珠洇出如胭脂紅豆,麵容瞬間鬆懈,蒼白的臉色也漸轉紅潤。她緩緩睜開眼睛,瞧見趙世番與林夫人都關切的盯著她,便迷迷糊糊的喚道,“阿爹,阿娘……”


    林夫人鼻頭便一酸,靠進燕國公懷裏落下淚來。


    待兩人再想起神棍般的白上人,白上人早已收起剃刀,背上醫箱,無事收工走人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雲胡不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茂林修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茂林修竹並收藏雲胡不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