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了斷


    四目相對,一時竟無人開口。


    七娘子瞥了林外一眼,見萬籟俱靜,一絲人聲也無,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玉雨軒本來就僻處百芳園一角,入口又有山石掩映,自從她入住,除了有限幾個有臉麵的執事媳婦,幾乎沒有什麽閑人敢於上門打擾。


    隻要許鳳佳進出時小心一點,應該是不會被人發覺的。


    她就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絲毫不懼地對上了那雙冰冷的眼。


    說來也好笑,當許鳳佳一腔熱血想要娶她的時候,七娘子對著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眼下好感化作了憎惡,她反而更從容了起來。


    “親事再拖下去,親家,反而要變仇家了。”她輕聲細語地附和著許鳳佳的話。


    許鳳佳眸色更沉。


    少年郎身量還沒長足,隻是小半年的功夫,又長高了少許,看起來已有了青年男子頂天立地的氣魄,這一凝眸,更是自周身上下放出了一股陰沉沉的氣韻。


    “天家的富貴,竟然叫你都心動了?”他輕聲細語。


    聰明人說話,很多時候不必把話說透。


    七娘子頓時想到許鳳佳回來請安那天,眼底閃現的憤怒。


    她不禁有些好笑,雖然有心壓抑,但眼角眉梢,還是現出了嘲諷。


    許鳳佳立刻輕聲否定,“不像……你不是這種人。”


    如果七娘子會為天家的富貴心動,自然也會為平國公府的富貴心動,太子選妃的消息傳出來之前,恐怕就要答應許鳳佳的親事了。


    氣氛似乎有些鬆弛,七娘子便乘勢一閃,躲開了許鳳佳的壓製,繞到了梨樹的背陰麵。


    卻不想許鳳佳跟得也快,又欺上前來,一手釘在了七娘子臉側,把她困在了樹前。


    梨樹一陣顫動,未放的、待放的、已放的白花紛紛墜落,像是下了一場小小的花雨,林內驀然就多出了一陣淡淡的清香。


    “那,是為了什麽。”許鳳佳的眼神卻依然那樣冷硬,一字一句,幾乎是要問到七娘子心底。


    七娘子望著這樣的許鳳佳,不禁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你本來打算怎麽做?”她輕聲問許鳳佳,“想來三姨那裏,已經是允了你讓你自己挑一個姐妹為妻?”


    許鳳佳頓了頓,“我和你不一樣。”


    他放低了聲音。


    “我想要什麽,我就拚了命去追……我也一定會得到!許家和楊家是一定要聯姻的,至於嫁過來的是誰,還是由我說了算。”


    隻看他的態度,就曉得這樣的自主權,也是許鳳佳努力爭取得來的。


    七娘子深深地望著這少年俊秀的容顏,慢慢地應了一聲。


    “我本可以——以現在的形勢,我若是提你為妻,什麽說親按序齒,什麽四姨不答應……都是虛的,四姨夫是一定會大力促成這門親事的,這,你心裏清楚。”


    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走到這一步,反而沒有多餘的指責,許鳳佳一言一語,說的都是事實。


    七娘子慢慢地點了點頭。


    如果許鳳佳隻是想娶到她這個人,把親事拖到這時候,已經是達成了自己的目標,不論他提的是哪個女兒,大老爺現在是肯定要答應這門親事的。


    當然,大太太會反彈,會大怒,甚至會遷怒於被提親的對象,但這門親事是絕對會成就的。


    和許鳳佳剛到蘇州的時候相比,兩人之間的親事,其實就差了許鳳佳踏出的一步。


    隻看他在此事上的手段,就曉得這人是真有底氣說出“隻要我想要,我就一定能得到”這句話的。一個拖字訣罷了,難得許鳳佳能拖得這麽久,拖得這麽穩,能頂住許家必然施加的壓力,拖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老實說,七娘子還真訝異,他為什麽沒有出手。


    “你本來是怎麽個打算。”她低聲問許鳳佳,態度依然冷靜,“朝局的變化,並非你我所能掌控,你原本計劃怎麽做。”


    許鳳佳略微猶豫片刻,隨後坦承,“五表妹心有所屬……如果不是封家公子實在……我是一定會成全她的。”


    有他在裏頭翻雲覆雨,七娘子還真不敢懷疑,他能成功促成五娘子和心上人的婚事。


    接下來的事自然順理成章。


    “不過,就算五表妹的婚事我沒辦法插手,也一樣有手段能促成你我之間的婚事,區別隻在於——”許鳳佳的語調越來越冷。


    他們靠得卻越來越近,七娘子幾乎可以透過層層衣料,感受到他的體溫。


    灼人的熱。


    “隻在於你四姨的態度。”七娘子低聲為他補完。


    “不。”否定來得又急又快,“隻在於你到底想不想嫁我,楊棋!”


    兩人雖然靠得這樣的近,但卻像是你死我活的敵人,視線間沒有一點柔情,隻有猜度與冷冰冰的敵意。


    七娘子卻是在心底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少年郎的傲氣,終究是影響了許鳳佳的決定。


    他可以算計,可以安排,可以頂住許家楊家的壓力把親事拖到這個地步,甚至於兩家的交情都可能受到影響,不過是因為自己的想望。


    但他是一定不會接受,自己費盡心機娶來的妻子,心裏居然沒有他的。


    從他到蘇州的那一天起,許鳳佳就不斷地想要試探她的心意,垂陽齋一事後更是多添了幾許篤定……或許自那時開始,他已經把自己視作了許家人。


    而七娘子若果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古代淑女,看都看了,大太太再不高興,她也隻好嫁進許家為妻,和娘家之間的生分,也隻能忍了下來。


    但自己卻偏偏還在不斷地說不。


    謊話說了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話,更何況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最微妙,七娘子也不是清澈見底的小溪。


    兜兜轉轉到了最後,這門親事,還是要以自己的一句話為決定。


    七娘子仔仔細細地看著眼前的這張臉,像是要把此人的眉眼記在心底,記住這個倔強的、張狂的,火一樣激烈的少年。


    “若我想嫁……”她輕聲細語。


    許鳳佳整張臉亮起來,“蕭世叔隻等我的一封信,明日就能上門提親!”


    看來是兩封書信,就等著她的答案了。


    許鳳佳也是沒辦法再等下去了吧。


    七娘子這才把話說完,“若我想嫁……我就不會扭扭捏捏地說不,表哥,我是真不想嫁你!”


    話說出口,她心裏反而有種痛到了極致的暢快。


    許鳳佳就怔住了。


    他臉上的光芒,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讓這少年郎看起來多了幾分滄桑。


    不知哪裏飄來了幾滴零星的雨滴,落在了七娘子鼻端,她抬眼一看,才發覺天陰欲雨,遠處的青瓦簷上已是有了點點灰痕。


    她要動,但許鳳佳反而更壓了上來,他的鼻尖幾乎頂了她的,雖說沒有觸碰,但卻比擁抱來得更親近。眼神一寸寸地在她臉上掃視,像是要看到她心底。


    “那你……為什麽不想嫁我?!”


    他終於失去了那股無時無刻不相伴左右的鎮定自若,話裏流露出了一點痛楚。


    雨下得大了,春雷在雲層後頭想著,遠遠的傳來了少女們伴著嬉笑的腳步聲——在園子裏做活的丫鬟們躲雨去了。梨花打著旋兒落了下來,許鳳佳臉上也蒙了一層散著微光的水幕。


    他卻沒有動,隻是執拗地望著七娘子,好像一個要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就怎麽都不肯放。


    想來在此人一生中,一向春風得意,最落魄也就莫過於此刻吧。


    “齊大非偶,”七娘子隻好輕聲重複,“表哥,其實真就這樣簡單。以你的聰明,又怎麽想不透這裏頭的彎彎繞繞……你們家的富貴太燙手了,我真怕我接不住。”


    許鳳佳的眼神慢慢地虛了。


    從仿若實質的探究,變作一片茫然的悵惘。


    這還是這個男孩子第一次這樣無遮無攔地把自己的脆弱暴露了出來。


    他低下頭,放任濕漉漉的碎發垂落到眼前,擋住了自己的眼神。


    七娘子張了張口,卻是欲語無言。


    她像是被擰幹的海綿,已經徹底幹涸,多的話不是不想說,卻是真的說不出口了。


    玉雨軒方向也傳來了立夏的輕聲呼喚,“姑娘,這雨越下越大……”


    有人出來找她了。


    七娘子深深望了許鳳佳一眼,轉身往來人的方向尋了過去。


    才走出去沒有幾步,伴著一聲憤怒的低聲詛咒,她又被拉進了許鳳佳的懷抱裏。


    這懷抱熱得像火,隔著濕意偎在她背上,鎖著她的腰,把她拉回了梨樹邊上。


    “那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這話低得就像是夢裏的絮語,差一些就要從耳邊滑過,話中的哽咽,卻沒有被錯過。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


    她應該說沒有,她應當硬起心腸說不,可是她畢竟也還是個人,她也有繃不住的時候。


    淚水和著雨水,從顫抖著的睫毛上滴了下來,她閉上眼胡亂點了點頭,又掙紮了起來。


    摟住她的雙臂又緊了緊,把她密密實實地嵌在了許鳳佳身上,她的一切努力在這雙手臂跟前,不過螳臂擋車。


    “就因為怕你的出身,撐不起我家的門第,怕你的嫡母不肯給你撐腰,讓你在許家孤立無援……就因為這些,你不肯嫁我?”


    七娘子又點了點頭,咬住唇不肯開口。


    許鳳佳靜下來。


    手上的力道,一點一點鬆弛。


    七娘子不敢動,等他徹底鬆開手,才往前幾步,轉身看住了許鳳佳。


    幾星碎發被雨打濕,貼在了他額前,越發顯得他眉目清朗。


    他也定定地看著七娘子。


    漸漸的,原本的失落,被不屑換上,他的背又挺直了。


    “那,你就放心吧,以後,這事煩不到你了。”


    話裏又多了許鳳佳慣有的成竹在胸、頤指氣使。


    “我隻是沒想到,你的喜歡竟如此廉價。”


    那個掌控場麵的少年又回來了,隻是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已是沒有了曾有過的種種情緒。


    溫柔、喜愛、心動、迷亂、沮喪……都隻是過眼煙雲,如今他們似乎又回到了原點,許鳳佳在上,居高臨下地蔑視著她。


    被這輕蔑一觸,心底的自尊也自然而然地反彈,叫七娘子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吞下了喉中的梗塞。


    “如此多謝表哥。”


    她容色平靜,聲調甜脆。


    許鳳佳怒哼一聲,轉身猛地蹬了梨樹一腳,迅速地消失在雨幕中。


    梨花應聲而落,飄飄揚揚,撒了七娘子一頭一臉。


    她隻是站在雨裏,讓帶了暖意的春雨,慢慢地潤濕身著的錦繡,注視著這溫柔而又無情的雨滴,將滿地梨花,打進了泥裏。


    半晌才有一把傘出現在七娘子頭頂。


    “雨下得大了。”立夏不疾不徐的聲音,在七娘子身後響起,“姑娘還是先回屋裏歇著吧。”


    七娘子又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轉過身,和立夏並肩往屋內走去。


    “你都看到了?”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被聲調中近乎虛脫的精疲力竭,嚇了一跳。


    立夏神色不變,“奴婢什麽都沒有看到。”


    她擔憂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緊了緊攙扶著七娘子的胳膊,“才下起雨,丫鬟婆子們就都進了屋避雨——都以為您是去月來館說話了。還是我想著姑娘好似在梨花林裏漫步,才出來找一找……”


    七娘子本該鬆一口氣。


    卻是連這鬆一口氣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輕輕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她進屋,換衣,洗浴,又看著立夏張羅著煎了太平方子,喝藥,上床小憩。


    倒是思緒清楚,並未曾昏昏沉沉發起高燒,躺了躺,就叫立夏給她拿一本書來看。


    立夏一邊應一邊安頓上元,“姑娘淋了雨,隻怕要發燒,今晚我來值夜,和你換個班吧……”


    有她忙裏忙外,七娘子真是一點心都不用操。


    索性就翻書翻到了掌燈時分。


    上元並乞巧也都出了屋子,七娘子又素來不喜歡媽媽上夜,屋裏一向隻留一個大丫環服侍。


    屋內終於也靜了下來。


    立夏為七娘子剪了剪燭花,順勢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七娘子倒覺得有趣,“怎麽,一臉的沮喪,好像誰給你氣受了才是。”


    立夏欲言又止。


    想到主仆兩個從南偏院一路扶持,一步步走到今天……七娘子一向的信重與關懷。


    到底還是大膽開口。


    “姑娘……是怕自己鎮不住平國公府的場子,所以才回絕了表少爺的好意麽?”


    七娘子就住了翻書的手,望向了立夏。


    這丫頭比她大了兩三歲,現在也是十七八歲的年紀了。


    望著自己的那雙眼,卻依然透著澄澈。


    在這件事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自己的想法,很多話和她們說,隻是對牛彈琴。


    唯有立夏,是從頭到尾,隻會站在她這邊的。


    她放下了書本,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很多老生常談,都有它的道理。”


    立夏沒有開聲,靜靜聽著。


    “如果今天五姐有別的好親事,表哥上門提親,母親許了,我也不怕我在平國公府壓不住陣腳。可現在明擺著,太太看中表哥,是看中他做五女婿。臨陣換人,不管有再多理由,母親心裏是肯定不會痛快的。換作是從前,她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就算有父親在上頭壓著,或者用別的手段促成了親事,這內院究竟還是她在做主,嫁妝、禮數、陪嫁的下人、出嫁後的來往……有娘家撐腰和沒娘家撐腰,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父親能給我嫁妝,但這些事,都是他給不了的。”


    “好,就算是娘家和我關係疏遠,婆家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也可以在許家站穩腳跟,不過頭前幾年要戰戰兢兢,看婆婆的臉色度日……我可以忍。”七娘子喃喃自語,“隻要表哥心裏是喜愛我的,我終究能混出頭來,十多年都辛苦過來了,再辛苦幾年,也不要緊,日久見人心,許家終究會是我囊中之物。”


    立夏不由張了張口。


    七娘子的話,難道不是表少爺的心聲?表少爺打的,難道不是這個主意?可又為何——


    “我知道表哥就是這樣想的,”七娘子垂下頭笑著歎了一口氣,“隻要我心底有他,他心底有我,在外麵受再多的氣,關起門來,兩夫妻互相打氣,最艱難的幾年,還是可以過去。”


    “隻是表哥他畢竟是男丁,他的世界很廣闊,我的世界卻很狹小。他受了氣,有外頭的無限天空可以翱翔,我的天地卻本來就隻有井口大小。嫁到許家,我就什麽都沒有了,隻能依靠他的喜愛。”


    “換作是你,你會不會擔心,這喜愛褪色後,自己還有什麽?”


    她的容顏平靜似水,“不是我看不起表哥的真心,隻是這個道理,立夏你一定要記住,一旦女人隻能依靠一份虛無縹緲的喜愛來安身立命,她心底是一定不會踏實的,現實俗世的重量,或者會讓這份喜愛變質……而任何一點可能一旦發生,對女人來說,她就已經一無所有,男人卻還會有整個世界……與其走到那一步,再來相看兩無言,倒不如心狠一些,給未來留一些懷想的餘地。”


    立夏怔住了。


    不由在心底咀嚼起了七娘子的話,越咀嚼,越有滋味。


    七娘子也望著立夏微微地笑。


    心湖越發靜若死水,不起波瀾。


    失戀一次有什麽大不了?日子還不是一樣要過,就算有傷心如漲潮,這潮水也終久是會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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