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舊賬


    七娘子一下就紅了臉。


    女兒家聽到親事,自然而然,都是這個態度。


    “父親……”她委婉責備。


    大老爺臉上的讚賞,已是濃得遮掩不住了。


    讓大妮進玉雨軒服侍,是一筆兩利的交易。


    董媽媽身為幾輩子的老人,在大老爺心裏,地位肯定有所不同。又見證了七娘子的陰私……大老爺分明知道,卻沒有對她有任何處置。


    七娘子想要除掉董家,就有點自不量力了。像這樣在主人跟前服侍了幾輩子的老人,私底下有多少能量,那是誰都說不清的。


    可大老爺信重董媽媽不會亂說,七娘子卻未必能信任董媽媽。


    如果隻是放任自流,對此不聞不問,那又頗有些無能的嫌疑。


    如今讓大妮進玉雨軒服侍,七娘子手裏就有了人質。


    萬一聽到了什麽不利於自己的流言,打殺院子裏的一個丫頭,也是尋常的事。


    董媽媽呢,也能明白七娘子無意斬草除根。


    這一招雖簡單,但卻極巧妙。


    見微知著,以大老爺的見識閱曆,隻從這一個簡簡單單的招數,就能摸出七娘子的底細。


    “九哥什麽都好。”他不禁歎息,“隻是從小錦衣玉食,雖有聰明,卻太自矜自傲。”


    “像那一天的事,他就隻會向我建言,處理了那兩戶人家,卻是想都沒想過董媽媽的心情。”


    大家都是可能的目擊者,另外兩個仆婦下場這樣淒慘,董媽媽又怎麽不會感到唇亡齒寒。


    人要是一慌起來,會做什麽事,就說不清了。


    九哥已經足夠聰明也足夠心狠,可以提出下啞藥的主意,卻到底是身居高位久了,不曉得設身處地,考慮底下人的心情。


    七娘子也麵露驚容。


    卻是怎麽都沒想到這主意是九哥獻的……


    略略一想,也就明白過來。


    九哥想促成她和許鳳佳的事,也不代表他願意看到垂陽齋的事被泄露出來。


    這孩子是真長大了。


    “到底年紀還小……再過兩年,吃上幾個虧,也就好了。”


    在大老爺跟前,七娘子是一點都不敢裝純。


    人家什麽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從前沒有扒你的皮,是懶得關心內宅的雞毛蒜皮。


    現在自己已經激起了大老爺的興趣,隻怕過往的那些算計,都可能被父親扒拉出來算舊賬。


    “嘿,年紀還小。”大老爺很感慨,“你和九哥一天生的,都有資格說他年紀還小了,可見他的幼稚。”


    七娘子無言以對,隻好微笑。


    大老爺又感慨了幾聲,也就把此事拋開。


    九哥已經夠聰明,夠早熟的了,指望他在這把年紀就能事事妥當,著實也有些強人所難。


    “垂陽齋的事,你心底是怎麽想的?”他就笑望著七娘子問。


    戲肉終於來了。


    七娘子的心就猛地跳快了一拍。


    “不過是個巧合!”她的聲音雖不大,語氣卻斬釘截鐵,“雖說雙方都有不謹慎的地方,但也都不是存心故意……說不上什麽不名譽的。”


    大老爺不禁哂笑。


    看不出,七娘子還深諳官油子的厚顏精髓。


    “既然看到的人,都被處理過了。”七娘子越說越坦然,好像連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話。“這件小小的誤會,也很應該就讓它這樣過去……就不必反而當成了什麽大事,務必要有個說法了。”


    小事化了,不錯。比起九哥,要成熟得多了,甚至於二娘子在這個年紀,恐怕也就隻有這份心機盤算。


    大老爺就偏首沉思了起來。


    半晌,反而問,“你知不知道,封家的表親上京後在哪兒落腳?”


    這一問,天馬行空,連七娘子都沒有想到。


    “隻是上京前送了兩百兩銀子的程儀過去。”她索性據實以告,“後來上京後,就再也沒有得過表哥的音信。”


    大老爺就略略煩躁起來,彈了彈舌頭,又陷入了沉吟。


    七娘子也在心底緊張地思忖起了大老爺的用意。


    才說完許鳳佳的事,就問封錦……該不會是想把自己許配給表哥吧?


    七娘子又覺得荒唐。


    封錦合家上京已經三年多了,說起來,他今年恐怕也是弱冠之年了吧。


    又是一脈單傳……說不定,早都已經成親生子了。


    再說,這幾年的兩次春闈,都沒有看到封錦的名字。


    連個進士都不是,又和大太太鬧得這樣僵……封錦憑什麽來求取楊家的女兒?就連身份最低的六娘子,他都高攀不上,不要說五娘子了……


    想不通。


    在大老爺跟前,自己就像是個娃娃,大老爺卻是個高深莫測的長輩。他可以一眼看透自己,自己,卻是怎麽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雖說九哥和大老爺都先後感歎,自己為什麽不是個男丁,七娘子卻是從未這麽慶幸過她的女兒身份。


    至少在大太太跟前,她從來也沒有這樣無力的感覺。


    內宅的女人們,天地隻有井口大小,宅鬥得再激烈,不過是螺螄殼內做道場。


    如大老爺這樣的股肱重臣,卻要參與到以天下為棋盤的角逐中去,這裏麵的算計與心機會有多深沉,七娘子連想一想,都覺頭暈。


    大老爺也回過神來。


    看了看七娘子,不禁又在心底長歎一聲:若是個嫡女,一切水到渠成,自己又何須操心內宅的事。


    “許家這幾年的信裏,也時常提起要和我們家結親的話。”他徐徐開口。


    七娘子並未露出訝色。


    大太太早已把這件事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過了,大有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得意。


    “隻是……”大老爺半垂下眼,透過眼簾打量著七娘子的神色,“有一件事,我始終覺得古怪。許家雖然把結親的話掛在嘴邊,但從頭到尾,都沒有明說過要求的是小五,來信上也從來沒有打聽過小五的近況。”


    大秦的官宦人家,行事講求禮儀,說話也從來是含蓄委婉,曲裏拐彎。


    當然不會大剌剌地在信裏明寫:老兄,我看好你們家的某某娘,我們結門親事吧。


    多半都是提一提自家到了年紀還沒有婚配的某個兒子,再問一問對方家裏的某個女兒,近來可好,轉致一下夫人的問候……


    兩邊也就彼此心照了。


    可許家隻是一徑提許鳳佳,反而不問五娘子……


    這裏麵的蹊蹺此時想來,就有了別樣的意味。


    七娘子抿著唇,眼光不禁就躲閃了起來。


    大老爺看在眼裏,心下自然明了。


    他又偏頭想了想,才微微一笑。


    “這親事呢,還是得許家說了算,我們家女兒多,也沒準許家看上的是小六也未必。”他的話裏就帶了幾分捉狹,“不過,提的是誰,對我們楊家來說都是好事。開弓沒有回頭箭,楊家已經和太子綁在一起,能和許家結親,我們與東宮之間就算是輾轉扯上了親戚。”


    七娘子當然懂得大老爺的意思。


    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站在了太子這邊,再叛變回去做純臣,天下人都要瞧不起大老爺。


    所以大老爺現在想的已經不是怎麽得回皇上的絕對信任,而是增強和太子之間的聯係。


    許貴妃是太子養母,許家是太子黨的中堅人物。


    這門親事也就從可有可無,變成了大老爺考慮的重點。


    隻是……皇上能活多久,終究是說不清的事。


    五年十年內,若是身子骨越來越好,楊家難免要被猜忌……


    七娘子不由就露出了愁容。


    這種政壇上的事,雖然和她的命運息息相關,但偏偏是七娘子無法參與的,就算想幫忙,也都是有心無力。


    七娘子就又給大老爺念了半下午的信,才退出了外偏院。


    進了臘月,大老爺的信也少多了,隻是他老人家心中有事,難免又要把以前歸檔的信件找出來重讀,想要從字裏行間,揣測出來信人的心裏。


    一邊聽一邊還發表議論。


    “這樣的人,倒寧願他和劉家走得近一些,反複無常、見利忘義……誰家要是信重了他,那才是倒了大黴。”


    “此人的人品堪稱敦厚了,治下也一向寬和,手又短,臨安府的老百姓有這樣一個知府,也算得上是福分了,隻可惜……”


    七娘子漸漸也聽出味道來了。


    大老爺這是在給浙江省的官吏們分門別類呢。


    有的官員能力好、人品佳,卻和劉家走得近,有的官員能力雖然平平,但一向謹慎,和劉家也沒有過多的往來。


    大老爺是一個個的聽信,又一邊聽一邊在手邊心不在焉的塗塗畫畫。


    怎麽看,都像是在了解浙江省的人事情況。


    看來開春後,浙江省內是要有大的人事變動了。


    江蘇省、福建省呢?


    七娘子隻是略略一想,也就把此事拋諸腦後。


    這是男人們的事,雖然和內宅也有關聯,但說到底,自己是一點忙都幫不上的。


    隻得打點了十分心力來讀信,聲調又脆又軟,叫大老爺聽了都精神幾分。


    到了快傍晚的時候,才打發七娘子,“先回去吧,一會請先生們進來說話,你在一邊,難免有所不便。”


    “那女兒就先告退了。”七娘子忙起身告辭。


    大老爺就看著她笑了笑,“嗯……其實上回賜你從容二字,如今看,倒是寫錯了。”


    如果七娘子隻是因為一般的瑣事心浮氣躁,大老爺賜從容小軸,是沒有錯的。


    撞見了半裸的表哥,都隻是走走神就算了,行為舉止,堪稱得體。


    以七娘子的年紀來說,她已經夠從容的了。


    “下回有空,再給你寫個條幅吧。”大老爺似乎很有興致,“進去見了你母親,說我今晚請先生們吃年酒,就不進內院了。”


    七娘子乖巧地低聲答應,翻身退出了小書房。


    心裏還有些未退的戰栗。


    一開始在大老爺跟前侍奉的時候,她就像是一根繃緊的弦,唯恐一個不慎,就觸犯了父親的逆鱗。


    但久而久之,也自然漸漸鬆懈下來,大老爺日常脾氣很好,雖然城府深沉,但從來也都是笑臉迎人,對了子女們,更是一臉的慈父樣……


    沒想到銳利起來,居然是這樣的明察秋毫,自己連一點小花招都不敢玩,好像被剝光了身子一樣,隻能畏畏縮縮,做臣服狀。


    唉,沒有這樣的本事,又哪裏能撐得起合家上下的奢華生活。


    對大老爺,七娘子也著實沒有什麽可以抱怨的地方。


    隻是他提起自己的親事,又問了封錦……雖然看不透大老爺的用意,但七娘子確確實實,因為他的問話而有些不安。


    一進甬道,迎頭就碰到敏哥。


    “大堂兄。”七娘子忙堆出笑容,福身行禮。


    敏哥側身受了半禮,若有所思地望著七娘子,“才從外偏院過來?”


    “是,一下午都在外偏院侍奉父親。”七娘子也問敏哥,“大堂兄怎麽這麽晚了還穿著大衣裳?”


    大秦的富貴人家,家居服和見客服有嚴格的分野,尤其是男丁,家居可以穿道袍、穿直綴,但見客就必須嚴格按品級穿衣。好比許鳳佳,家居可以穿直綴,見客時就一定要穿武將所著的飛魚服。


    “噢。”敏哥就看了看身上的藏藍遊魚紋的深衣,“今早幾個書院的同窗來訪,邀我一道去看梅花,也是才回府裏。”


    “原來如此。”七娘子也就沒有多少話說了。


    和敏哥在一塊,很多時候都讓她有點不自在。


    就是因為敏哥太坦然、太自在,她反而不知道如何跟這個堂兄相處。


    兩人就並肩往正院堂屋走去,董媽媽隻在前方引導。


    “今年蘇州城裏的梅花也好。”敏哥倒是頗有談興,“慧慶寺的幾株綠梅實在優雅,觀者如雲,恨不能折幾枝回來孝敬伯父伯母。”


    他的語氣雖平常,七娘子聽在耳中,卻總覺得別有意味。


    慧慶寺的通光大師,當年正是二太太被逐事件的導火索。


    敏哥卻還能毫無芥蒂地到慧慶寺走動。


    是有心,還是大度……


    她垂下眼,不動聲色地斜睨了敏哥一眼。


    敏哥卻也正瞥著她的神色。


    七娘子心念電轉,已是有了計較。


    她就微微露出了少許尷尬,“原來……”卻沒有接敏哥的話頭。


    以自己和二太太的關係,以自己的身份,提到慧慶寺,會麵露尷尬,實屬正常。


    不管敏哥隻是無意間去慧慶寺一趟,還是有意去慧慶寺打探什麽,自己都沒有必要害怕。


    當年的事既然做下了,七娘子就有信心不被抓住痛腳。


    敏哥也不動聲色,“是啊,隻可惜都是價比千金的異種,恐怕就連父親親自去討要,慧慶寺都舍不得給的。”


    就把話題扯到了香雪海的梅花上。


    隻是眼中一閃而逝的失望,終究是露了端倪。


    兩個人一道進了屋,向大太太請了安,就又各自出屋回房。


    七娘子邊走邊笑。


    與她一道走的五娘子不免奇怪,“什麽事,一路笑到現在。”


    “就覺得很有意思。”七娘子敷衍她,“安靜了幾年,家裏一下多了幾個堂兄,就熱鬧得多了。”


    不免又微笑起來。


    和大老爺鬥,她沒這個能耐。


    不過,敏哥想要為難她,隻怕還稍微嫩了些。


    五娘子也跟著七娘子笑,“也是,今年過年,家裏人就多了,有三個堂兄——還有表哥。”


    提到許鳳佳,她又怏怏起來,低著頭望住腳尖,不再說話。


    七娘子早慣了她的喜怒無常,也不和五娘子計較。


    隻是提到許鳳佳,她就又想到了大老爺的那幾句話。


    一時間,竟也煩躁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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