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因果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七娘子就顯得精神不濟,眼底還多了兩塊深深的青黑。進清平苑請安的時候,許夫人便格外看了她幾眼,好奇地道,“倒是難得見到你沒有睡好。”


    七娘子連忙摸了摸眼皮,笑著道,“昨晚多喝了幾杯,心跳得厲害,這就走了困,一晚上都沒有睡著。”


    許夫人微笑著點了點頭,又道,“昨晚你們父親進來,說是想要將流觴館翻修一下,小萃錦裏還有些建築也要修修補補,索性就一並大修起來。本來是因為莫氏在家不好動土,現在府裏也沒有誰有消息,就定在九月下旬動工。估計一個月也就可以完事了,正好今年天氣不大冷,等到十月初完工了。大家都可以住到園子裏來,彼此也熱鬧一些。”


    七娘子雖然是當家主母,但這種事因為牽扯到外頭的工匠,主要還是大少爺在管,她要管的還是各屋搬遷的瑣碎事務,幾乎是許夫人一開口,七娘子心裏就有了個章程。見眾人都沒有異議,她就笑道,“既然如此,那母親自然是搬回正院來住的了,於寧、於泰我看就委屈委屈,在外頭客院裏將就一下,於安和於平跟著母親住在正院,這樣大家省事,什麽又都是現成的。”


    隻是一個月的時間,眾人當然也都不介意,許夫人眼珠子一轉,掃了大少夫人、四少夫人一眼,見兩個少夫人臉上都很自然,似乎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這舉措後頭的含義,她心中又有些滿意,又有了些好笑。


    再一看七娘子,七娘子卻對著她盈盈而笑,彎了彎眼睛。


    許夫人頓時放下心來:七娘子這是完全讀懂了這一番安排背後的意思。


    等到眾人都散了,她就把七娘子留下來說話,“過幾天進宮朝賀的時候,太妃是一定會過問最近家裏發生的幾件事。我想你祖母這一段時間,可能也向宮裏遞了一些話進去,太妃的臉色可能未必好看,不過,我們手裏證據充足,也不怕什麽。你將幾樣東西都帶進去給太妃看看……太妃也是明理的人,該怎麽辦,她心裏還是有數的。”


    七娘子自然是笑著答應了下來,她又有了些疑惑,“還以為會等進宮和太妃打過招呼,再談修葺小萃錦的事……”


    修葺小萃錦,明麵上是正常的家務活動,實際上太夫人從樂山居搬遷出來之後,能否再回到小萃錦的中心建築物裏居住,就是兩說的事了。平國公會在這個時候提出修葺小萃錦,其實是令七娘子有幾分疑惑的。


    大秦宮禁森嚴,即使是太妃之尊,也不可能隨意派人進出宮廷,遞送消息。這件事又這麽複雜,若不取得太妃的諒解,就將太夫人搬遷到他處居住,太妃知道了,對景兒給許家人一點難堪,傳到外麵去,話說得可就不好聽了。


    許夫人淡淡地道,“太妃身份再尊崇,也是出嫁了的女兒,我們許家,也不是除了太妃之外,就再沒有顯赫的親戚。什麽事都要顧忌著親戚們的看法,平國公又哪裏算得上是一家之主呢?”


    平國公雖然雷厲風行,但這雷厲風行,從來也未曾帶給過七娘子過多的好處,是以這一次她在驚喜之餘,依然有許多猜疑。隻是見許夫人如此淡定,卻也不好多說什麽,便低眉道,“這件事是否還是由母親親自向太妃解說,來得更合適一些?”


    “太妃和我雖然和睦,但我和你祖母之間多年來關係冷淡,這件事她心裏也是有數的。”許夫人唇邊又扯出了一縷諷刺的微笑,“那是個聰明人,隻要我們在理字上能站得住腳,太妃是不會多說什麽的。”


    七娘子隻得將心頭最大的疑慮,端到了台麵上,“可現在的證據,多半隻能證明太夫人有背著家裏變賣嫁妝……別的證據,還都是推斷而來,恐怕起不到一錘定音的效果。”


    “知母莫若女。”許夫人哼了一聲,“你祖母是個什麽樣的人,太妃心裏有數。”


    七娘子便隻好將疑惑吞進了肚子裏,對許夫人綻出了一個遲疑的笑,“既然如此,小七知道該怎麽做事了。”


    等到從清平苑裏出來,七娘子就打發小花溪去慎獨堂。“問問四嫂明兒要不要一道進宮請安,要是四嫂說不去,你就說我的話,還是去一去給太妃看一看,說一說六郎的事。沒準太妃一高興,也賞幾件東西給六郎,讓六郎沾一沾老人家的福氣。”


    小花溪眨巴著丹鳳眼,一樣一樣記下來,又複述給七娘子聽,“少夫人看奴婢這麽傳話行不行。”


    就是上元剛到身邊來的時候,也都沒有小花溪這樣謹慎。不過,她剛到七娘子身邊近身服侍,這樣的謹慎,反而更得七娘子的好感。她含笑拍了拍小花溪的肩頭,道,“好,你就這樣告訴四少夫人。”


    等她人到了明德堂,小花溪就帶著四少夫人的答話進來了,“四少夫人說,本來是不想去的,不過聽了您的話,倒是真要進去給姑姑請安。”


    七娘子會意地笑了笑,打發她下去,“去玩吧。”回頭又叫立夏進來,“你去定國侯府送個信,就說四嫂已經答應明兒和我進宮請安。”


    等到立夏出了屋子,七娘子就托著腮出起了神,又過了半晌,她才自失地一笑,又開了保險櫃,將幾項重要的證據取了出來,鄭重地裝進了小匣子裏。


    九月十三日一大早,七娘子就打扮起來,又會同四少夫人一道,去樂山居給太夫人請安——太夫人難得地沒有將她們拒之門外,而是開門讓兩個孫媳婦進了花廳。


    僅僅是一兩個月的門庭冷落,就已經讓樂山居裏現出了一種別樣的氣氛。


    當七娘子第一次進樂山居麵見太夫人的時候,樂山居是熱鬧的,是尊貴的,洋溢著大家族中心的穩重、威權與富貴,這氣氛不但從家居擺設中輻射而出,還能從下人們的打扮上,表情裏,從主子們的談吐中,感染著每一個訪客。但此時此刻,樂山居是冷清的、寥落的,盡管擺設沒有絲毫的變動,盡管太夫人的裝扮也還是那樣莊嚴富麗,甚至她臉上慈和的笑都沒有褪色,但在這一切後頭,樂山居是頹唐的,是寂寞的。似乎連建築物本身,都感覺到了主人難以避免的低沉,好像一尊已經多年沒有修葺的佛像,在金漆之下,分明露出了腐朽的木頭。


    對七娘子和四少夫人進宮請安的目的,太夫人心裏當然不可能沒數。因此,對七娘子,“祖母有什麽話要帶給姑姑?”這樣的詢問,她隻是勾起唇角,簡單地打發了七娘子。


    “就說我很好,盼著她也好。”


    老人家的回答很簡單,甚至連表情中都沒有露出一絲破綻,一絲祈盼,說完這句話,她便揮了揮手,意興闌珊地道,“還是去清平苑,問問你們的婆婆有什麽話要帶給太妃吧。”


    七娘子眼神一閃,倒是有了一絲好奇。


    太夫人的表現,著實是有幾分不合常理。


    如果說老人家已經背著家裏人,向宮中遞過了話——她當然也有這個能耐,現在的太夫人應該是得意的,她正等著七娘子進宮去,承受太妃狂風驟雨一般的怒火。可如果老人家還沒有來得及往宮裏遞話,現在她也決不會這樣淡然,畢竟誰能先在太妃跟前說的上話,誰也無疑就占據了先手。


    老人家現在的表現,可以說是有一點將勝負置之度外的超然,往壞了說,反倒是多了幾分破罐子破摔的頹唐。


    不僅僅是七娘子,就連四少夫人都看出了一點不對。


    “看來五弟的事,對老人家的打擊還是很大的。”從樂山居裏出來,四少夫人便低聲向七娘子感慨。


    五少爺去雲南的事,當然也已經定了下來。送信的人到了揚州之後,五少爺索性連京城都沒有回,就直接從揚州過雲南去赴任。倒是累得平國公又打發了幾個心腹家人過去,將關防官印等物給他送去,許鳳佳問過七娘子,又向平國公提出,從官中給五少爺撥出了五萬兩銀子,作為他在雲南的安家費。


    兩兄弟下揚州去,到了八月裏隻有大少爺回來,對太夫人當然也是一個打擊:五少爺這是連麵對太夫人、麵對現實的勇氣都沒有……這一去,要再得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就是對和賢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四少夫人做了娘之後,似乎看哪個孩子都很可愛,對於五少爺的做法,就頗有微詞,“這孩子才這麽小,祖母年事已高……”


    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收住了口。


    七娘子態度坦然,由得四少夫人議論,她又笑著道,“算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這一次進宮,四嫂打算給六郎求個什麽?”


    四少夫人頓時眉開眼笑,“能求個長命鎖是最好的,我想著為孩子求一個太妃親手繡的小荷包,也算是沾一沾姑奶的福氣。”


    兩妯娌進了清平苑,給許夫人看過,許夫人還有幾分詫異,“聽說韓氏懶得進宮,還以為莫氏你也要在家帶孩子,沒想到這樣有興。”


    七娘子這次進宮,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將家裏的事解釋給許太妃聽。四少夫人要摻和進來當然也不是不行,隻是和她的性格實在不大相符,許夫人一邊說,一邊就不由得向七娘子投來了一個詢問的眼色。


    四少夫人搶著笑道,“是想為六郎求些吉祥物事,也是很久沒有進宮給姑姑請安了。”


    她都這樣說了,許夫人自然不會再問什麽,正好大少夫人又笑著問她,“您說咱們是明兒動身去潭柘寺,還是索性再等幾天……”


    許夫人自從太夫人失勢之後,就很熱衷於到各處寺廟去布施,對大少夫人的提議,她當然是興致勃勃。七娘子聽在耳中,又望了大少夫人一眼。


    她彎了彎唇,轉身招呼四少夫人一道出了樂山居。


    不論是皇子彌月還是冊封妃嬪,都有一套自己的禮儀程序要走,這一次皇後將兩件事安排在一天,固然是方便了外命婦們不用進宮兩次,但也把這一次進宮的行程塞得很滿。七娘子幾乎沒有多少空閑和家人閑話,便已經被繁瑣的禮儀給累去了一身的精力。等到一切告一段落,領過賞賜下來的禦宴,已是午後。她隔著人群看了看二娘子,見二娘子正在大太太身邊,兩人為一群貴婦誥命所簇擁,便索性不過去招呼,而是與四少夫人一起,跟著許太妃派出來接人的小太監進了慈壽宮。


    冊封寧妃,許太妃麵上也有光輝,今兒她老人家非但是出席冊封大典,給足了寧妃麵子,甚至連禦宴都露了個臉。隻是比七娘子等人早退了半個時辰,此時見麵,甚至還沒有換下大禮服。見到七娘子兩妯娌,她和氣地笑了,“很久沒見到莫氏了!就是善衡,也有四五個月沒看著你的身影。”


    之前家裏有喪事,七娘子等人自然不方便進宮請安,兩妯娌對視了一眼,四少夫人就上前抱住許太妃的胳膊撒嬌,“這一次進宮來,是求姑姑的恩典,給我們家六郎賞一點吉祥物事,讓六郎沾一沾您的福氣!”


    “我可不就是預備下來,等你進宮來討呢?這東西要是我賞出來,倒不如你自己來討更有效驗。”許太妃一臉是笑,似乎對於許家這一向的風風雨雨,是一點都沒有收到風聲。“去,把那盤東西端出來。你自己挑幾件帶走。還有前兒她們送來的一些西洋首飾,你先挑一支,剩下的幾支帶回去,你自己選一支之外,於平、於安還有韓氏也都有份。”


    最後這句話,當然是衝著七娘子說的。


    四少夫人立刻就一臉開心地跟著宮人們進內殿去挑首飾,將正殿的空間,留給了許太妃和七娘子。


    許太妃立刻就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低頭沉吟起來,過了半晌,她才淡淡地問,“聽說張氏自盡之前,留有一封信給你?”


    七娘子一聽這話,便知道許太妃對五房的倒台,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她不敢怠慢,一邊從懷中取出了五少夫人的絕筆信送到許太妃手上,一邊輕聲道,“姑姑這是……”


    “你二姐這幾次進宮,也會進慈壽宮坐坐。”許太妃麵上看不出喜怒,打發了七娘子一句,便迫不及待地展開信紙,凝神讀起了五少夫人的絕筆信。


    二娘子倒是未曾說過她曾經到慈壽宮來拜訪。


    七娘子心頭頓時一暖:二娘子做事就是這樣,不但到位,而且從不居功。


    像許太妃這樣在後宮中打滾的女人,不會不明白二娘子的來訪代表什麽意思,更不會不明白整個楊家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代表了什麽意思。


    盡管大太太的為人頗多可議之處,但二娘子和六娘子總是能讓七娘子感覺得到,出身楊家,其實也並不是太不幸的一件事。


    七娘子也就安下心來,靜靜地凝視著許太妃,等著她必然的下文。


    這封信當然也是五少夫人的親筆信,信裏提到的很多事,許太妃可能連影子都不知道,想必一會兒,還有很多事要向太妃解釋。更別說那裏頭對太夫人尖銳的誹謗,想必是一定會觸到許太妃的逆鱗的。


    許太妃反反複複地看了幾遍五少夫人的信,她的反應,卻出乎七娘子意料之外。


    她閉上眼,滿是疲憊地歎了一口氣,又將信紙推到了一邊,過了很久,才低聲問七娘子,“大哥沒有過分生氣吧?娘的日子,現在還好過嗎?”


    她尋思片刻,便決定如實相告,“自從事情出來,祖母已經稱病很久了。我們去看她,老人家也都不讓我們進去,有一點自閉於樂山居內的意思。這次進宮前倒是見了一麵,小七問祖母有什麽話要帶給您的,祖母說,她很好,希望您也多保重。”


    許太妃又低首沉吟了半日,才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她似乎是沒有一點掙紮,就接受了太夫人的所作所為,“好,這件事能落得個這樣的結果,也不算太差了。”


    如果許太妃不需要任何人的說服,已經接受了‘太夫人私底下變賣嫁妝,支持五少夫人吞沒官中錢財,在外私自置辦家產。默許甚至慫恿五少夫人給五娘子下藥’這件事,那麽平國公對太夫人的處理辦法,她當然也說不出什麽。可老人家做的這些事,畢竟沒有一點真憑實據,說到底也就是賬本為憑,而這賬本許太妃甚至都還沒有看過,按照七娘子的想法,她至少是要費一番唇舌,來使得許太妃相信,許家並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了太夫人。


    沒想到許太妃的態度居然這樣耐人尋味……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很不對勁。


    她小心翼翼地問許太妃,“是不是二姐對您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


    許太妃倒是被她的說法給嚇了一跳。


    “什麽?”她吃驚地抬高了聲調,旋即失笑,“傻孩子,沒有的事!”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倒是多了幾分親熱,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才感慨著道,“姑姑今年四十多歲的人了,很多事,要比你們小輩看得更清楚。”


    許太妃臉上,頓時又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無奈與感傷,她字斟句酌,緩緩地道,“對你祖母的了解,也要比你們小輩更深……”


    七娘子一下全明白了過來。


    太夫人很可能是已經在私底下向許太妃求助過了,將自己的說法,向許太妃交過了底。


    但許太妃對自己母親的了解,卻要比太夫人想象中更深得多。又或者她對時勢的判斷,要比太夫人更精準得多,在這件事上,可能是還沒有見到平國公這邊的證據,就已經作出了自己的判斷。


    連親生女兒都不肯幫她,老人家心若槁木,也是很自然的事。


    忽然間,她也感到一股無名的感慨,湧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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