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情義


    七娘子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雖然生怕五娘子衝動之下,作出無可挽回的蠢事,鬧得合家上下臉上都不好看。


    但聽聞她就這樣幹淨利落地向現實妥協,心中也難免有些微微的悵惘。


    心中無限情緒流轉,漸漸沉澱出的,還是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


    五娘子又哪裏聽不出七娘子的心情。


    雙眸更是暗沉得怕人。


    她低下頭,輕輕地感慨,“有時候,我真的很難喜歡上你。”


    五娘子不是第一次表露自己的態度了。


    可是每一次她這樣說,七娘子總覺得她真正無法喜歡的,是她自己。


    “那一天你和表哥在月來館附近說話,被穀雨看著了,回頭告訴了我。”五娘子已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裏。“我就站得遠遠的看了幾眼……你別以為我是傻子,楊棋,你的心事,分明就寫在了臉上!”


    看來那天在百芳園裏,終究是莽撞了。


    七娘子沉眸望住了腳尖,不說話。


    “這門親事說給我,我不情願,表哥也不情願,你難道就情願?”五娘子像是在自問,又像是在不管不顧地發泄,“本來是三廂情願的好事,你為什麽非得鬧成現在這個樣子……鬧到這樣,你開心嗎?”


    話到了最後,已是帶上了哽咽。


    七娘子心頭的酸楚,一下就被勾得沸沸揚揚,好似滿天的大雪,在身邊堆積成災。


    “我開心不開心,重要嗎?”她垂頭低語,“五姐,我再教你一句話,再不會有錯的……你要記住,天底下最在乎自己的人,隻有自己,你能把自己管好了,再來操心別人的事也不遲。”


    五娘子撇了撇嘴。


    “無情無義。”


    這四個字又輕又飄,帶了微微的不屑,又有說不出的無奈。落到七娘子耳朵裏,就好像一根針鑽進了心底,一下就痛徹心扉。


    她站起身默默地出了屋子。


    沒過幾天,五娘子就康複了。


    到底年紀小,元氣足,吃了幾貼藥就和沒事人一樣,又是那個一臉傲氣的小姑娘,從腳趾到頭發尖,都透了趾高氣昂幾個字。


    對七娘子也像是回到了以往亦敵亦友的關係,較勁中又含了一絲關心。


    隻是在無人的時候,眼角時而閃過的一縷情緒,叫人知道這位少女,終於是多了幾樁心事。


    許鳳佳卻是越來越陰沉。


    幾次請安的時候撞見他,七娘子都能感覺到他周身的氣壓硬是要比旁人低。


    掃向七娘子的神色更見陰厲,隱隱,還有些氣急敗壞的意思。


    許家提親的信還是沒到,七娘子懷想,這裏頭許鳳佳也一定承受了不輕的壓力。


    隻是到現在,五娘子已經屈服,兩人的婚事幾乎已成定局,她並不認為許鳳佳能隻手扭轉乾坤。


    單單是大太太這關就絕過不去,這麽好的女婿,不是五娘子的,也就不會是楊家任何一個女兒的夫君。


    但到底少年意氣……


    真是日夜懸心,生怕許鳳佳破釜沉舟硬是要上門提親,搞得全家人臉上都下不來。


    隻是許鳳佳又忙碌,一天到晚的不著家,自己又要顧慮到男女之別,不好主動找他私話——傳出去,自己的名聲可就別想要了。大秦對女性名節的要求,終究是要比現代更嚴厲得多。


    左思右想,也隻好請九哥出麵做說客了。


    請九哥出麵,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山塘書院功課重,九哥住得又遠,來回通勤,就要消耗不少時間,更不要說九哥很懂得給自己加功課,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得十個時辰都拿來讀書。


    要找他說話,還得瞅準了小少爺有空,才能上門打擾。


    七娘子就乘山塘書院的休沐日,進了及第居。


    這是個不大的兩層小樓,裏外三進的屋子,裏裏外外都種滿了杏花,取的是曲江紅杏的吉祥意頭。正值花期,裏裏外外的紅白杏花開滿了一枝頭,蜂蝶喧喧鬧鬧上下飛舞,倒也有了幾分春意,饒是七娘子滿腹的心事,也不由得在花下駐足,含笑抬頭賞了賞春色。


    “這幾年,及第居的杏花倒是開得越來越好了。”就一邊和上元說笑。


    上元身為玉雨軒現在的第二個大丫環,自然也要跟著她出來走動。


    上元微微笑,“等到九哥及第那年,想來會開得更旺盛的。”


    七娘子身邊的幾個丫鬟,都是穩重中帶機靈的性子,上元雖然年紀不大,但觀其口齒,已十分老成。


    兩個人正在說笑,及第居的大丫環玉版已是忙著出屋招呼,“七娘子難得到及第居來坐。”


    眉宇間又現出了少許為難,“隻是表少爺也剛到,正在裏間同九哥說話。”


    旋即就會意過來。


    山塘書院半個月就休沐一日,九哥平時早出晚歸,許鳳佳也是早出晚歸,兩個人要碰麵說話,也隻有乘今天的休沐日了。


    畢竟男女有別,許鳳佳和自己說話,時間一長,容易惹人疑竇,讓九哥傳話,也不失為一個好渠道。


    就算不是自己這事,最近家裏也還有很多事需要告訴九哥,至少這出入小心四個字,就是要鄭重傳達的。


    “那我等半下午再過來。”她笑著拉了玉版的手,“前兒聽白露姐姐說,你爹病了,這陣子可大好了?”


    兩個人就你來我往地寒暄了一番,玉版親自伴著七娘子往外走。


    沒走幾步,屋內就有了動靜。


    簾子一掀,許鳳佳大步邁出了屋門,九哥跟著急急地追了出來,“表哥慢走一步——”


    幾個人麵對麵,都一下怔住了。


    許鳳佳神色陰霾,雙眼若電似的,在七娘子臉上隻是一瞥,就重重地哼了一聲,加快腳步出了院子。


    玉版大為尷尬,“這個表少爺,怎麽這樣不……”


    看了看七娘子,頗有為她抱屈的意思。


    九哥卻喝住了玉版,“這是貴客——你少說幾句會啞巴?”


    臉上也難得地多了幾分嚴厲。


    七娘子也顧不得安撫玉版,忙和九哥一道進了及第居。


    及第居說是兩層,其實內部已經上下打通,隻有西翼一層小小的仙樓,樓上樓下,都擺滿了黃楊木書架,書架上擠擠挨挨層層累累,都是各色各樣的書本,九哥日常起居,卻是在挑高二層的東裏間內。


    既然是七娘子來說話,自然是往東裏間讓,七娘子卻偏偏沒有進去,隻是在西裏間的大立櫃書架前若有所思地抽了一本書來看。


    待到玉版並棉連上過了茶退出了主屋,才問九哥,“怎麽把表哥鬧得那樣不高興?”


    九哥抱著手靠在書架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七娘子。


    半大的少年郎,雖然還有未知世事的生澀,但心機已是隱而不發,很有了幾分深沉。


    “表哥的心事,七姐難道不明白?”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一邊說,一邊帶著七娘子往東裏間走。


    “你要死啊?”七娘子難免四顧,生怕這話被人聽去了,又是一場故事。“說話也不曉得委婉些。”


    九哥聽出破綻,不禁就是一笑。


    卻也沒有揪著空子窮追猛打,隻是輕描淡寫地回答,“七姐的玉雨軒風雨不透,我的及第居裏,也都是能讓人放心的丫鬟。在我這裏說話,是盡可以放心的。”


    這孩子從小就有些,連七娘子都不甚了了,當年輕紅閣前的一幕,背後隱然就有幾個身影,連七娘子都摸不透她們的身份。


    這一點,倒是很像大老爺。


    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東裏間,九哥把書案前的椅子給七娘子坐了,自己倚在書桌上,低頭沉思許久,才慢慢笑,“表哥這一向什麽事都不順,公務又忙,這一遭找我,是吐苦水來的。”


    “他要追捕的那個人還沒有消息?”七娘子不禁關心地盯著問了一句。


    旋又明白過來:若是捉住了這人,隻怕早就鳴金收兵,把親兵遣回胥口了,又何必在垂陽齋居住。


    看來許鳳佳是公務也忙,私務……也不省心,這幾個月裏外交煎,日子的確是過得不大舒心了。


    “嗯,還沒有消息。”九哥臉上也多了一層陰霾,“據說這是魯王身邊最信重的家臣,這幾年在江南的幾樁風雨,都是他鬧騰出來的。東宮忌諱此人已久,這一次會把表哥派到江南來,還是為了拔除掉這根肉中刺,隻可惜此人身手高超行蹤詭秘,居然在杭州還是被他逃了。”


    他就若有若無地,探詢地望向了七娘子,“表哥現下就是以身作餌,我很擔心他反而玩火自焚呢。”


    拿自己做餌來釣魚,還是釣一頭手裏人命累累的大魚,許鳳佳也實在是太行險了些。


    七娘子難掩關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表哥要是出一點事,我們楊家也難辭其咎……父親和你都該勸說著表哥……”


    望著九哥眼裏越來越重的笑意,她的聲音也漸漸地小了下去,終於消融在一片寂靜中。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下來。


    九哥細細地審視著七娘子的容顏,半天才不禁笑歎。


    “你分明就喜歡表哥……七姐,你說實話,你為什麽不願意嫁進許家?”


    七娘子咬了咬唇,難得地露出了無奈,“善久,又來了,當時在玉雨軒,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我不信。”九哥輕輕截斷了她的話,“這輩子我最想要你開心如意……還有什麽樣的夫婿,能比得上表哥?年少有為、出身富貴,最難得對你一片深情,將來過門,縱使前兩年難了些,隻要夫妻同心,又怕什麽?”


    少年郎就是這樣,好似隻要喜歡兩個字,就抵得過之後十數年的辛苦與掙紮。


    隻是九哥語意摯誠,七娘子也聽得出來,他的確是以許鳳佳為難得的良配,真心希望自己能嫁進許家,享盡平國公府的榮華富貴。


    不禁又想到了當年九哥在病床上的幾句話。


    畢竟是富貴鄉裏長大的孩子,提到出人頭地、揚眉吐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嫁入高門……也怪不得九哥。


    越融入這個時代,七娘子反而覺得自己越孤獨,五娘子是這樣,許鳳佳是這樣,連九哥都是這樣,越發顯得她的顧慮一片傖俗。


    “我今天過來,就是要吩咐你,表哥再和你提親事的事,你務必要好好勸阻,轉達我的意思。”她迎視著九哥,語調堅定,“我相信以表哥的傲氣,不會做牛不吃水強按頭的事,就算他來提我,太太也不會答應,就算太太答應,我本人也不會答應……這主意我已經拿定了,善久,你懂我也好,不懂也罷,這話,一定傳給表哥聽見,好嗎?”


    九哥就沉默下來,望著七娘子半晌,欲言又止。


    “好。”終於,他頹然答應。


    她相信以許鳳佳的心高氣傲,是一定不會娶進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新娘的。


    不論他之前準備了多少手段,得不到自己的配合,想要繞過大太太,那也是千難萬難。


    更不要說大老爺現在對自己有了別的安排……


    這門親事在私底下經過這麽多波折,終於還是有了回歸正軌的跡象。


    九哥又低頭悶悶地問七娘子,“那你的意思,是想讓五姐嫁進許家……”


    “不是我的意思如此,是本來就該如此。”七娘子不免無奈。


    分明自己也是程朱禮教的受害者,怎麽搞的反而像個棒打鴛鴦的喬太守。


    “以五姐的性子,能嫁進許家,已經是最好的歸宿。”她的話裏未嚐沒有些指責,“封公子遲遲沒有音信,兩家更是恩怨糾纏,婚事難成。她要是嫁進別家,還不如嫁進許家,三姨喜歡她的性子,是一定會護著她的。”


    以五娘子的身份,是肯定要嫁到門當戶對的人家的,在這個範圍內,許家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九哥想要成全五娘子的一片癡情,不能說沒有姐弟之情在裏麵,但也不能說沒有自己的私心。


    隻是到底年小,不懂得很多時候,一份感情不一定要表達出來,深藏在心底,也不失為最好的結局。


    九哥的頭就越來越低,“可……可五姐不是和表哥說了,她不想嫁進許家嗎?”


    七娘子就是一驚,“你怎麽知道?”


    那天回廊上的一番對話,說起來,知道的人也就是三個當事人,還有那個叫做連魚的小丫鬟……


    九哥也是一震。


    這才曉得自己說錯了話,露出了一些羞赧。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就帶了些倉促地敷衍,“合家上下,能瞞得過我的事,隻怕還不多呢。”


    七娘子看著九哥的臉龐,就很好笑。


    本事沒多大,傲氣卻沒有多小。


    “那你知不知道,今年春天,朝廷要派人采選太子嬪的消息?”她就問九哥。


    九哥猛地一震,雙眼一下大亮了起來。


    “真有此事?你是聽誰說的?!”他霍地一下站起身,在屋內來回走動了幾步。


    七娘子含笑看著九哥,隻是不說話。


    九哥也不在意,雙眉緊皺,兀自就盤算了起來。


    過了一會,他看了看七娘子,眼神又慢慢地黯淡了下來。


    “可惜七姐對這個位置,怕是更沒有興趣啦!”他唉地一聲,喃喃自語。


    七娘子不禁抿唇輕笑。


    雖說隔著千百年的思想差距,以至於兩姐弟之間溝通不良,但九哥心底,畢竟還是很疼自己的。


    她的心事,他不會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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