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謨的文房木盒裏,有一些彩色的小石子,煞是好看。別人跟他討一個,他也不肯給,舍不得。清風有次洗滌木盒,遺失一塊,想著還有十幾塊,趙啟謨不會發覺,不想隨即被發現,不得已,清風回到井邊,將石子找回來。


    這些石子,看著像是海邊或者河邊撿的彩石,比尋常彩石更絢麗好看,但畢竟隻是石子,也不值錢。清風後來才知道,這些石子,都出自李果之手。


    在清風看來,李果很會阿諛奉承他家公子,總是送一些討喜的小玩意,彩石,貝殼,花草。卻也不想,花草是投其所好,可彩石和貝殼是李果自己的喜好。


    何時,便也成為了趙啟謨的喜好。


    在縣學裏,學子們說話讀書,都用官話,學會官話是他們進入仕途的必須。就是清風,說得也是官話,他也是京城人氏。姑母服侍趙夫人多年,跟隨著到閩地來,他也得以成為趙家二公子的書童。


    官話自然比土語受用許多,然而也有熱枕於學會當地土語的,那便是前來此地做官的官員。


    本身說得一口字正腔圓官話的趙啟謨,對土語的興趣濃烈,學得很快,他或許也有些語言天賦。


    趙啟謨的土語,學自同窗,趙宅裏的仆人,還有李果。


    李果的官話,學自海港的商人,還有趙啟謨。


    兩人相互影響著,這份影響,遠勝於趙啟謨在閩地的其他夥伴們——大抵也不過是些同窗。


    近來,有一事讓清風很開心,李果好久沒有出現在窗外,他無需提心吊膽,擔心李果出現被宅中仆人發現,並且連累自己。


    不出兩天,清風便發現這不是什麽好事。


    他家郎君,夜讀疲憊會爬窗,到屋簷上看月亮,有時甚至到垣牆上走動。如果將這些事,告知趙夫人,清風很確定,自己將不再是二公子的書童——二郎有辦法讓他在趙宅待不下去。


    縣學裏課業繁重,管製森嚴,而趙家的家風,也是嚴刻,一位十二歲的男孩,會有想逃脫束縛,爬窗逾牆的念頭,倒也不足怪。


    清風覺得,這是李果帶壞了二郎。


    一個尋常的午後,趙啟謨在院中照顧花花草草,悠然自得,清風拿著外衣想給趙啟謨披上,半路被喊去趙提舉書房。


    趙提舉從趙樸那邊獲知,垣牆上有許多泥印,明顯有人攀登。趙樸沒逮著李果,卻還是發現趙啟謨翻窗的身影。


    清風被問,便就老實交代,他是怕趙啟謨,但更畏懼趙提舉。趙提舉畢竟是個官,不怒而威。


    而且帶著幾分嫉意,清風講了文房木盒中的彩石,書案上把玩的貝殼,甚至是養在窗上的蘆薈。還有其他一些捕風捉影,添油加醋之事。


    清風出來,趙啟謨喊進去。


    這一年多,趙提舉對趙啟謨的影響,不可謂不大,父子兩人相見,竟都是一樣的沉穩,思慮。


    “你母親封窗的事,我之所以默許,你可知曉為什麽?”


    趙提舉提起夏時之事,這件事並不遙遠。


    “爬窗逾牆,稍有不慎,會摔傷致殘。”趙啟謨老老實實回答。


    “還有呢?”趙提舉繼續問。


    “和市井之徒玩戲,會影響學業。”


    趙夫人尤其強調這點,還說擇友需擇上,不可與白丁往來。


    “還有呢?”趙提舉仍是詢問。


    “沒有了。”


    趙啟謨覺得也就這兩點,不過是與鄰家之子相玩戲,還能有怎樣的罪行。


    “還有,隻是你現在還不能懂得。”


    趙提舉將書案上的公文收起,端詳站立在他身前,態度恭敬莊重的二兒子。


    這個孩子,一年前,還略顯幾分稚氣和輕佻,不覺也已長大。


    “坐下吧。”趙提舉示座。


    趙啟謨拉過椅子坐下,父子倆麵對麵。


    “你可知道五年後的你,該有怎樣的前景。”


    趙提舉循循善誘,他常叮囑趙啟謨,讀書不為父母而讀,而是為自己而讀,得知道自己因何而讀書。


    “到那時,該是在府學裏,為功名而科考。”


    五年後,自己十七歲,已經在府學裏就讀,為考取功名而刻苦。


    “那麽再五年後呢?”


    趙提舉的詢問,讓趙啟謨一陣沉默,他未曾想過十年之後的事情。


    “若能得功名,該是雙喜臨門。”


    然而,仍舊可以遐想,趙啟謨走的是父兄的道路。


    “我再問你,五年後,這位鄰家之子呢,該有怎樣的營生和處境?”


    趙提舉多年當著地方官,大部分時期還是處於流放,他接觸過貧民,他知道貧民們的生活軌跡。


    五年後,李果十六歲,他大概也仍舊是在給人幫傭吧,每日的收入或許隻夠溫飽。寒士可以經由讀書進入仕途,改變人生,然而李果不能。


    如此所得也隻為溫飽,終日忙碌,也隻為溫飽,他又能憑借什麽,去逃脫固有的命運。


    “大概也仍是給人幫傭度日。”


    趙啟謨感到巨大的悲哀,他沒去想過這個問題,太殘酷了。


    “那五年後?”趙提舉為人溫和,人情世故卻看得透徹。


    十六歲的李果,五年後二十一歲,如果他能有餘錢娶妻,生育子女,那麽他的生活將更為窮困吧。如果他窮得沒有家室,像大部分仆人那般,那麽他該是怎樣的情況?趙啟謨無法想象,他拒絕去思考,成年後,衣衫襤褸的李果,在災年裏備受折磨。


    “大抵,也是給人傭工吧。”


    趙啟謨垂頭喪氣,他已明白父親為什麽如此質問他。


    “你尚年少,親近鄰家之子,並無不妥,隻是雲泥殊途,終究無法維係,早明白這個道理也好。”


    趙提舉並不是不許兒子和貧家子交友,而是告知趙啟謨,這樣的友情徒勞無功,終究陌路。


    “嗯,知道了。”趙啟謨小聲應諾。


    “還有,翻窗逾牆之事,皆是小人所為,哪像個世家子。再不可有,這絕非君子所為,若是再犯,便要責罰。”


    趙提舉言語嚴苛,他對這事的忌諱,不在於會摔傷,不再於可能會影響學業,而是品格。


    “可知‘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趙提舉提問。


    “知道。”趙啟謨小聲回應。


    “往後呢?“


    “往後再不敢犯。”趙啟謨低著頭,顯得羞愧。


    翻窗逾牆的行徑,非偷即盜,確實有辱斯文。何況,雲泥殊途之說,也讓趙啟謨十分震動。


    李果可曾想過,他會有怎樣的人生嗎?


    然而出身不可選,後天可以努力,他人可以資助,雖然窮一代,便也窮三代的比比皆是,也總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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