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迎新


    七娘子這一次回娘家,自然是喜慶十足,初三日有女兒的人家,都不會接待外客,而是要好好伺候在夫家辛苦了一年的姑奶奶。因此連大老爺都沒有在小書房裏打發時光,而是和大太太一道,在正房等著兩個女兒上門。


    因為權瑞雲也回娘家去了,孫立泉又已經下了廣州,此時除了許鳳佳並幾個小輩之外,倒真的就隻有楊家的原班人馬,彼此見麵先道過了喜。大老爺握著二娘子、七娘子的手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摸了摸三個外孫的頭,便衝許鳳佳點了點頭,笑道,“鳳佳跟我來。”


    九哥也要拔腳跟去時,大老爺卻道,“你上次見你姐姐,還是她生病的時候你去探她,連話都沒有好好說過。什麽大事,連人倫都不顧了?你留在這裏,陪你兩個姐姐說話。”


    大太太也笑道,“九哥不要說難得見兩個姐姐,就是我這個當娘的,也就是每天晨昏時見他一眼,他又關進去讀書了,今天難得出來鬆散,也不要這樣絕情,娘都沒有見你幾眼,就又要躲到外頭去。”


    大太太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九哥還能說什麽?大老爺帶著許鳳佳出了外院,他便陪著兩個姐姐坐在堂屋裏和大太太長篇大套地說些閑話。隻是雖然人就坐在這裏,但誰都看得出來,他的心思,是在別處了。


    雖說兩人都住在京裏,但七娘子出嫁後反而沒有和九哥見麵的機會,這位官宦人家的少爺是一點嬌驕之氣都沒有,自從去年落第,就一門心思地攻讀聖賢書,竟有了幾分拚命的意思——聽大太太的口氣,竟是連她這個做娘的都很少有機會和九哥說話。一個嬌生慣養的少爺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非常不易。


    雖說九哥今年和七娘子一樣,也是十九歲,但這位小少爺竟也如姐姐一樣,是一點都不像十九歲。周身上下的氣質,竟有了幾分二十九歲的沉鬱。


    大太太一邊抱著幾個孫子,一邊和二娘子閑話著京中幾戶親近人家的升遷降黜,又說著秦家自從出孝之後,幾兄弟都各有升遷,反而是秦大舅被放了外任,二舅進京在太仆寺供職,等到開春赴任,楊家少不得多加照拂迎來送往等家常瑣事。七娘子在一邊含笑附和了幾句,一邊拿眼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九哥,一時竟有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九哥看著,實在是太不快樂了。


    她半天才道,“九哥倒是有幾分消瘦呢。”


    她很少在大太太跟前這樣明目張膽地關心九哥,大太太聽了,倒很有幾分不習慣,她看了看七娘子,吞了吞唾沫,才笑道,“是,九哥往年臉頰上都還是肉嘟嘟的,今年看來臉蛋就有些尖了。”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也笑道,“到底是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七妹看九哥,就是一眼看出來不對了。”


    這話要是讓大太太說來,肯定是半含了不滿,半含了酸味,但二娘子這麽一說,卻是平鋪直敘,正大光明,好似九哥和七娘子的雙生關係,並不是楊家的一個忌諱。


    真不知道大太太這樣的人,怎麽生得出二娘子這樣的女兒來!


    七娘子沒有搭理大太太的話茬,倒是九哥閃了大太太一眼,露出了一個笑,“二姐看我也看得準,上回到孫家去送禮,你們老太太見了我,還說我胖了,倒是二姐私底下叫我讀書別讀得太苦,說我眼神都讀得有些渾濁了。”


    這個笑雖然情真意切,但以七娘子的觀察入微,到底是看出了這一笑下頭的敷衍。


    七娘子心中微微歎息,又忙站起身扳著九哥的臉,細看了看,才皺眉道,“二姐不說,我是真的沒看出來,以後你晚上再別看得太晚了。”


    她看了大太太和二娘子一眼,到底還是把話吞進了肚子裏。


    九哥望著七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我知道的,七姐就放心好了。”


    因九哥提到了孫太夫人,大太太不免問二娘子,“聽說老太太今年越發不好……”


    二娘子臉上頓時掠過了一線陰影,“今年冬天都很怕過不去呢,不過,開了春應該就好了。——偏偏立泉人又去了南洋,幾個偏房弟弟口中可沒有什麽好話。”


    孫家自己這一支,人丁倒是不多,皇後的其他幾個兄弟都在外地供職,倒是先定國侯有幾個兄弟都在京中居住,如今繁衍得人丁興旺,也時常到定國侯府上走動。如今孫立泉在外,幾兄弟也都不在京裏。要是老太太千古,家裏沒個兒子,事情也實在是不好安排籌措。


    大太太自己是沒有伺候過公婆,但畢竟當過家的人,這些講究忌諱也不至於不清楚,她臉色頓時一沉。“你仔細說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世家大族,最重名聲,有些事你們自己心裏也要有數,該怎麽堵一堵眾人的口——”


    二娘子卻掃了七娘子一眼,一時沒有說話。


    七娘子頓時會意:有些事,是可以和娘家說,卻不好和許家的世子夫人說的。


    她就乘機站起身來,笑著拉九哥,“你陪我到七姨娘那裏去坐一坐,上回進宮,我看六姐還念叨著七姨娘,不知道她這一向可好不好呢。”


    大太太忙道,“應該的,應該的。”


    又扭頭吩咐二娘子,“一會兒你也去七姨娘那裏坐坐,以後在寧嬪麵前也好回話。”


    自從六娘子得寵,大太太對她的態度自然不同。以她的性子,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眾人都不甚訝異。倒是九哥臉上現出了一點不快,但也很快就遮掩了過去,嬉笑著隨七娘子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不急著去七姨娘那裏了,她回首一望屋裏,扯了扯九哥的衣袖,輕聲道,“我到你屋裏看看。”


    九哥雖有幾分訝異,臉上卻更多地帶出了喜悅。“好,難得七姐有興致到寒舍去坐!”


    兩姐弟自從成人之後,接觸反而更少,尤其是權瑞雲嫁進門之後,九哥一直忙於讀書,七娘子都沒有進過九哥的院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多大的人了,還是這樣不穩重。”


    話雖如此,她臉上卻情不自禁地帶上了一點笑。


    到底是血脈至親,就算平時再沒有聯係,這一點熟稔,是怎麽都去不掉的。


    九哥的小院子就在內院靠近二門處,布置得幹淨雅潔,雖然也有些貴重的擺設,但並不豪奢,隻是處處都可以見到權瑞雲的繡品,顯見得這間屋子是女主人精心布置,下了心思的。


    七娘子在屋內轉了轉,又進臥房相了一眼,問九哥,“你平時就在這裏讀書嗎?”


    “那倒不是。”九哥抱著手跟在七娘子身後,“書房倒是在二門外頭了,七姐要看,我們就去看看。”


    “不用了,又要叫人回避,鬧出好大的動靜。”七娘子搖了搖頭,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唉,我看,你平時也多半就睡在小書房,很少進來休息吧?”


    一個家裏有沒有男人活動的痕跡,那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


    自從許鳳佳回京,雖然按照慣例,他在西翼還有一間屋子,放他自己的東西。但如今兩夫妻日常都在西三間起居,西三間裏漸漸地也就出現了他的朝服、常服,還有些心愛的小刀劍等物,而九哥的臥房裏,卻是冷冷清清的,連一件九哥的衣服都沒有露在外麵。


    九哥先是一怔,緊接著,也就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略帶了一絲自我辯解的意味,“七姐也知道,我這一向讀書讀得比較用心……”


    他的話,就在七娘子的凝視裏漸漸地弱了下去。


    七娘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中實在是百感交集。


    九哥讀書讀得這麽專心,隻怕是權瑞雲本人都覺得欣慰,雖然自己寂寞,但恐怕也決不會展現出來,打擾九哥的上進。在當時人的價值觀裏,像九哥這樣的兒子、丈夫,已經算是很出色的了。


    可大老爺在多年前,豈不也是這樣出色?九哥這就是一步步地拚命地要把自己變成下一個大老爺……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握住了九哥的手。


    “你又何必這麽拚命呢?”她低聲道,“爹眼下才不到六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他還能幹上十多年,甚至是二十年。如若能在閣老的位置上一直坐下去,你就是有了進士功名,隻怕在仕途上,也……”


    大老爺都這樣顯赫了,九哥如果還年少有為,坐到了高位上,楊家豈不是太招人眼目了?大秦閣老,多得是不許兒子出仕,或者隻許兒子為一閑職,到了孫輩,再來悉心培養,以圖在自己過身十多年後,原本的喧囂漸漸散盡之餘,官場上後繼有人,可以為家族撐起一把保護傘。像楊家這樣和豪門大戶聯絡有親的士族,更是絕不會將所有的籌碼都擺在官場上,尤其九哥是家中獨子,他最大的任務,其實還是給楊家傳宗接代。


    這個道理,恐怕九哥也不會不懂。就算兩年後他能中舉,成就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進士,在仕途上,也不會有太多建樹。


    九哥就別開了臉。


    他現在和七娘子已經並不十分相似,俊秀的臉上,隻怕也就隻是那雙眼睛中透出的清冷神韻,與七娘子在氣質上有一絲呼應了。可和七娘子不一樣,這張臉上,還殘存著不少少年人特有的執拗與任性,更有絲絲縷縷的陰鬱,就像是一層薄霧,籠罩在了九哥身側。


    “可……”他低聲說。“七姐,我說過。我會長大,我會保護你的……總有一天,我要你抬頭挺胸,不必受任何一個人的冷待。”


    七娘子一下怔住。


    多少前塵往事,隨著九哥的這句話,一下湧上了心頭。


    她隻覺得眼眶罕見地一熱,就有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九哥是自小就將這件事記掛在了心頭!


    其實又哪裏是要為她撐腰呢,現在的七娘子,也早就脫離了九哥的保護範圍。


    這孩子從小心裏就明白,什麽事也都裝在心裏,時至今日念念不忘,還要努力上進,求的,卻也不全是將自己籠罩在他的保護網之下吧。


    這句話從出口開始,九哥心裏想的,恐怕就是已經再沒有辦法為自己保護的生母……


    而不論他如何上進,九姨娘也都是享不到九哥的福了。


    她強忍著眼淚,緊了緊手中的掌握,堅定地道,“你能活著,你能活得開心,就是對我最好的保護,就是對娘最好的安慰了,善久,你不需要更優秀,你已經很優秀,你不需要更好,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姐姐和娘都隻想你開心,你——明白不明白?”


    見九哥臉上浮現陰雲,七娘子搖了搖頭,搶著道,“而且,”她歎了口氣。“而且在仕途上要取得進步,很多時候,人就不得不有所改變——我不想你變得和父親一樣,現在的善久,已經很好。”


    提到大老爺,七娘子臉上不禁閃過了一絲貨真價實的不屑。


    九哥看在眼裏,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動,他張口要說什麽,卻又頹然地止住了話頭,隻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可我能做到的,也就隻有這樣多了。”他輕聲說。“我是——我這樣想長大,可是長大之後我才發覺,原來是你,一直在護著我……我原來還是和當年一樣,沒有一點能力……”


    九哥的頭,就慢慢低了下去,似乎這一句話有無限的重量,足以將他的肩頭壓彎。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優秀,對九哥來說,竟是一種無言的壓力,讓這個少年肩上,久已有了他不該背負的重量。


    正要措辭安慰九哥,她心頭又是一動。


    九哥方才那一番話,涵義無限,似乎更有言外之意,在話外盤旋。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和大太太之間的那一段恩怨。


    九哥自小跟在大太太身邊長大,以他癡情的性子,連自己這個從來不敢過於親近的雙生姐姐,他都這樣看重。更不要說大太太了,就算他當著自己的麵,從來不肯表露,但想必對大太太也不可能沒有親情。


    而九哥呢,那麽一點點大的時候,就有能力背著大太太做出種種布置,找到了三姨娘當年的盛裝……他背後始終有一些棋子籌碼,是七娘子所不知情,也沒有過問的。


    對生母的死,他也不可能沒有追究的興趣,而很多事一旦被攤到台麵上來談論,於九哥,那是怎麽說就怎麽錯……


    唉,這孩子也實在是太為難了,夾在中間,很多事,也真的難以兩全。


    七娘子立刻在心中下了決定:有些事,九哥是連個影子,都不必知道。


    她輕聲道,“誰說你沒有能力呢?沒有你,我又哪裏能平安長大,哪來嫡女的出身。你不用再勉強自己了,善久,你做的已經足夠多,足夠好。”


    九哥麵上閃過了一絲驚訝,旋即麵露深思。


    “姐姐還是那句話。”七娘子又笑著拍了拍九哥的肩頭。“你要是真喜歡讀書,那你就隻管去讀。若你是為了加意進步,以便有一天能夠護著姐姐——隻要你能承續楊家的香火,就已經是在護著姐姐了。”


    再沒有一個人丁旺盛的娘家,更能震懾得住婆家的妯娌小叔們了——到了下一代就更是如此,四郎、五郎乃至七娘子未來的孩子有越多的表兄弟,在許家說話就越響亮。


    話雖然是玩笑話,但七娘子的語氣卻是很誠懇的。


    九哥眼中有了些好笑,自從落第以來,經年盤旋在他身上的那一股抑鬱之氣,似乎漸漸地消散了開來,他笑了。“好,那你等著我,十年二十年,我總要生七八個孩子,為你撐腰。”


    七娘子大笑起來。“七八個孩子,你是把瑞雲當成什麽了。”


    提到權瑞雲,她心裏的那一股沉重,也已經悄然褪去。雖說她不好直接插手兩夫妻之間的事,但七娘子也始終不忍見得權瑞雲漸漸蛻變成大太太一樣的官夫人。


    想當年大太太沒有出嫁的時候,又何嚐沒有女兒家的想望?很多事,總是要一點一滴日積月累,才會鑄就出如今的情景。


    她又忍不住叮囑九哥,“你一定記得,你要好好地待瑞雲,你想想娘這一生,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太風流,又怎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有意沒有點出,這個娘,到底稱呼的是九姨娘,還是大太太。


    盡管這兩個女人的一生,也的確都受累大老爺的風流良多。


    九哥卻也沒有一點迷惑,他似乎已經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忽然問七娘子,“姐夫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他盡最大努力待我好。”


    九哥的眼神就暗淡了下來,他忽然歎息。“這世上很多事,真是恩怨難以分明,黑白之際,誰能說清。”


    七娘子也不禁跟著九哥一道,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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