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勇氣


    進了三月份,牛淑妃終於生產:雖說這一胎才隻有七個月,但到底還是磕磕絆絆地將孩子生了下來——還是個男嬰。


    皇上不好女色,後宮人口單薄,除了太子之外,已經多年沒有添丁,如今皇次子誕生,朝野上下頓時是一片歡騰,而正在此時,錦上添花,寧嬪又被神醫權仲白扶出了喜脈,朝廷上下接二連三傳出了好消息,是一掃政局的動蕩,頓時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入到了宮中。


    都說七活八不活,皇次子雖然早產,身子骨較為孱弱,但在權仲白等人的悉心照顧之下,過了洗三依然很是健朗。皇家添丁,照例也有些儀式要進行鋪排,七娘子等誥命自然不會被遺忘,好在三月已經初春,眾人在坤寧宮外朝賀皇後的時候,也沒有挨多少凍。


    添丁雖然是喜事,但畢竟比不得新年大朝,非但許夫人沒有回京,太夫人也不曾進來,就是幾個妯娌都托故不來,倒便宜了七娘子輕省,從坤寧宮出來,她留二娘子陪皇後閑話,自己就跟著許太妃派出來的小太監,直進了仁壽宮。


    六娘子也就正在仁壽宮裏和許太妃吃茶,見到七娘子,她一下站起身來,親熱地叫,“七妹,快別行禮,到我身邊來坐!說起來,也有小半年沒見你了!”


    就是許太妃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也都多了幾分尊重和喜愛,“怎麽樣,今兒在慈寧宮前沒有凍著吧?”


    雖然進了三月,但北地天氣冷,春天的風也透了硬,六娘子是得了皇後的旨意,這一次朝賀就沒有露臉,而是在許太妃身邊陪伴。


    七娘子細細地審視著六娘子的神色,見她麵色嫵媚,雖然臉頰豐滿了不少,但卻更有少婦的風韻,看著容光煥發,神完氣足,不由就放下了一半心來,笑道,“天氣已經很暖了,沒怎麽凍著,倒是穿了大禮服,很有些燥熱。”


    許太妃二話不說,就吩咐人,“來取一套我家常穿的襖裙給世子夫人換了!”


    又偏過頭招呼七娘子,“今兒就在仁壽宮裏吃了午飯再走吧。”


    七娘子不免有些躊躇,“隻怕還是要看慈壽宮那邊——”


    許太妃頓時和六娘子相視而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太後現在又哪有心思來管別宮的事呢。”還是六娘子為七娘子解惑。“再說,有肚子裏這塊肉做金字招牌,留七妹吃個飯罷了,就是皇後娘娘,也不會在這時候說話的。”


    宮中密事,外人無由得知,七娘子不禁神色一動,有了探尋的神色。“聽說皇後娘娘和皇上鬧得很不愉快……”


    許太妃就和六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六娘子開口要說話時,許太妃又擺了擺手,“這樣費心機的事,寧嬪你就別開口了,還是我老婆子來說吧。”


    隻看許太妃這麽一個安排,就知道她對六娘子的喜愛,倒的確是有了幾分真心。


    本來宮中女子最是寂寞,就是少一個伴,六娘子的性子又那樣天真可愛,會和許太妃投緣,雖然是意外之喜,卻也是意料中事:很多事就是如此,一個善意的開端,往往就能牽扯出一連串善意的結果。


    七娘子就洗耳恭聽許太妃的敘述。


    “自從牛淑妃有孕,我們寧嬪又暫時沒有消息,宮中就斷斷續續,有了些動靜。太子有好幾次,不是被先生責罵,就是小病小痛,宮中的日子就不大太平了。”許太妃若有深意地一笑,七娘子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就這樣不甘寂寞了……”她喃喃地感慨。


    “誰又說不是呢!”六娘子迫不及待地搶了一句,又在七娘子與許太妃的白眼中縮了回去,咕嘟著嘴,“好嘛、好嘛,小六不說話就是了。”


    “牛淑妃的手段和皇後比,顯然是要差了一著,皇後以不變應萬變,很快,倒是皇上親自開口訓斥了牛淑妃。”許太妃眼底也不禁現出了一絲欽佩。“我早就說過,皇後出身世家,從小受到嚴格的教導,的確是母儀天下的不二人選。皇上就算和她不親近,心底到底還是很尊重皇後的。”


    “不過,牛家人卻並不這樣看,尤其是牛淑妃,自從有了身孕,看太子爺眼裏幾乎都要出火……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的胎也有些不穩了。”許太妃的話,意味深長,“如若手段得當,一件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而一件好事,也可以變成壞事。宮中的日子,從此就熱鬧了起來。”


    牛淑妃想栽贓陷害皇後,借此穩固自己的地位,可以說的確是將腹中的胎兒利用得淋漓盡致,達到了利益最大化。想來她的胎兒如果出事,得利者當然非皇後莫屬,這兩個重量級人物的龍爭虎鬥,也的確是可以將後宮攪得雞犬不寧。


    七娘子已經知道緊接著就是權仲白回歸,扶出牛淑妃胎沒有坐穩,太子有腎精虧損的征兆,新一輪腥風血雨又掀了起來,就在此時,六娘子懷了龍脈——她皺眉聽著許太妃細細的敘述,半晌才問,“那麽太子的腎精虧損之兆,到底是不是牛家人在背後弄鬼……”


    許太妃麵色頓時一沉,她輕聲道,“這話,也就是對你說了,就是回家去,也不要透露出一星半點來。”


    見七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她才續道,“安王和太子一向在一起讀書,兩個人年紀相近,太子有什麽事,偶然也會透露出一兩句給安王知道……聽起來,這一位像是不知被誰給帶壞了,小小年紀——今年才八歲呢,就學會了……”


    她做了個手勢,沒有再說下去,七娘子就已經不禁跟著倒抽了一口冷氣。


    小孩子這麽小就學會自瀆,且不說生育能力受影響,第一個發育就肯定跟不上,古代的醫療條件又不好,如果太子爺一直沉迷於此恐怕沒有幾年,身子骨就要徹底淘空了。


    “這可不是什麽小事!”她壓低了聲音,“皇後娘娘竟是一點都不知道?”


    許太妃望了六娘子一眼,她笑了,“很多事,太子會和小玩伴說,卻未必會告訴給母親知道。皇後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說到現在兩個字的時候,許太妃的咬字特別清楚。


    七娘子一下就明白了過來。


    恐怕太子爺的會不會被皇後知道,還要看六娘子這一胎,是男還是女。


    她心下一下就有了些不忍:那畢竟還是個孩子!


    緊接著,又有了一絲隱隱的戰栗,興奮與擔憂幾乎是在瞬間,就已經湧上了心頭。


    這可不是什麽鬧著玩的事兒,六娘子這一胎要是男丁,眼看著兩個哥哥身子骨都並不會太好,將來說不準,這太子的位置就要落到他頭上。


    到時候,有這麽一個閣老外祖父,幾個姑父也都是權傾一方的人物,楊家許家這一脈的聲勢,幾乎是沒有人可以匹敵的了——可往往世間事,總是盛極而衰,在烈火烹油的時候,伏下了將來致敗的因由……


    她掃了六娘子一眼,見六娘子對她微微搖頭,話到了口邊,又咽了下去。


    許太妃雖然待她日益親近,但仁壽宮到底不是說私話的地方。


    “姑姑真乃神算。”七娘子就笑著誇許太妃。“考慮事情,要比我們年輕人更周到得多。”


    許太妃頓時又現出了幾份高興,她笑了,“你們事情也多,很多事未必考慮得清楚。我們老輩當然要給你們掌著弦,免得你們走差了!”


    兩姐妹於是相視一笑,六娘子吳儂軟語,“我們做小輩的,也都全仗著姑姑照拂呢!”


    許太妃哈哈大笑。“你們這些楊家女,真是個頂個兒,全是好一朵解語花!”


    不免又打趣七娘子,“你看看,你姐姐肚子都有消息了,善衡也要加把勁兒,到了明年,抱著小囡囡進宮給我請安,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七娘子摸了摸丹田,也隻好跟著陪笑。“這種事,也是急不來的……”


    在仁壽宮吃過飯,打發了許太妃午睡,六娘子就帶著七娘子進了景仁宮說話。——景仁宮裏的陳設,就已經要比去年富麗得多了。


    六娘子在許太妃跟前,還是那樣一派天真可愛嬌柔無邪,當著宮人們的麵,派頭就大得多了。一進屋裏,她就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打發眾人,“都下去吧,沒有別的事,就不要進來打擾了。”


    七娘子在屋內屋外轉了一圈,尤其是在六娘子的臥室裏細細地看了,又出來袖著手,看六娘子擺架子,先笑嘻嘻地奚落,“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什麽時候我們家六姐也成了二姐,真是指揮若定,有大將之風!”


    開了一句玩笑,她才正容道,“現在你是雙身子,又獨個兒在宮裏,很多事都要自己小心……尤其是這段時間,身邊伺候的人,一定要慎之又慎,再小心也不會太過。六姐明白我的意思?”


    六娘子也收斂了她臉上慣有的那一股天真歡容,她點了點頭,“我知道輕重的,就是皇後、太妃,也都很關心景仁宮的飲食起居,還有連內侍背地裏照拂,不論是誰想要害我……也都沒有那麽簡單。”


    七娘子心頭不禁一暖:自從去年一晤,她和連太監就再也沒有來往,更是並無隻言片語,請托於他。越是這樣,就越顯得連太監對她,的確是真心實意。


    她笑著點了點頭,又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荷包,扯開了抽出一張黃紙,“正月裏在廣福觀,給你求了個順產平安符,多少是個心意——別嫌我的禮輕。”


    “你我之間,還說這樣的話。”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才露出了沉思之色。“太妃的意思,你覺得怎麽樣?”


    許太妃真不愧是許家的女兒,什麽事都是高屋建瓴,心思很大:六娘子才懷了身子,她就已經在為將來埋伏筆了。


    七娘子也沒有和六娘子裝糊塗。“日中則昃,月滿則虧……如果父親這時候在仕途上不大得意,太妃老人家的伏筆,的確是要讚一句老道。可現在父親分明是百尺竿頭,立刻就要更進一步……”


    這種時候,楊家的女兒就最好別太高調了。


    大老爺今年才五十歲,就算在首輔的位置上坐十年,也夠他培植出無數黨羽,楊家的力量已經很強,這時候再將手插到繼承權的鬥爭中,實在就太冒險了一些。生育一個藩王,是六娘子的幸運,生育一個太子,卻可能是楊家的不幸。


    六娘子神色頓暗,她低聲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頓了頓,又強笑起來,“再說,娘娘雖然隻是在用我,卻也到底對我不差。”


    看來,六娘子雖然進宮幾年,但卻還有一點良心,始終未泯。


    七娘子就在心底悄悄地舒了一口氣,毫無來由地感到了一絲歡欣。


    她望著六娘子,真誠地點了點頭,輕聲道,“是,有些事不得不做,就要做得到位一些……可有些事可以放人一馬寬厚行事,我們也不能昧著良心。”


    六娘子歎了口氣,又摸了摸肚子,才探過手來,捏住了七娘子的柔荑。


    “就當是為肚子裏的孩子積德了!”她神色間多了一絲滿足。“隻盼著生個男丁,平安長大就藩,別生個公主,身份再高貴,女兒家就是命苦……”


    七娘子想到被埋葬在這社會中的千千萬萬個如花般的少女,一時間也不禁跟著六娘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件事,你要是不方便安排,就由我來向二姐打招呼吧。”過了一會,七娘子才低聲道,“以二姐的手段,是一定能安排得滴水不漏,不讓太妃老人家起一點疑心的。”


    這邊才和七娘子說了太子的,那邊皇後就有了動作,等於是逼著太妃來懷疑七娘子。這件事,也的確是要二娘子這樣的能人,才能安排妥當。


    六娘子又緊了緊握著七娘子的手,“就交給七妹了。”


    她的話裏又多了幾分誠懇。“這孩子要是能平安降臨在世上,我要謝的人,第一個就是你。”


    七娘子不禁失笑。“按你這麽說,要謝的人還多了!太妃娘娘,皇後娘娘,皇上,權神醫……”


    她信馬由韁,隨口道來,沒想到六娘子卻當了真,她摸著肚子,真心實意地露出了一個甜笑。“是是是,都要謝,都要謝!”


    真是一臉的有子萬事足,當年的捉狹,全都不知道退去了哪裏。


    七娘子看在眼裏,又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從宮中退出來,她索性就直接拉二娘子一道,“我跟二姐回去看看小世子。”


    一進定國侯府,七娘子便屏退了從人,將安王那裏得來的情報,告訴了二娘子知道,又叮囑二娘子。“太妃一心明哲保身,並不想再摻和進宮中的爭鬥。因此這件事,二姐處理的時候,還是要小心一點,最好做得真真的,別被太妃看出端倪,倒不好了。”


    二娘子眼神閃爍,沉吟了半日,才斷然道,“這件事,姐姐領你和六妹的情!”


    以她的城府,又怎麽看不出許太妃這反常的沉默中,可能包含的私心。


    七娘子坦然地應下了這份人情,“大家姐妹,二姐不要和我客氣。”


    她就站起來告辭,“天氣漸晚,下回再帶四郎、五郎來看表哥……”


    一邊和二娘子客氣了幾句,一邊進內堂抱了抱小世子,又親了親他的臉蛋,便出門上了馬車。


    等進了二門,天色已經近晚,七娘子下了轎子,一邊和小黃浦說笑,“你今兒在馬車裏等我,可無聊呀?見到什麽稀奇的景色沒有,說給我聽聽?”一邊和她一道進了明德堂。


    才進明德堂,立夏和上元就迎了出來,兩人都是一臉的凝重,上元臉上更是帶起了一絲埋怨。


    “還以為少夫人一兩個時辰前就能到家……”


    七娘子不禁有些納罕,卻仍笑道,“跟著二姐,去孫家坐了一會。哎喲,我真是腰板酸疼。”


    就帶著三個丫頭進了西三間裏,“快倒一杯茶來喝喝……”


    立夏和上元卻都沒有動。


    七娘子這才覺出了不對,她掃了兩個丫鬟一眼,驚奇地道,“怎麽,出什麽事了?這麽慌慌張張的?”


    立夏就和上元交換了一個眼色。


    她心中不祥感越來越重,她正要追問時,立夏已經咽了口吐沫,輕聲道,“回稟少夫人——二姑娘……從今兒下午起,就找不見人了。”


    屋內一下就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呆了一呆,才明白了立夏話裏的意思,以她的鎮定,一時竟也隻覺得天旋地轉,要不是兩個丫頭一把扶住,竟是險險就要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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