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卿哪裏知道自己又被柳姨娘嫌棄了?她品性單純,離了柳姨娘的屋,便已忘了那些不愉快。反而是月娘心事重些,這麽一鬧便有些打不起精神來。


    可月娘到底早慧解語,知道雁卿嘴拙,便不令冷場。一麵領著雁卿揉著桂花喂錦鯉,一麵零零碎碎的和她說些家常。


    就說:“阿寶他還不懂事,早些時候也動不動就撓我呢。我就趁姨娘不注意教訓他,他撓我我就搶他東西。教訓得多了,他就不敢撓我了,還將東西分給我玩。漸漸的,見了我比見了姨娘還親近呢。”


    她口舌伶俐,連說帶比,描繪得逸趣橫生,雁卿聽著也不覺抿唇笑起來。


    月娘見逗她笑了,才又說,“他是瞧著阿姊眼生,那欺生的毛病又犯了呢。阿姊不要和他計較。”


    雁卿就點頭,“他是弟弟,我不計較的。”


    月娘便也笑起來,輕聲道,“阿姊心善。”過了一會兒又挽了她的胳膊,道,“等阿寶會走路了,我就帶他去看阿姊。阿寶記得阿姊了,肯定親你呢。阿姊也要常來看我……”


    雁卿就略遲疑了片刻——她再遲鈍,也看得出林夫人房裏上下老少全都不待見柳姨娘,她身旁的人更不樂意她和月娘多來往。要不然她也不會特特的自個兒大老遠跑來送禮物。


    月娘卻很敏銳,看雁卿的麵色,當即就領悟過來。眨著眼睛想了想,又道,“要不然等我以後上了學,我們多在一處玩耍。”


    雁卿忙認真點頭,“這是一定的。”


    月娘又彎了眼睛笑起來,道,“真好。”她就解了項圈上黃金絡著的紫玉給雁卿,道,“這是早些年父親賞我的東西,贈給阿姊,望阿姊能常記著我。”月娘的乳母張嬤嬤瞧見便有話說,月娘隻用眼色止住,依舊將玉塞在雁卿手裏。


    張嬤嬤見了,便不再作聲——她也常覺得,雁卿乃至鵬哥兒都沒有的貴重物件,柳姨娘日日令月娘帶著招搖十分不妥,隻不好多說罷了。而月娘才六歲便知讓財免災,可見天慧非常。她雖心疼那物件,卻也與有榮焉。


    雁卿卻不解紫玉貴重,心中也沒有長輩所賜之物輕易不可轉贈的念頭,隻知以誠心還報誠心。月娘贈玉與她結交,她便也解去七寶瓔珞上掛著金鑲玉雁給月娘,道,“我帶你的,你帶我的。”


    雁卿雖大了兩歲,心智上卻並不比月娘成熟。上頭兩個哥哥都已在公中上學,底下丫鬟們礙於尊卑,又少有能和她玩在一起的,便十分孤單。月娘又何嚐不是相似的情形?兩姊妹素來不相親近,不過是出於大人間的恩怨。打從心底還是彼此吸引的。


    當下便相視而笑。月娘卻沒有收雁卿的贈物,隻仔細的又給她掛回去,諄諄道:“這是阿姊的寄名物,不能贈與旁人。阿姊若非要與我換,日後老爺夫人有所惠賜,阿姊記著我便好了。”


    雁卿懵懂點頭,又想了一會兒才道:“你不要這個,下次我帶旁的給你。”


    月娘便甜美一笑,道:“能誑了阿姊再來,也是值的。”


    兩個人逗了一會兒魚,又去蹴秋千。


    月娘頭腦聰慧,手腳卻不是那麽協調,竟蹴不起來。隻讓小丫鬟輕輕的推著她。雁卿卻將秋千蕩得老高,衣袂翻騰,目光清揚,即刻便要飛起來一般。月娘在底下看著,不覺便仰望她,心中滿是羨慕。可底下人要將她送高了,她瞧見那倏然遠近的景物,心都捏起來。隻忍著不尖叫,怕讓人看了笑話罷了。一時停下來,便麵色蒼白。越發羨慕雁卿了。


    雁卿瞧出來了,就令月娘坐著,自己送她。兩姊妹同在一架秋千,一坐一蹴,不多時便高高的蕩起來。月娘扶著身前纜繩,背靠著雁卿的腿,竟不是那麽怕了。隻覺得長風流雲,桂香沁人,竟是從未這般開懷過。


    雁卿來時,張嬤嬤就著人往正院兒去尋崔嬤嬤。此刻琢磨著那廂差不多該來人接雁卿了,便對月娘笑道,“姑娘們也歇歇吧,瞧汗都出來了。咱們文雅的坐著說會兒話可好?”


    姊妹兩個都是能聽人勸的。雖蹴得高興,卻也都乖巧的停了秋千,下來玩耍。


    月娘便知道,張嬤嬤是提醒她送客——若不主動將雁卿送回去,待到林夫人著人來領時,隻怕就沒什麽好話了。便說:“我隨阿姊去向夫人請安。”


    雁卿自然說好——她覺著月娘好,便也希望林夫人覺著月娘好。


    就先和月娘進屋,去向柳姨娘打一聲招呼。


    兩姐妹攜手進了院子,卻先聽到裏間一聲嚎哭。隨即便有下人竄將出來,呼天搶地的道,“請大夫,快去請大夫!”


    外間侯著的丫鬟們見是柳姨娘身旁得用的老媽媽,忙四散了去報信,請大夫。


    月娘臉色驟變,早甩了雁卿的手,飛奔進屋去。


    反倒是雁卿拉住一個丫頭,問:“怎麽了?”


    那丫頭也說不太明白,隻道是,“噎住了,寶哥兒噎住了!”


    原來那琉璃珠一套統共12顆,柳姨娘卻隻收起10顆來,還有兩顆卡在了童床的邊角,讓被褥遮住了。柳姨娘將寶哥兒放回到童床上,寶哥兒眼尖,就瞧見了。他手指又細又靈活,耐心的給巴拉出來。趁柳姨娘和李嬤嬤不注意的光景,就給吃下去了。那珠子大,沒嗆到氣管裏,卻也卡住喉嚨。他哪裏能吐出來?


    待李嬤嬤發現時,就已經不好了。


    月娘進屋便看見柳姨娘踞坐在地上撲在哭,一地人或有想將她扶起來的,可柳姨娘身子已癱軟如泥,竟是扶不起來了。又有李嬤嬤抱著寶哥兒拍打他的脊背,旁邊亂著一圈丫頭,又有幫忙拍背的,又有要抱了寶哥兒直接去找大夫的。


    寶哥兒麵色已漲紫,翻著白眼,嘴巴半張半合的,已無進出的氣。月娘腦子裏便嗡的一響,道:“阿寶又吃珠子了?”


    李嬤嬤也手腳發冰,回不過神來,隻僵硬的點頭。


    月娘便衝上去要幫他摳出來,可如何能摳得出來,隻急的要哭出來,道:“你張嘴,張嘴啊,阿寶!”


    小姑娘清脆又焦急的叫聲終於令柳姨娘回過神來。


    傷了阿寶就譬如摘了柳姨娘的心肝。阿寶那番光景,眼瞧著就救不過來了,柳姨娘便也跟著瘋魔起來。一時想到就是雁卿和月娘將珠子帶進來的,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撲上去就按著月娘揍。邊打便歇斯底裏的哭罵。


    月娘再鎮定的品性,當此機遇也難繃住了。立刻便哭得滿臉是淚,一邊挨著打,一邊抱住柳姨娘,“阿娘你不要急,讓我把珠子摳出來,摳出來就好了。”


    柳姨娘哪裏還聽得進去,嘶吼道:“都是你,都是你!你是就看不得弟弟好,”又哭,“我造的什麽孽啊把你生下來!”


    可月娘到底是她親閨女,她嘴上說恨,下手捶打了卻使不上力道。也就是打罵不得雁卿,隻好打罵月娘泄恨罷了。月娘又何嚐不自責,便不躲閃。


    雁卿卻哪裏能想到這些?


    恰崔嬤嬤來找她,雁卿就連比帶說三兩字講明白,忙領了崔嬤嬤進來。


    與張、李二位嬤嬤不同,崔嬤嬤卻是實打實的莊戶人出身。又是從叛軍的劫掠中被林夫人救出來的,她什麽生死沒見過?見此情形便比誰都鎮定。看一屋子人都亂作一團,竟沒個有主意的,二話不說就上前搶了寶哥兒來,一捏他的下頜令他張開嘴,將他倒仰在自己手臂上,按著肚子一推……寶哥兒喉嚨裏咕嚕一聲,就吐出顆帶血絲的琉璃珠來。


    崔嬤嬤又將寶哥兒口中唾液倒盡了,捂住寶哥兒的屁股,等他回氣。


    鬆口氣的光景,才回身去找雁卿——就見雁卿想攔著不讓柳姨娘打月娘,而柳姨娘一收胳膊,便下死力將雁卿推出去。


    ——對著月娘舍不得用而攢下的那些力氣,對著雁卿悉數爆發出來,連帶著遷怒、憎恨、替寶哥兒報仇的想法,柳姨娘終於沒收住手。


    雁卿被推得摔出去,尚還不解是怎麽回事。也隻來得及向崔嬤嬤伸了下手,後腦便裝在門閂上。“砰”的一聲煙塵起,便再無生息的靠著門倒了下來。


    此刻萬籟俱寂,隻寶哥兒一抽一抽,由輕到重再趨平緩的呼吸聲響在屋裏,仿若判官的催命聲。


    崔嬤嬤手上便一軟,再抱不住寶哥兒了。幸而李嬤嬤手快接住了。


    屋裏的人要麽圍著寶哥兒,要麽勸解著柳姨娘不讓打月娘。竟無人注意到雁卿,待雁卿撞在門上了,眾人聽到響聲,片刻後才忙去顧她。卻還大都不解雁卿怎的摔倒了。


    崔嬤嬤哆嗦著排開人撲上去,試了試雁卿的呼吸。才終於恢複了些力氣,她顧此失彼的勉強將雁卿抱起來,便往門外跑。


    說是跑,卻哪裏跑得起來,也隻勉強邁動腳步罷了。


    柳姨娘身旁丫鬟想將雁卿接過來,她隻發狂般吼了一聲,“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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