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隨心


    大老爺沉吟了許久,才淡淡地道,“就說親事,還要和太太商量,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怎麽回話,請諸總兵等等。還是先問問鳳佳的事!最要緊是問問鳳佳人怎麽樣,受的傷重不重!”


    張總管也知道事關重大,忙肅聲答應下來,碎步出了內室。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七娘子手裏還拿著大老爺的另一隻鞋,卻是久久都沒有動彈。


    這接踵而來的兩件事,都透著蹊蹺,竟是沒有一件事像說著那樣簡單的。


    權家怎麽會忽然上門提親?連一封信都沒有,就這樣空口白牙地托了人上門來說親?這算是什麽事兒?


    還有許鳳佳,臨行前還當那兩百兵丁是為了諸總兵預備下的,可今日來通報犯人脫逃一事的正是諸總兵,如若事情真的是他授意所為,這時候更應該裝不知道才對。


    這兩件事,都實在古怪得有些過分了!


    就連大老爺都罕見地出了神。


    半日才自失地一笑,打趣七娘子,“還要在地上蹲多久?”


    七娘子這才回過神來,忙麻利地為大老爺穿了鞋,又輕手輕腳地把被褥疊好了,抬出小炕桌,出屋將熱茶給大老爺端到了炕頭。


    “父親這裏事多,或者小七還是先回去?”她帶了一絲征詢地問大老爺。


    大老爺已是完全回複了平靜,唇邊甚至還露出了笑意。


    “急什麽,年先生是年高有德之輩,你也見過幾次了。”他拍了拍炕桌,示意七娘子和他對坐。“在寒山寺裏,遇著了什麽故事啊?”


    這畢竟是禮教的天下,大老爺可以放任七娘子與封錦暗中安排相見,但卻不得不裝這個糊塗。


    這也就給了七娘子發揮的空間。


    隻是結合權家提親的消息……七娘子隻覺得自己的婚事好似一條小溪,曲曲折折九拐十八彎的,連她都不知道終點在哪裏。


    算了,以權家和楊家的關係,這門親事是多半不能成的,就算偶然成就了,她對權仲白至少要熟悉一些,隻要有楊家撐腰,和這樣淡泊似神仙的人在一起過一輩子——又是次子,怕也不是什麽苦差事。


    “也就是上了幾柱香,”她輕描淡寫,“不過,在寺裏倒是見了位有趣的朋友,和他說了說話,小七的心思,這才算是定下來了。”


    大老爺雙眉上軒,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默然地等著她的下文。


    七娘子也慎重地深吸了一口氣。


    “恐怕要讓父親失望了。”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不論是封家表哥還是太子,都不是小七的良配。小七,誰都不嫁。”


    大老爺一時卻沒有說話,隻是撚著胡須,深思地應了一聲輕哼。


    “卻怎麽說?”


    “以子繡表哥與那一位的關係,恐怕他的妻子處境就相當尷尬了。就算小七能不在意,另一位,也未必不會在意……”七娘子鎮定自若,“東宮的性格如何,父親和小七都不清楚——畢竟多年來在江南居住,對京中風物,總是不那麽熟悉。但子繡表哥,卻很是明白……想來父親已經明白小七的意思了。”


    大老爺早已陷入了沉思。


    半晌才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東宮身為皇太子,若是身邊的人事隨人打聽,他這個皇太子,也就快做到頭了。


    七娘子能說得這樣篤定,肯定是在私下問過封錦,也得到封錦的肯定答複,才能知道封錦與太子之間,的確存在了不可告人的關係。這一點,卻是連大老爺都不甚了了的。


    一旦肯定了兩人之間的關係,那七娘子的擔心,便不是無的放矢。身為封錦的妻族,楊家所麵臨的風險並不小於收益,而還有更多的不利因素,橫亙在這門婚事中,這位慣了見風使舵走一步看十步的楊家家主,對封家的婚事頓時就沒有那麽熱心了。


    “至於入宮為太子嬪,父親也已經掰開揉碎,分析得很明白,小七雖然什麽都不差,卻也什麽都不太出色,要在後宮中出人頭地,實在是難於登天。更別說內外溝通本是大忌,父親您對封家親事的考慮,怕是也瞞不過東宮,若是將來表哥不提攜我,是表哥忘恩,可表哥要提攜我,傳到東宮耳朵裏,就難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小七不用說了。”大老爺豁然開朗,擊案大笑,“好,好,我楊海東有女若此,也算是門楣有幸!”


    這件事被七娘子這麽一分析,對大老爺來說,已經是條理分明,兩邊的籌碼,都擺到了台麵上。


    想把七娘子嫁給封錦,無非是一拍數響:一來,和連太監輾轉扯上關係,二來,給宮中的六娘子多添助力,三來,再抬舉抬舉九哥的出身。隻是這三點如今看來,都比不上七娘子抬出的一個反對理由:封錦與太子的確有曖昧關係,從封錦的意思來看,太子或者生性善妒,對封錦未來的妻子不存好感。


    七娘子一個小小姑娘,不是封錦親口證實,肯定無由求證太子的私事。隻從這點來看,就知道封錦對七娘子的確是另眼相看,再想想當時他特地轉托張太監關懷七娘子,就算七娘子本人不講,大老爺又怎麽猜不出來:在封錦心裏,怕是整個楊家,他所在意的,也唯有七娘子一人的恩情。


    既然如此,七娘子的分量頓時不同以往,這個太子嬪,她是想選就選,想不選就不選,想選,封錦自然會為她打點,不想選,封錦也自然會為她做手腳。這件事對他來說,本來就不算難。就連大老爺和大太太,都隻能勸說,無法勉強。


    七娘子卻還能抬出這麽好的理由,把自己對這門親事的考慮,與東宮結合起來——


    大老爺忽地又犯起了沉思。


    半日,已是麵色沉肅,隱隱帶了一絲寒意。


    “封子繡在東宮麾下,做的是不是那些台麵下的活計?”他驀地發問。


    已是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撕了下來,直問起七娘子封錦的事。


    “是。”七娘子輕聲肯定,直直地審視著大老爺的神色,“聽子繡表哥的話風,楊家的不少消息,都瞞不過他。”


    雖說七娘子和封錦的婚事,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但有資格與聞的,也都不是一般人物,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對楊家的家事知道得這麽清楚,這個內線,肯定已經潛伏了一段時間。


    東宮是從什麽時候起就在楊家布置人手了!


    大老爺猛地一拍炕桌,罕見地露出了怒意,“東宮也實在欺人太甚了!”


    他很快又冷靜下來,陷入了緊張的思考中,麵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陰霾,半日都沒有出聲。


    外間又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老爺,年先生到了。”


    大老爺驀地回過神來,眼神閃爍,半日才微微一笑,收拾起了滿麵凶光。


    “小七先回去好好歇著吧!你母親那裏,自然有我去說。”他麵色怡人,輕輕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你很好,這才是楊家的好女兒,你放心,爹務必為你說一門可心的親事——”


    見了七娘子的神色,他又大笑起來,“放心吧,小七不點頭,爹就不點頭!你的親事,爹讓你自己做主!”


    七娘子麵色緋紅,站起身不依地嗔了一句,“爹!”


    又微露羞澀,“那小七先謝過爹了……”


    雖然還有纖秀坊的事沒拿出來商量,但此事解決的辦法很多,以二娘子的性子,讓她把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讓給封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沒必要在大老爺已經這麽煩心的時候,再用這件事來煩他——大太太對親生女兒的嫁妝看重到了什麽程度,七娘子又不是不知道。


    她和年先生打過招呼,才款款退出了外偏院,在董媽媽的陪伴下進了百芳園。


    才進了園子裏,七娘子就打發董媽媽,“媽媽也辛苦了,快回去歇著吧,我在園子裏逛一逛,找姐妹們說說話去!”


    董媽媽自然從善如流,和七娘子客氣了幾句,也就自便了。


    七娘子看著她的背影出了園子,又和看門的李媽媽寒暄了幾句,這才慢慢地踱到了百芳園西翼。


    除了及第居方向傳來的隱隱人聲外,西翼便依然是那樣冷清。


    百雨金、聚八仙……她順著萬花溪,近了萬花流落,在這一池才露了尖尖角的荷葉跟前站了站,終於慢慢地,把她一直挺得直直的,如一杆新竹的肩膀,在這僻無人煙的池畔,慢慢地鬆了下來。


    多少年了,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把自己的命運,握在了自己手上。


    雖說所謂的“你的親事,爹讓你自己做主”,不過是一句空到極點的甜言蜜語,但在封錦強勢崛起之後,大老爺和大太太卻是再不能徑自決定她的婚事,而是要問過她自己的意思,卻是眼見的事實了。


    在她自己的婚事上,至少她有了說話的權力,不像是前頭的幾個姐姐,誰也沒想著問她們一聲‘此君乃良配,娘子願嫁不願’。


    這難道不是最微小,又最值得歡慶的勝利?


    多年前在餘容苑裏的那一瞥,九姨娘的那番話,黃繡娘的歉意與愁緒,六娘子在銅觀音寺裏對她的那番剖白,兩個小姑娘肩並肩望著星空……


    她的思緒一下飛了起來,想到了九姨娘臨終前的牽掛,“你要聽太太的話,聽九哥的話……”當時擺在眼前的路是那樣的難,她哪裏想得到自己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隻有現在回頭再看,才明白,原來已這麽多年!


    想到九哥的承諾,“我要你抬頭挺胸,再也不用看別人的眼色。”想到權仲白的責備與憐惜,“就是你這樣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裏,都算難得的了。尚且不知道愛惜自己……”


    末了卻還是許鳳佳在雨中夾著哽咽的一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才發覺雙頰冰涼,眼淚已是流了一腮。


    若是封錦早一年中榜,早一年爬到如今這個位置,她的答案會不會改,她會不會說一聲‘我也願嫁’?


    在和暖的春風裏,又是一行眼淚,緩緩地爬下了她白皙的臉頰。


    七娘子就又想到了五娘子的決斷,“從今以後,我就當他死了!你再也別和我提他!”


    她又挺直了脊背,掏出手絹,一點點地揩掉了眼角的淚珠。


    又對著春波中動蕩的倒影,試探著露出了一絲喜悅的微笑。


    這,畢竟是件好事!


    連著出了這麽幾件大事,大老爺再怎麽不滿大太太,也要和大太太商量商量。


    打發走了年先生,半下午他就進了正院,和大太太關上門來說話。


    沒多久,梁媽媽就走了一圈,告知各院的姐妹,今日就不用上門請安了。


    七娘子本來想去看看五娘子,隻是思及她才從寒山寺回來,五娘子就算嘴上不說,心裏未必不知道她是去做什麽的,倒不必在這時候上門叨擾,徒亂人意。


    倒是六娘子也安安靜靜的,沒來問個究竟,讓她不由很佩服六娘子的淡泊:她也能沉得住氣,但未必如六娘子這樣,徹底隨遇而安。


    也是,不論進宮還是嫁進李家,對六娘子來說,都算是得償所願,正是她出身低又討喜,自小到大,才這樣順遂。個人有個人的際遇,終究,誰都不過是想活得越來越好。


    她吃過晚飯,倒頭就睡,竟睡到了第二天一早,才神完氣足,起身洗漱。


    “姑娘好久沒睡得這樣香了!”乞巧一邊為她布早飯,一邊笑語嫣然,“昨兒我和立夏姐姐關窗閉戶,還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了姑娘,誰知道姑娘睡得香著呢,連動都不動。”


    又笑著給七娘子布菜,“您嚐嚐這個五香大頭菜、澆了玫瑰腐乳的汁水,別有一股醬香氣,曹嫂子昨晚特地給您送來的,說是您嚐了好,就再做些!”


    七娘子嚐了兩筷子,倒是想起了七姨娘出名愛吃玫瑰腐乳,不由就讚,“曹嫂子這個玫瑰腐乳就是調得香——你去要一罐來給六姐送去,保管六姐賞你!”


    乞巧脆生生地應了一聲,服侍著七娘子吃過了早飯,轉身就出去傳話了。立夏並上元一左一右服侍七娘子重新梳頭,一邊梳一邊笑,“這個乞巧,真是巧得很,辦事又細心又妥當,怪道是董媽媽的女兒了,幾輩子的老人,畢竟是不一樣!”


    能得到立夏和上元兩個上司的稱讚,就是乞巧的本事了。


    七娘子漫不經心地聽著兩個丫頭說話,又想起來打發上元,“去問問藥媽媽,往餘杭的禮送出去了沒有。若沒有,催得緊一些,今日一定要送出去!”


    上元麵色一肅,給七娘子梳過頭就出了屋子,立夏倒是很欣慰,“上元這丫頭我看著就穩當,姑娘也該漸漸地放些事給她做了。”


    就隻有立夏一個人,又要為七娘子辦事,又要安頓玉雨軒裏裏外外的雜事,的確是吃力了些。七娘子若有所思,“嗯,中元、下元並端午,老實的太老實,佻皮的又太佻皮了。倒是這倆個丫頭,可以試一試。”


    兩個人正在說話,立冬又笑著進了屋子,“七娘子吃過早飯了沒有?”


    也不接七娘子賞的坐,就站著傳話,“太太說,請七娘子到堂屋說話,還請您把權夫人賞的那一對羊脂玉的鐲子帶上……”


    看來,權家的這一招,也把楊家的上層給鬧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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