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耐人


    七娘子很快就把吳勳家的叫到了明德堂問話。


    這個中年管事媽媽有一張國字臉,麵目刻板表情嚴厲,看上去頗有些可憎,就是往好了說,也是冷冰冰的,叫人望而生畏。即使是在七娘子跟前,她也沒個笑模樣兒。請過安,她望了七娘子一眼,就又轉過了頭去,不和她目光接觸。


    七娘子一時也沒有說話,隻是偏過頭去,緩緩地吹動著淡褐色的茶水。倒是一邊的老媽媽不斷唉聲歎氣,沮喪之情,溢於言表。


    吳勳家的暗暗打量了老媽媽一眼,就在心底冷笑了起來。


    這個新上位的世子夫人,隻怕也巴不得有這樣一樁子事,可以將從前的老人們梳理梳理,為自己的人馬騰出位置吧。


    大廚房采買和小庫房當家,這都是油水極豐厚的差事,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一去,順理成章,安排自己的陪嫁上位,不幾年,她的私房錢就更是金山銀山了。將來自己的孩子出世,就是沒有爵位,也有豐厚的家事等著。


    更別說這件事往下挖一挖,就能挖到張賬房家的,對五少夫人更是個沉重的打擊,這一年來,兩個妯娌之間的明爭暗鬥,底下人也都看在眼裏。


    這麽好的機會,世子夫人要肯輕輕放過,不是癡的,就是根本不想當這個家了。也就是老媽媽老糊塗了,才會以為自己的眼淚,能夠打動世子夫人。


    她氣定神閑,吃茶不語,又過了一會,果然就聽得七娘子問。“這本賬,到底是出什麽問題了?”


    吳勳家的頓時就作出了一臉的痛心,她提著裙子,跪了下來,先給七娘子磕了頭。


    “少夫人容稟……”


    就又添添減減地將當時兩個賬房的話,告訴了七娘子知道。無非是以京城物價來說,采買上有虛報嫌疑,雖然並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但是稍微一留心,就能發覺其中可以商榷之處頗多。並且以這本賬來說,出入的銀子,已經上了千兩是至少的。


    她的話要比兩個賬房說得都更保守一些,但也可以理解,畢竟吳勳家的還要在許家繼續做事,把話說得太滿,將來見到兩個同事,難免有些不好說話。


    以世子夫人的精明,當然也聽得出她後頭的這個意思。


    她果然流露出了幾絲心動,徐徐地翻動起了吳勳家的呈上來的這本賬,沉吟不語。


    又過了半晌,才輕聲歎息。“雖然這麽說,但五嫂是何等的光風霽月,要說她有這樣的事,我是不信的。更別說這張媽媽,也是家裏的老人了,這麽多年沒有出過事,怎麽就這幾年就出事了呢?”


    言下不但哀婉痛惜,又有了些打退堂鼓的意思。


    吳勳家的一下就想到了五少夫人的那雙眼。


    那雙冰一樣的眼,似乎已經鑽到了她的腦髓裏,現在正冷冷地盯著自己,讓吳勳家的一下就出了一頭的冷汗。


    心念電轉之間,她已經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按理這話,也不該和少夫人說。”也難得她的聲音裏,居然隻帶了幾分幹澀。“不過,五少夫人帶進門的嫁妝,可沒有您的顯赫。就是連家具一道算起來,也不過是兩三萬之數,還有一大半是難變現的大件。在府裏,吃穿用度,處處也都要有額外的賞錢,這一點,少夫人是清楚的……”


    見七娘子麵上還帶了幾分猶豫,她咽了咽口水,又加了把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少夫人一向養尊處優,恐怕不明白,很多人為了錢,是什麽都肯做的。”


    “是這樣嗎?”七娘子微微抬高了聲調,似乎有些訝異。


    吳勳家的不禁抬起頭望了七娘子一眼。


    世子夫人的眼睛,很像兩泓深不見底的水潭,現在這兩汪水潭,彎成了月牙兒,笑盈盈地注視著自己,又重複了一遍。“居然是這樣?”


    吳勳家的忽然覺得,她一點都讀不懂世子夫人的心思。


    她硬著頭皮點了點頭,沙啞著保證,“少夫人,是這樣的。”


    七娘子收斂了笑意,長長的指甲,輕輕地敲打著白玉沉口杯,發出了扣、扣的輕響。


    “這件事,你暫時不要外傳。”她的聲音冷了下來。“等到合適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給祖母、母親知道,這樣的事,也不是我們可以擅自做主,說查,還是不查的……你知道了?”


    吳勳家的隻覺得心直往下沉。


    這個該死的世子夫人,又選了一條最不可能出錯的路來走。


    罷了,橫豎五少夫人針對這個情況,也早有安排。


    她低沉著嗓子,應了下來。“但憑少夫人吩咐。”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麽,就讓人把吳勳家的帶了出去。


    她一走,老媽媽就不歎氣了。


    非但不歎氣,還直起腰來,露出了一臉的鄙夷。“沒有想到,居然真的是她!吃裏爬外,見錢眼開!也虧得她還有臉編排別人!”


    像老媽媽這樣久經陣仗的人精,又怎麽看不出吳勳家的這麽急切地想說服七娘子,背後必有圖謀。


    七娘子也滿意地一笑。


    “真是個能人,”她慢悠悠地誇獎吳勳家的。“我本來還拿不定主意,是她還是蔡媽媽,沒想到吳媽媽這麽心急為我排憂解難,就差沒有指著自己把話說明白了。”


    吳勳家的,的確也表現得太急切了一些,和之前對自己那漠不關心的態度相比,她這麽著急地想要七娘子相信賬麵上的問題,幾乎已經是裸地揭開了自己的陣營。


    看來一切和自己猜測的並沒有太大的出入,五少夫人是準備動用吳勳家的這一著後手了。


    七娘子又陷入了沉吟,半晌,才隨口吩咐老媽媽。


    “也該讓府裏人都知道知道,我們的五嫂幹的好事兒了。”


    老媽媽神色一動,“是不是太著急了點?”


    七娘子就笑著解釋給她聽。“剛才那一番做作,無非是要讓五嫂相信我已經上套。既然如此,這件事鬧得越大,恐怕她也就越逞心如意了。”


    老媽媽恍然大悟,“是老身想差了!”


    七娘子按兵不動,做出一心隻想平平安安地接過賬本的態度,無非是要吊一吊賬房中的內線。如今內線既然已經浮出水麵,她大可以化被動為主動,不必等到五少夫人自己揭盅。


    “再說,要等到五嫂來放消息,事情豈不是完全按照她的節奏來走了?”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笑。“一道好的謠言,有時候完全可以一石二鳥,就看怎麽操縱。這麽好的機會,我們可犯不著讓給別人。”


    她輕輕地把茶杯放到桌上。“五嫂想和我玩,我就陪她玩……不過呢,這消息該怎麽放,就得看老媽媽的布置了。”


    老媽媽注視著七娘子,由衷地道,“以您的手段,張氏隻怕是要飲恨收場啦——少夫人請放心,奴婢是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她對這個庶女出身的繼室,才真正的心服口服。


    接下來幾天,太夫人倒是反常的安靜,似乎對折騰七娘子忽然間失去了興趣,就連四少夫人都反常地安靜了下來,留給了七娘子一段難得的空閑。


    七娘子樂得鬆快,平時也就是早上撥出一個時辰來料理家務,平時有什麽事到了她這裏,再隨時派人出去找到管事媽媽,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倒也沒有多少事需要七娘子親自安排。


    自從李庚家的交了兩份報告上來,眾位媽媽對七娘子的態度,是一個接一個地軟了,七娘子又隨手抽了盛錦家的——也是許夫人身邊的老人了,叮囑她寫了述職報告並人事簡述,盛錦家的歡天喜地,第二天一大早就當著眾人的麵,把兩遝比李庚家寫的還厚的紙張,交到了七娘子手上。


    眾人看向她的眼光裏,不期然就又多了幾絲火熱:人就是這樣古怪,再不稀罕的東西,被七娘子這樣一吊胃口,反而也都稀罕了起來。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就都已經私底下寫好了報告,送到了七娘子手上。


    七娘子一大早起來和許鳳佳打拳的時候,就一邊笑,一邊把這些手段當故事一樣說給許鳳佳聽。


    許鳳佳聽得目光閃爍,半天才問七娘子,“你的腦袋究竟是怎麽長的?這樣的禦下手段——倒不如進我手底下做事算了。”


    七娘子打出了一臉的汗,掏出手絹擦了擦,才道,“一點點小小的手段,也不過就是順水推舟,你要是連這點手段都看不穿,還怎麽帶兵打仗?無非是看不起內宅小小的天地,也要這樣去鬥,才懶得用心機嘛。”


    一時間,雖然明知道許鳳佳隻是玩笑,她還是露出了一點憧憬。“不過跟你打仗也倒不必了,如果我是個男兒呢,和你結伴去遊遍大江南北,我倒是願意的。”


    許鳳佳哈哈大笑。“廢話,要是我,也更願意遊山玩水,懶得去打仗的。”


    七娘子衝他扮了個鬼臉,一路輕笑著進了屋子,洗漱出來,迫不及待拿起栗子麵做的小窩窩頭咬了一口。“餓死了餓死了,昨晚上睡前我想吃一碗麵,你們世子爺硬是不肯。說什麽積了食又睡不著……五郎,你爹壞不壞?”


    穀雨和春分抱著四郎、五郎進了屋子,五郎在先,聽到七娘子這樣說,他笑嘻嘻地道,“爹壞!”


    四郎卻有不同意見,“爹不壞!”


    兩個小家夥就咿咿呀呀地打起了嘴仗:這兩個孩子現在說話都說得很流利了,時常用眾人聽不大明白的速度和用語,彼此間吵架。


    正熱鬧著,許鳳佳也進了屋子,一身浴後的清爽香味。他笑道,“好哇,我一不在,你們母親就編排我。”說著,在七娘子身邊坐下,給自己取了一個饅頭咬了一口,七娘子吩咐立夏,“給世子爺裝一碗清漿。”


    四郎、五郎對母親這兩個字,倒是沒有特別的反應,五郎和四郎吵了幾句,覺得無味,又扭動著身子要到炕上來和七娘子一道。“七姨陪我玩!”


    穀雨和春分忙哄他,“七姨吃飯呢!”做張做致,也給兩個孩子一點大人的東西吃了,兩夫妻吃過早飯,整頓了衣裝,一道出門去給太夫人問安。


    許鳳佳一邊走一邊吩咐七娘子,“四哥恐怕這兩天就要到家了,慎獨堂那邊,你也去坐一坐,看看還有什麽預備不到的地方。不要讓四哥覺得自己受了怠慢。”


    他的聲音忽然一頓,腳步也慢了下來。七娘子站住腳,跟著許鳳佳的眼神看過去,才發覺在小萃錦院門口,兩三個管事媽媽一邊走一邊交頭接耳,還不斷地將目光投向了七娘子夫妻倆。卻是一等被許鳳佳發覺,便又轟地一下四散了開來,各自低頭做事。


    她不禁微微一笑,低聲道,“老媽媽辦事,真是讓人放心。”


    這才幾天,平國公府裏就傳開了謠言,恐怕還不到中秋,就可以往下再走幾步了。


    許鳳佳望著她扯了扯唇,也低聲地回她,“是你編排得好,連我都聽到了,何況她們?你看祖母這幾天的臉色……”


    七娘子一下精神大振起來。


    “連你都知道了?”她抓著許鳳佳的袖子,急急追問,“可惡,你不早告訴我!非得到現在才說。”


    許鳳佳很有幾分吃驚,“我是昨兒個知道的,不是又回來晚了,怕惹起你的心事,就沒有說,回頭又渾忘了——怎麽,你就這麽不想我知道?”


    “你傻啊,”七娘子翻了個白眼。“你知道,父親肯定也就知道了嘛。”


    許鳳佳平時除了在明德堂和樂山居走動,就很少進小萃錦了,連他都已經知道,那麽平國公許衡十有也收到了消息,知道這賬是查出不對來了。


    以許鳳佳的聰明,當然是略一細想,就明白了裏頭的彎彎繞繞,他抱起手,似笑非笑地道,“隻可惜我又要去通縣了……不然,真想到夢華軒裏看看熱鬧!”


    七娘子又白了他一眼,才自輕笑起來。


    “何止是你?隻怕有上百人恨不得當麵來問我,怎麽還沒有動靜呢。”


    賬麵出問題,畢竟隻是個謠言,雖然七娘子並沒有否認,但她卻根本也沒有承認帳查出問題。五少夫人不管是要澄清還是要認罪,一下也就沒了個目標。她自己又不好出麵要求仔細盤查——畢竟是沒影子的謠言,這就當真了,反倒顯得五少夫人過分心虛。也因此,雖然這幾天府裏的氣氛漸漸越發緊張,麵上大家卻都還保持了一團和氣,說笑時,就像誰也不知道這回事一樣,都是一臉的開心。


    “我就是奇怪,”許鳳佳也若有所思,“按理這時候正好是祖母出麵說話。怎麽她老人家反而安分下來,好像不知道這回事似的,成天到晚,隻把四哥掛在嘴邊。”


    七娘子瞥了許鳳佳一眼,輕笑道,“等你想明白這事,黃花菜都涼啦!”


    她到底也有了一絲不確定,“不過祖母的表現,也的確耐人尋味……”


    眼看著樂山居就在眼前,兩個人也就都收住了聲音,拾級而上,掀簾子魚貫進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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