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泄密


    等到過了於翹的七七,於安和範家少爺的婚事,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定了下來。


    四少夫人挺著肚子——雖然還沒有顯懷,但她的腰線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來明德堂找七娘子說話,一邊吃茶一邊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於平是個沒福氣的,不論我們怎麽勸,口口聲聲都說,連二姐都不願意,她自然是也不願意的。”


    她是於平的親嫂嫂,有些話,她說得,七娘子卻說不得,隻好就笑,“個人有個人的緣法,於平心氣高,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就於平那個長相,難不成還能選進宮裏去?就是還小,不知道這長相究竟不是要緊的,最要緊,還是人好!”


    四少爺單說長相,也的確隻是平平。


    這一向四少夫人時常來找七娘子吃茶說話,兩個人之間已經漸漸熟稔,不如一兩年前那樣生疏客套,七娘子看著四少夫人笑了笑,調侃她,“是,就和咱們家四哥一樣,雖然長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進,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頓時滿麵春風,卻還知道要謙讓一番,“說到這個疼屋裏人,滿府上下,誰敢和六弟比?別人我不知道,日夜夜隻是羨慕你馭夫有術!”


    明德堂裏雖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經過人事的女人,又怎麽不能從這幾個所謂通房的眼角眉梢裏,看出幽怨來?再加上這些貴婦人身邊,是再少不了擅長觀女之術的老媽媽,如此兩相映證。這些通房們到底是真通房還是假通房,又有誰不明白?隻是這話到底沒有說破,因此四少夫人也隻好繞著彎兒地來羨慕七娘子。


    說到通房,她嬌豔的臉上又掠過了幾許陰霾,“唉,就是於潛不說話,婆婆又回小湯山去了,我看,沒有兩個月,屋子裏還是得提拔幾個新人。”


    當時的大戶人家,在主母懷孕期間,提拔幾個新的通房,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尤其是四少爺多年在外,唯一一個得寵的通房丫頭,又已經流產死亡,餘下幾個不受寵的呢,也都過了二十五歲:一般通房姨娘們,過了二十五歲要再得寵,也就難了。就是許夫人不管事,四少爺自己不開口,太夫人看在親戚情麵上,縱容四少夫人,府裏也總還有平國公這個長輩坐鎮。四少夫人感受到的無形壓力,是決不會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許鳳佳約定,絕不許他和第二個女人牽扯不清,但對著四少夫人,卻不可能把這大逆不道的念頭說出口來。隻好含含糊糊地勸四少夫人,“這樣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給別人看的,也要挑一個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別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是蜜罐裏的人,哪裏知道我的苦?”


    她的話裏,就多了幾分苦澀。“現在我不提這件事,於潛也就裝沒事人兒。我要是提拔起來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裏去。可話說到頭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為了服侍他?我要說,又能說什麽呢?”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撫著肚子,臉上似憂非憂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愛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惱的樣子來。


    七娘子看在眼裏,心中也不乏歎息。


    許於潛對四少夫人也已經夠好的了,隻看四少夫人拖著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實在對四少夫人也並不差。就大秦來說,一個男人做到這樣,已經是仁至義盡,妻子再沒有什麽好挑剔的了。


    可是畢竟是齊眉舉案意難平,四少夫人心裏的擔心,絕非無的放矢……不論是按大秦禮製還是社會風俗來說,妻子有孕,提拔屋裏人來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場,要求四少爺不享用她們的服侍。


    雖然心裏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對四少爺終究還是愛多於恨。


    唉,女人還不就是這樣不爭氣,一旦自己沒有自立的資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愛也罷恨也罷,還不是要和他過一輩子?


    果然,四少夫人這麽葳蕤了片刻,到底還是找到了一個發泄的開口。


    “要不是五房裝什麽大度賢惠,”她恨恨地開了口,“咱們也不至於和今天這樣沒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裏留了種,偏偏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做出個孟光的樣子來!”


    孟光有沒有主動為梁鴻納妾,那是史無明言的事,七娘子聽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發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徹。”


    進了四月,過了於翹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擺到了明麵上來。不但公開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藥,還特地問過了太夫人和平國公,給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許夫人又去小湯山小住,這件事,五少夫人還不能這樣如意。順順當當地就把事情給攤到了平國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幾房的少夫人都暫時沒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還大度地將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兩個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遜色了。


    這一招,本來是衝著七娘子一個人來的,不想卻是也帶累了四少夫人,是以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動的次數就多了不少,言談之間,頗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


    見到七娘子回得這樣雲淡風輕,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發急了,“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公公的性子,隻怕你還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討厭……”


    她頓了頓,又勉強地道,“越發說破了,這些年來府裏的爭鬥,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裏的。這件事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當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過來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卻是已經心下雪亮。


    平國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為太夫人一輩子沒有生過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對庶子,對姨娘,總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許夫人娘家強勢,禦下手段強勢,當年對姨娘們肯定也很強勢。如果一切可以隨著她的心意來,許鳳佳就算不是行長,至少也是家裏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國公生育了五個庶子……當年兩夫妻之間,肯定沒有少為這件事爭吵。


    有太夫人這個賢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許夫人這個善妒的例子在後,平國公對幾個兒媳婦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話都不說,就讓七娘子和四少夫人,顯得麵目醜陋起來。


    她偏頭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來。


    “四嫂,這件事,你還是別急。”她低聲安慰四少夫人。“這肚子裏的孩子,就是你的護身符,該怎麽辦,你心裏不會沒數吧?”


    七娘子說得雖然隱晦,卻是已經一語點醒了四少夫人,她摸著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幾分。


    “六弟妹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個人似乎都亮了起來。“四嫂領你這個情!”


    又不禁有了幾分擔心,“可鍾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麽好說話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鍾先生行醫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鍾先生是斷斷不會壞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親熱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謀!”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高興,太過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過來關心七娘子,“那你該怎麽辦呢?我看這一向,公公對你的態度,可是淡了不少,雖然還沒有明著訓斥你,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可不好聽。”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緊,這樣的暗箭,我受得慣了。”


    她的表情裏,似乎還帶了隱隱的不屑。


    四少夫人張了張口,又閉上嘴,把要出口的話給咽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緊,你還年輕,就是這幾年不能生,將來也——”


    她的語調多了幾分勉強的輕快,似乎這安慰,連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些不對。


    什麽叫做這幾年不能生?


    這件事,可隻有權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許鳳佳,七娘子都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他。


    她一下變幻了姿勢,顯出了一臉的迷惑,“這幾年不能生?這又是為什麽?雖然世子這一向忙,我們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驚訝,“你不知道?”


    她壓低了聲音,“我也是聽五房的小丫鬟說的,說是上回權先生來給五房扶脈的時候,無意間提到幾句,說‘你和貴府的世子夫人是一個毛病,都是思慮過甚,不容易有胎,要將養幾年,才方便懷孕’。似乎權先生又說了幾句,說你這幾年都要好生靜養,不能太過勞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盡了所有意誌力,才遏製住了心頭的惱怒,使得它不至於蔓延到了臉上。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權仲白的性子,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難怪,雖然有五房的喜訊,但平國公的臉也實在變得太快了些……這些天來,五少夫人恐怕是沒有少分享這個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黃浦居然都茫然無知,被蒙在了鼓裏。


    “這是誰說的話!”七娘子故意惱怒地抬高了聲調,“真是血口噴人,權先生說我思慮過甚,就是因為管家辛苦……沒想到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私底下還要被人編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經有了七分惱恨,四少夫人忙就勸她,“傻丫頭,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們少年夫妻,正是情濃的時候,快加把勁,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總是無所謂的事。”


    她又傷心起來。“倒是比我強些,這一胎要不是男孩兒,我也繃不住了,總是要給你四哥添幾個房裏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複了激蕩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聲道,“不要緊,隻要四哥心裏還是向著你,就比什麽都強了。”


    卻是話說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還是說錯了話。


    如果心裏向著四少夫人就夠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許鳳佳寵幸別的通房?這話也實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並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鳴鍾,就站起身來,張羅著和七娘子一道進樂山居請安,“咱們今兒早點過去,別讓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賣弄她那個通房!”


    因為廣州一帶事情隨著孫立泉出海在即,漸漸少得多了,許鳳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揮所做事,這一向倒是可以按時回來吃晚飯,七娘子就有了些猶豫,想要等許鳳佳一道過去。


    不過,看四少夫人已經不由分說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軟了起來。


    四少爺就沒有許鳳佳那麽顧家了,是一心撲在了差事上,又很積極於和同儕們打關係,聽說這一向是經常三更半夜才回來……


    在這個家裏,四少夫人也實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爺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腳步,趕上了四少夫人,一邊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會兒四郎、五郎要是回來,你帶著穀雨春分,把他們送進樂山居來……世子爺要是回來了,也讓他自個兒進樂山居就是了。”


    四少夫人和七娘子雖然到得早,但今兒卻還有人比她們到得更早。——平國公今天也進樂山居來,向太夫人問好。


    見到這兩個兒媳婦,太夫人是一臉和藹的笑意,“來了?莫氏也實在太勤勉了,說了你還是安心養胎,老婆子這裏,愛來就來,若是不舒服就別來了,偏偏還是每天過來,也不嫌折騰!”


    這責怪裏就含了幾分親昵:四少夫人畢竟是太夫人的娘家親戚,盡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對四房卻從來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臉的笑,她作勢要給兩個長輩請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親親熱熱地鑽到了太夫人身側,和她撒嬌,“這一天不見老祖宗呀,我心裏就想得慌,到了要請安的時候,在屋裏轉著轉著,就覺得心裏有件事,怎麽都坐不安生,非得過來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話人人愛聽,太夫人臉上頓時現出了和藹的笑,她將四少夫人摟在懷裏,一長一短地問她每日裏的飲食起居,兩個人說得熱鬧,有意無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沒有四少夫人那樣好的待遇了,她規規矩矩地給太夫人、平國公請了安,便在下首枯坐:雖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說得熱鬧,但平國公卻似乎沒有說話的興趣,他正端坐椅上,手裏握著一杯茶,也不知道出著哪一門的神。


    好在沒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帶著成班孩子殺到:如今放了學,穀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個人去至善堂看著四郎、五郎,免得兩個孩子玩得太開心,不願意回明德堂吃晚飯。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孩子又是直接從至善堂過樂山居,她連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邊,掏出手帕揩掉了兩人臉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來的?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沒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撲去給太夫人請安,“曾祖母!”接著就是平國公,“祖父!”


    平國公倒是難得地露了笑臉,抱著兩個孩子說了一會話,許鳳佳幾兄弟也都下值進來,還有於寧於泰、於平於安也都到了,小花廳裏頓時一片熱鬧,太夫人環視一周,才笑著道,“從前覺得小花廳已經夠大了,今日看來,以後府內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夠坐!”


    開枝散葉人丁繁衍,這當然是喜事,平國公臉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著問於安,“怎麽樣,開始繡嫁妝了沒有?”


    廳內頓時就傳來了一陣響亮的笑聲。


    說了一會話,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眾人也就陸陸續續起身告辭,五少夫人又笑著問七娘子,“六弟妹,庫裏可還有安胎萬全神應湯的幾味藥材?我記得就是去年這個時候,庫裏還是蠻多的。”


    七娘子心中惱怒,麵上卻還是不露聲色,“這倒是要問媽媽們了,我平時也不大去庫房,五嫂若要,回頭把藥材寫來,有就送來,沒有,就讓人買去。”


    五少夫人就笑著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預備著,心裏也安穩。”


    她和五少爺相視一笑,便轉身離去,七娘子拉了拉許鳳佳,也回身要走時,平國公忽然道,“韓氏、莫氏、張氏、楊氏等等。”


    幾個媳婦們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邊身子,甚至都出了門。


    平國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閩越王前些日子,給我們家送了七八個侍女,這是王爺的好意,我們當然不能辭。不過,我年紀大了,你們幾個兄弟又都還小,也沒到放屋裏人的時候。白養著也沒有這個道理,索性你們個人領走,放在屋裏使用。——一會兒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這件事,就讓楊氏來安排吧。”


    眾人的眼光,頓時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隻覺得心底一股鬱怒之氣,猛地竄了起來,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話,忽然覺得許鳳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納通房,許鳳佳的壓力未必比自己小。


    當麵和平國公衝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著道,“父親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掃五少夫人,也不等對方反應,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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