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胸襟


    許太妃派來接七娘子的交通工具就要氣派得多了。


    六娘子身居嬪位,說起來不過二品,許太妃卻是正兒八經的超品待遇,比起六娘子帶來的小暖轎,許太妃打發來的就是坐輦,七娘子卻有些惶恐,不敢上去,便向六娘子借了暖轎,照舊跟在坐輦後頭,慢慢地從東六宮出去,進了西六宮。


    先帝禦宇多年,後妃不少,隻是兒子們卻並不太多,除了有兒子的那些個太妃出宮進了封地過活,餘下嬪位以上的宮人,都被打發到城外寺廟中修道,或者關在冷宮中過活,饒是如此,寧壽宮、慈壽宮所處的西六宮一帶,人口依然不少,七娘子隔著轎簾看出去,這西六宮倒是要比東六宮更熱鬧得多了。


    小暖轎過了長街,又轉了個彎兒,便進了一間三進的宮宇,這和六娘子住的重康宮不同,建製要更大一些,雖然都是以宮而名,但寧壽宮的氣派就很有正院堂屋的味道,好像在西六宮裏,是它在壓陣——透過轎簾子隱隱約約還能看到慈壽宮的屋簷,卻是在西六宮深處了。


    隻看許太妃的住處,就知道皇上對這兩個養母,已經是努力做到不偏不倚。


    七娘子在兩個宮人的服侍下出了轎子,深吸了一口氣,略略拍打裙擺,便拾級而上,進了寧壽宮正殿。


    早有一個老女官等在門口,一臉親切地笑容,將七娘子引進了東次間內的暖閣裏,許太妃就坐在炕邊,對七娘子微笑,“天氣冷,快坐到炕邊來。”


    七娘子卻不敢怠慢,而是規規矩矩地給許太妃行了禮。“見過太妃。”


    許太妃同倪太夫人很有幾分相似,都是一張喜慶的圓臉,到了中年就占便宜,看著人很慈和。卻也因為這一張臉,雖然進宮就封了貴妃,多年來隨著父兄的功業,貴妃的位置越坐越穩,卻是始終沒有得寵,一輩子就有一個公主傍身,頭幾年還沒有出嫁也就夭折了。或者也因為生育少,她看起來較同齡人要更年輕些,新春時站在太後身邊,看起來更是和滿麵嚴厲刻板的太後都差了輩了。見七娘子知禮,她麵上的笑意自然更盛,和氣地道,“起來吧,自己人,何必那麽多禮!”


    自然有人來攙起七娘子,將她安頓在了許太妃對麵炕頭,和許太妃對坐著說話。


    “剛才我身邊的女官來說,雖然我派了坐輦去接你,但你沒有坐,是借了寧嬪的暖轎過來的。”許太妃居然選了這個話題,是七娘子也始料未及的。“我聽了很高興。楊家女就是楊家女,你和你二姐一樣,都是有分寸的孩子。”


    七娘子喃喃地謙讓,“小七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就在心底快速地捉摸著許太妃的性格。


    在深宅大院裏生活久了,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是看上去那麽簡單,許太妃看著慈和,實際上是不是真的和藹,那還是兩說的事。至少在自己入門的時候,她就沒有從宮裏往外賞任何一點東西。


    “嗯,我讓坐輦過去,就是要試一試你。”許太妃看著倒是對七娘子很滿意。“如若你是那一等輕浮的個性,得了三分麵子,就恨不得招搖起來。少不得我就要請母親、嫂子多加管束。好在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接下來就是一番仔細的盤問。


    七娘子隻覺得許太妃雖然已經出嫁多年,但從她的態度和言語來看,似乎對許家內部的事務,還好像未嫁時那樣關心。


    不要說自己隻是個侄媳婦,就是貨真價實的弟媳婦權瑞雲,七娘子也沒想著用這樣的態度來盤問她,更不要說以後九哥的兒媳婦了。


    她略略打量了許太妃幾眼,輕重得當地應付著許太妃的詢問。


    “是……弟弟和我是雙胞胎,今年春天就要下場了。”


    “生母葬在西北,前些年得了冊封,有九品的誥命……”


    “世子爺回來後……嗯,有同房幾次……”


    許太妃就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手,“這有什麽好害臊的!我是怕世子傷得重——上回鳳佳進來的時候,我派人去探他,回來和我說受傷了!那可怎麽得了!”


    她對許鳳佳的態度就要比太夫人對孫子的態度親昵得多了。


    七娘子轉念一想,也就明白過來:從小也就是許鳳佳在宮中進出,他那時候年紀小,想必時常在太妃身邊玩耍,兩人的感情要深厚一些,也是常理。


    看來太妃和太夫人雖然是親生母女,但對許家內部的人事,觀感卻未必一樣。


    兩個人又客氣了幾句,太妃顯然對七娘子的談吐很滿意,她靠在板壁上愜意地歎了口氣,就叫女官,“把我給侄媳婦預備的見麵禮拿過來!”


    看來,要是自己不能讓太妃滿意,這見麵禮還指不定有沒有了:庶女出身,起點就硬是要低,五娘子屋裏的金自鳴鍾,可就是許太妃賞下來的見麵禮。


    七娘子就捧著許太妃賞的一個紅寶石懷表謝過了她,又解下了自己配的一個純金懷表,將新得的禮物別到了禮服內——這是慣常的俗禮,得了長輩的賞,是現場就要佩戴才顯得感激。


    許太妃眼神就是一閃:懷表和自鳴鍾這種東西,在全大秦也都是稀罕玩意。七娘子隨隨便便就掏出一個,可見得其身家也未必菲薄。


    她就將這懷表要到了手裏,仔細地相了相。“這是西洋貨吧?”


    七娘子倒沒想到許太妃居然連這麽細枝末節的東西都要仔細盤問。


    “是,是父親在蘇州的時候賞的及笄禮。”她細聲細氣地答:許太妃好像很有幾分控製狂的脾氣。


    果然,許太妃一聽就高興起來,“嗯,看來你爹娘很疼你!”


    就好像楊家是隨隨便便打發了最後一個不受寵的女兒嫁進許家一樣。


    接下來許太妃就開始詳詳細細地盤問七娘子,打算什麽時候接過家務,覺得自己接手家務後要做的事是什麽……活像是後世麵試時最羅嗦的人事經理。


    七娘子卻不敢有絲毫托大,依然答得小心,左推右擋,不想答的一律打太極拳,隻稱要看世子的意思。哪管許太妃頻頻強調‘你也要有自己的主意’,她都以‘小七年紀還小,要管家其實也就是個噱頭,很多事還要祖母、母親做主’應付過去。


    “也好。”許太妃麵上雖有遺憾,卻也有了幾分放心,“你有這個自知之明,就不算壞。家裏的事,還是要看兩個老人家的意思去辦。六房的事,才是你用心的要務。我聽說鳳佳有兩個通房……”


    “現在就在明德堂裏住著。”七娘子笑著答。


    許太妃麵露沉吟,緊接著又問,“那你五姐的死,你是查還是不查呢?”


    七娘子答得口滑,一時間答案差點脫口而出,好在她自製力強,集中力也不差,頓時悟出了太妃的意思:這一連串問題,原來都是為了這一個問題服務的。


    “小七年紀小,什麽都不知道。”她又抬出了老借口。“這件事,還要看祖母和母親的意思。”


    許太妃就衝著七娘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顯然是聽出了這個答案的敷衍。


    “聽我一句話,侄媳婦。”她換了換姿勢,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居家過日子,講的就是個忍字,很多事過去了就過去了,非得再要個真相,傷筋動骨,也傷一家人的感情。以後國公府還是要交到你和鳳佳手裏的,你就要有個做宗婦的胸襟,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計較了。”


    她這一番話,從語氣和神態來看,都相當嚴肅,透著十分的真誠。即使以七娘子的眼光去看,都看不出虛情假意。


    是啊,古代大家族的宗婦,的確也要講求大局。如果追查五娘子之死,會導致家族內部分崩離析,那麽七娘子在宗婦一職上,的確是失職的。


    她望著許太妃真摯的神色,忽然間明白了她想要的世子夫人。


    許太妃的確和倪太夫人有根本上的不同。


    太夫人一心偏袒的是四房、五房,因為和媳婦不合,對六房一點好感都沒有。


    許太妃和許夫人的關係卻並不差,她想要的是一個能將許家內院管好,讓許家不要後院起火的宗婦。也隻有許家的安穩,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證她在後宮的底氣。


    “小七知道該怎麽做的。”她信心十足地抬出了這句慣常的口頭禪。“什麽事,都一定辦得妥妥當當的,不會讓京城人看笑話。”


    許太妃眼神一閃,她點了點頭。


    “你要比你五姐有主意得多了。”


    這話裏的熱情,反而褪了,也並不像是一句稱讚,反而含了淡淡的惋惜,似乎在感歎著五娘子的早逝。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向許太妃告辭,“也到了該出宮的時候了!”


    從寧壽宮出來,七娘子就進了坤寧宮向皇後告辭。


    皇後與二娘子似乎談興未盡,還關在內殿說話,七娘子在外殿通稟進去,倒是女官先安頓她:“世子夫人請在外殿稍候,我們娘娘和侯夫人說起話來,是不願意別人進去打擾的。”


    七娘子如何不省得裏頭的彎彎繞繞?忙就含笑,“不妨事,我正好歇一歇腿。”


    就在外殿坐了,品著茶水,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一天的行止。


    也不知道連太監今天會不會進來給皇後請安——雖說許鳳佳很想找他談談,但這個老太監平時深居簡出,很少離開自己在宮中的住處,就是偶然出來請安,也都是在後宮打轉,很少和正兒八經的朝臣們聯係。封錦又不在京裏,要聯係上他,也隻能靠七娘子進宮來撞了。


    自己總是九姨娘的血脈,又在她身邊長大,連太監心裏若是還放不下這段往事,恐怕怎麽都會過來看一看她的吧?


    又或者,近鄉情更怯……


    正自沉思時,外間就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與殷勤的招呼聲,“連公公!——真是稀客!”


    隻聽女官的語氣,就曉得她看重連太監,要比看重七娘子更多。


    七娘子才擱下茶碗,回眸望去,就見得一個身穿盤領窄袖衫,頭戴描金曲腳帽的中年人,不緊不慢地進了屋子。


    他年輕得出乎七娘子的意料——在她心裏,此人一向是雞皮鶴發的老年人形象,卻直到見了麵七娘子才想起來,連太監和九姨娘曾經有過婚約,而九姨娘如若還活在世上,現在也不過將將要四十歲。


    這是個白皙俊秀的中年太監,腰背挺得筆直,如若拋去身份,看起來同外廷那些得意的士大夫們,似乎沒有一點差別,眉宇間那儒雅的書卷氣息,更是並不讓外廷大臣。同七娘子見慣了的內侍,氣質上也有明顯差別:即管不說,但也很容易看得出來,此人有一股大權在握的氣息,一舉一動,都不容輕辱。


    一個太監而有這樣的氣度,也算是奇事了。


    與七娘子目光相觸,他的步伐就微微頓了頓,目光霎時間似乎複雜無比,卻也不過是轉瞬間,就回複了往常。


    “這是——”


    女官連忙互相引見,因是內侍,也沒有回避的必要,七娘子就坦然地點頭為禮,叫了聲“連公公”。


    大秦的內侍們,現在權力雖然不小,但同她這樣的世子妻比,在明麵上地位還有顯著差別,襝衽為禮,就有些過了。


    連太監也就還了個頷首,似乎因為他的尊嚴被七娘子冒犯,表情略帶了矜持,“少夫人。”


    屋內又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掃了女官一眼,又看了看窗外,便笑道,“下雪啦,在屋裏悶了一天,有些胸悶,在這裏說話,又怕吵著了娘娘……我想到屋外長廊上站站,姐姐看可方便麽?”


    雖然坤寧宮是皇後駐蹕之地,素來宮禁森嚴,但以七娘子的身份,想要在去屋外站一站,也不是什麽大事。女官忙就引著她出了屋子,在簷下站了,陪著她說笑,“宮裏都是燒炭,在屋裏坐久了,的確是會胸悶!”


    又說了幾句,見七娘子意態大為舒緩,她便告了罪回去服侍連太監,七娘子站在屋外,看著簷下新雪,靜靜地等了片刻,就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


    正是半下午的時候,屋外又下著雪,坤寧宮外頭冷落得很,沒有誰在雪天出來挨凍。七娘子呼出了一口白氣,轉過頭,毫不意外地迎上了連太監的視線。


    她淺淺地福了福身,垂下眼簾,輕聲招呼。“連世叔。”


    連太監眼裏又閃過了幾絲波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轉眼,二十年了。”


    藏灰色的天空中,晶瑩剔透的雪花自由自在地飄落了下來,這是一場春雪,雖然還帶了涼意,但卻也有冬日將近的一點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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