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進城賣艾草、葵花、蒲葉的鄉民眾多,這些東西,往時沒人問津,今日家家戶戶都要買。


    鄉民挑擔沿街叫賣,走走停停,兩個竹筐的花草賣空,腰間的一す墓模濉


    李果天蒙蒙亮就起床,悠然出西城門去,和進城賣艾葉的鄉民擦肩而過。


    端午,包子鋪放工,李果樂得悠閑。他這麽早起床,出城,是為了免費的艾葉、葵花和蒲葉。


    這三樣植物,城外都有野生,何必花錢買。窮人根本不這麽過日子嘛。


    在城郊采集這三樣物品,順道在河邊折下一枝柳條,李果返回。


    翠綠修長的柳條、蒲葉,金黃的葵花,嬌嫩的艾葉草,用繩子捆係在一起,插在門上。


    果家的葵花,比鄰裏購買的葵花還大,還燦爛。


    此時果娘已起床,在廚房忙碌,將泡上一夜的糯米攪拌,加入芋頭、豆子。果妹在旁幫忙,擺弄粽葉。這是要包粽子。


    李果挽袖,過去拾粽葉,將兩片粽葉疊放,用手圈起,呈漏鬥形。果妹用心看著,糾正自己的動作,她手很小,雙手將粽葉籠成鬥狀,緊張捂著,怕粽葉彈開。果娘笑著往“鬥”裏倒入食材,手把手教果妹,如何紮粽子。


    相對於果妹的笨拙,李果很快紮起五六個粽子,形狀好看,大小雷同。


    對果家而言,食物都很珍貴,而端午的粽子,更是難得的食物。糯米可比尋常的米要貴,煮粽子也耗柴草,平日可吃不上粽子。


    粽子紮好,入鍋,往灶裏加把柴草,果娘出廚房,灶火由李果照看。


    李果蹲在灶前,拿火夾耙灶內的柴草,讓它們聚集在一起,充分燃燒。


    煮熟一鍋粽子,需要花費不短的時間,李果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想著這天學子們不必上學,啟謨在家。


    端午,啟謨有三天假。


    他起得晚,李果在煮粽子,趙啟謨才從床上爬起,由侍女服侍他穿衣,梳發,刷牙洗臉。


    富人家,所用的牙刷極其精致,刷毛柔軟,還有專門的藥水漱口。


    趙啟謨的牙齒整齊,潔白。


    果家也刷牙,用的是最便宜的馬尾牙刷,早晚也刷一刷,有時也用茶水漱口。


    沒有趙家講究,身為貧民,可算竭盡所能維持整潔。


    但凡節日,趙啟謨的衣物,都特別奢華好看,趙夫人在這方麵很用心。她平日在家無所事事,愛好便是給家裏添置物品,器物也好,衣物也罷,都要最好。


    侍女遞來的,是件絳袍,紋樣繁複精美,袍上還有革帶和一條五彩的帶狀物,長帶兩頭綴著好看的流蘇。


    趙啟謨熟悉這東西,這是五色長命縷,每年端午他都會有一條,係綁在手臂上。


    趙家的五色長命縷,特別講究,用金銀絲和其它彩條編織在一起,而且每年都會更換。


    趙啟謨穿好衣物,侍女在他手臂上係結長命縷,這物品如名,用於祈福免災,平安健康,保長命。


    穿戴整理,在鏡中端詳自己,端端正正,整整齊齊,這才下樓去。


    果家粽子煮熟,李果從熱氣騰騰的鍋裏夾起一個,剝開粽葉,將粽子放入果妹捧的一隻大碗裏,果妹笑得眉眼彎彎。


    果娘在堂上編織五彩絲,她在路邊小攤買的絲線,自己編,不用花費什麽錢。


    編製好一條小的,拿起看看長度,覺得合適。


    “果妹,娘給你係長命繩。”


    果妹在廚房聽到喊聲,捧著碗出去,她單手攬著碗,伸出一隻白皙細細的右手臂。


    果娘將長命繩綁在果妹手臂上,果妹拿起一看,覺得很漂亮,開心跑開了。


    “果子,你手上係的那條紅繩拿來給娘。”


    果娘又去喊李果,李果過來,將手腕上的紅繩取下。


    這條紅繩陪伴李果多時,顏色已有些褪色。紅繩平淡無奇,上麵拴著一個小小的花錢。


    花錢正麵刻有人物花卉,反麵則是咒語。這是枚壓勝用的花錢,用於庇護佩戴的人。


    李果幼年時就戴著,一直戴到現在。


    每年端午,果娘也不過是給它換條繩子。


    花錢拴在五彩繩上,又再次係上李果手腕。


    貧家的長命繩,沒有富貴家的講究,但祈福消災的心願,不減分毫。


    端午這天,城郊有賽龍舟活動,城裏人,特別喜歡去觀看。猶如鄉下人到上元夜,一窩蜂到城裏看燈那般。


    午時,李果正打算出門去找啟謨,問他是否要去看龍舟。剛邁出門,正見阿七提著粽子朝自家走來。


    自從李果在包子鋪打工,便很少去陶瓷鋪裏轉悠,和阿七也隻是偶爾在城東逢麵,打個招呼。


    “果子,我一位顧客今日贈我許多大肉粽,我孤家寡人也吃不完,拿幾個給你。”


    阿七以往來過李果家串門,認識路。


    李果將人往屋內帶,喊果娘說阿七來了。


    果娘出來,讓李果好好招待,自己去廚房裏燒水煮茶。


    李果朋友不多,而阿七是李果一位益友,教會李果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茶煮好,倒上一碗給阿七,阿七不嫌棄粗茶,咕嚕咕嚕喝下。


    果妹在阿七身邊轉悠,她認識阿七,還吃過幾次阿七買的零嘴。


    阿七很喜歡果妹,將果妹抱在膝上,果妹抬起手臂,給阿七看她手腕上的五彩繩。


    “這孩子也是古怪,老是纏著你。”


    果娘看著很納悶。


    “果妹,你哥要和阿七談事呢,別搗亂。”


    “沒事,她很乖。”


    阿七拍拍果妹的頭。


    果妹正在翻阿七肩上的一ぃ芎悶胬銼咦白攀裁礎


    “這孩子沒大沒小。”


    果娘將果妹抱起,哄著她離開。


    堂上留下李果和阿七,兩人閑談,李果問阿七是不是發財了。阿七說聽誰胡說。李果說我聽人說你要買房子,還有個商人想將他女兒嫁你。阿七說衙外街這些閑人,老是傳謠,我沒立業前,不會買房也不會娶妻。


    “七哥,還等你在落璣街開家大店,我好去當夥計呢。”


    李果托腮,想著到那時候,阿七不知道有多風光,自己也沾點光。


    “你這樣就想當陶瓷店夥計,番語會說嗎?契約會寫嗎?”


    阿七笑著。


    “可以學呀,啟謨也說我學東西很快。”


    李果對於自己學會書寫,心裏很得意。


    “他是提舉官人的兒子,你不能直呼名字。”


    阿七糾正李果叫法。


    “不就是啟謨,那怎麽叫?我這麽叫他好多年啦。”


    “他若不介意,你直呼名字也無妨。”


    阿七想著,也是咄咄怪事,兩個孩子,身份天壤之別,卻似乎特別要好。可惜這人是宦遊閩地的官人家子,他爹三年期滿,就得跟著卸任離去。


    再親昵交好,也抵不過漫長的距離,懸殊的身份。


    端午,老趙一早帶著家人搭乘市舶司楊提舉的官船,前去鄉下觀看賽龍舟,與民同樂。


    眾人在船上,喝酒閑聊,遠遠看著劃槳的鄉民們號子聲響徹,鑼鼓震天。


    一艘青鱗赤首、掛滿彩色蛟螭幡的龍舟,被抬入水,這艘不隻船身色彩特別濃烈鮮豔,船上的槳手連並鼓手頭上皆戴著草編的蛇形物。劉通判激動說:“這艘最快,往年也是它奪魁首。”


    “為何頭上戴著草龍?”啟謨詢問。


    “是蛇,百越崇蛇,大抵是百越遺俗。”


    劉通判是個萬事通。閩地在古時,是處荒蠻之地,而後才得中原文化教化,此地如此興盛繁榮,也不過是三四百年來的事。


    “明年,可再看不到這般熱鬧的景象了。”


    劉通判抿酒,他三年期滿,也不知道會調任何處。


    “哎呀,高升還不好?往後也可以來閩地尋我,一起喝茶吃酒。”


    楊提舉揮揮手,仿佛要掃去看不見的陰霾,他往劉通判空無的酒盞中倒酒,楊提舉灑脫,豪邁,不以為然。


    “還帶你看龍舟。”


    見劉通判仍是愁眉不展,楊提舉調侃著。


    老趙安然喝酒,興致勃勃看著江麵激烈的賽事。他秋時卸任,離開閩地,返回京城,是樁喜事,趙夫人喜歡京城,啟謨也該回京城讀書。對於自己的仕途,老趙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一心為國為民,也沒有謀求高官厚祿、飛黃騰達的念頭。


    趙啟謨手指碰觸案上的一隻空酒盞,他把玩這精巧質地如玉的奢侈品。


    “小公子也想吃口酒嗎?”


    楊提舉問時,已往酒盞中倒酒。


    “他尚小,可不許飲燒酒。”


    老趙出聲製止。


    “老趙,不是我說你,怎得如此迂腐,吃口酒又不犯法,小趙,別怕,吃吃。”


    楊提舉放浪不羈的一個人,做事往往不按常理,把那盞酒推到趙啟謨跟前。


    “喝一盞無礙,我十歲時便偷家父酒喝!


    劉通判也覺得老趙管得嚴。


    “一盞,不可多。”


    老趙鬆口,雖然他對於啟謨這孩子突然起喝酒的念頭,感到不解。


    “就一盞。”


    趙啟謨食指和無名指夾起酒盞,緩緩舉起,薄薄冰冷的盞沿貼上雙唇,齊唇,小口抿入。動作自然而優雅。


    這位小公子外著絳袍,內著白袍,紅白相間的領口,襯托出極好的氣質,古人所謂的神儀明秀,朗目疏眉,也不過如此。左臂上纏的五彩縷,和烏黑的發絲在風中舞動,有著別樣的風情,仿佛從神仙畫中走下的人物。


    楊提舉心裏十分喜愛,仍在懊惱著何以他竟沒有一個女兒。


    “好喝嗎?”


    劉通判好奇瞪著眼睛。


    趙啟謨剛要開口便一陣咳嗽,認真說著:“入口喉嚨有炙熱感,漸漸又覺辛辣。”


    “那便對了,一會還會血氣流通,滿臉通紅,身心舒暢。”


    楊提舉輕撫趙啟謨的背,哈哈笑著。


    老趙覺得交友不慎,然而已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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