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殷勤


    到底是親戚家的事,大老爺和大太太也隻能猜測,到底是怎麽回事,卻不好問出口。


    到了晚上,又趕著派人送了喪儀過去,全了親家的禮。


    張家連聲道謝,又托管家傳話,說是要合家奔喪,在本家守孝三年,江南的產業,就由管家照料,到時候有什麽為難的事兒,勢必是要請親家多多看顧。


    大老爺現管著江南,放著張家是姻親,張家又怎麽會在江南遇到多少難事。


    也不過是白囑托一句罷了。


    大老爺就莊重應了下來。


    又問張先生打算何時上路,親自把張家一行人送到了十裏亭方才回轉。


    果然進了十月,皇上又提拔了魯王,許他回京治病,又叫魯王把嫡長子帶進京中,讓皇上享一享天倫之樂。


    老爺子身子骨一康健,想的就不是調教繼承人,而是要均衡一下局勢了……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覺不齒。


    皇上就是這一點多疑的毛病,無論如何都改不掉。


    許家的回信也隨之到了。


    卻是沒有說起親事,隻說起了商隊的事。


    曆來的盛世,都是有開疆辟土,有萬國來朝。


    皇上是再沒想到有生之年能開拓西域,高興之餘,卻也醞釀了兩三年,預備再開遠洋航路,下一次西洋,再現前朝永樂年間萬國來朝的盛況。


    萬國來朝,增添的是皇上的功績。


    但這遠洋商隊裏埋藏的,卻是驚天的利潤了。


    大秦上一次成規模地官方遠航,已經是百年前的事。


    就是百年前的那一次遠航,帶回來的就有稀罕的寶石、難得的西洋美人兒……


    念在平國公父子的功績,皇上前些日子已是露出讓許家訓練水師的意思,將來出航時,就由這一支水師保駕護航。


    這是有意往平國公府裏送銀子呢。


    雖然到時候出航的時候,掌事的按例肯定是內侍,不會有勳貴的份,但許家又得寵,又沾了差事的邊,私底下打點兩三艘大船,附官船南下,水師一路打點照應,是免不了的。


    南洋海上並不太平,海盜橫行,曆來商船出海,多的是船翻人亡,血本無歸。也因此,高門大戶很少涉足海上生意。


    但這一次有水師附航,又會特別照應,就大大地降低了風險。


    平國公府就是來問一問楊家,有沒有意思入一份股的。


    大老爺就袖了信來找大太太商議。


    倒也沒有特意回避兒女們。


    管家,講求的就是言傳身教。


    對著潑天的富貴相邀,該怎麽衡量得失,如何分析裏頭的涵義,都是當家的主母、主人,應該學的功課。


    兒女們年紀也都大了,也該開始學習世情這一門最簡單,也最深奧的課程。


    “海商這種事,本來就是把全副身家攥在手裏走路。海航風險大,船翻人亡,很可能血本無歸。”大老爺就徐徐地向大太太分析這一單生意的風險,“海商就是這樣,賭性大,能平安回來,少說也是一本十利,有時候百利、千利乃至萬利,都不是沒有可能。”


    大太太聽得也很專心。


    朝廷多年沒有船隊下南洋,不論是大太太還是大老爺,都沒有做過海上生意。


    “本錢又大……別看許家最近才打了大勝仗,撈了不少油水,卻未必敢獨立吃下這一張單子。畢竟世家大族,什麽時候求的都是一個穩字,他們預備和我們秦家、孫家各占二成五的股,到時候流水、給夥計分紅除外,純利多取一分。”


    渠道畢竟是許家提供的,隻多取一分的利,不算苛刻。


    幾家人都是血親、姻親,關係親密,也都是太子身邊的近人,這一單生意,耗時必定也很久。


    就又把幾家人密密地捆綁在了一起。


    大太太就低頭盤算起來。


    半晌才問,“一股是多少銀子?”


    大老爺神色不變,“二十萬兩。”


    大太太還沒怎麽樣,幾個兒女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雖然當時民間海運逐漸興旺,白銀漸漸地賤了下來,但二十萬兩,依然是一般百姓不敢企及的數字。


    許家一規劃就是兩股半,那就是五十萬兩的支出……


    大太太卻還是麵不改色。


    可見楊家的家底多厚了!


    七娘子心中也不禁讚歎楊家的富有。


    也難怪二太太是拚了命的想把幾個堂哥往大房塞。


    兩房分產早,大老爺那時候還不是江南總督,分給二房的家事,肯定是沒有這麽豐厚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是拚了命的互相使眼色,看著九哥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當時天下的權貴雖多,像楊家這樣且貴且富的,卻沒有多少。


    幾個女兒的陪嫁,卻又都有限,將來這敵國的財富,還不是都要留到九哥手上?


    九哥倒依舊是淡淡的,好像這天大的富貴,也動不了他的心。


    大老爺看在眼裏,倒是欣慰起來:大戶人家,取的就是子侄們的這份穩重。


    大太太沉吟盤算了許久,才喃喃問大老爺,“這一單生意,幾年能結算?”


    大老爺就笑,“少說也要三年,多則五年,都是說不清的事。”


    大太太就又沉思起來。


    大老爺趁機考九哥,“你看這單生意,做得做不得?”


    九哥沉思了片刻,有幾分不好意思,“縱使家財萬貫,睡不過三尺,食不過二兩。世家大族,以安分守己為要,咱們家人口又少,兒子倒覺得,家業再大,守不住,也是枉然……”


    大老爺和大太太的眼睛都是一亮。


    就連七娘子都對九哥刮目相看。


    五娘子、六娘子更是麵露訝然。


    大老爺就難得地暢笑起來,拍著桌子稱讚大太太,“秀菲啊,你倒是把九哥教養得好!”


    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九哥這才微微一笑,還略帶了些羞澀。


    襯著昏暗的燭火,越發顯得他麵若冠玉、目似晨星……


    不知不覺間,九哥也已經長成了風度翩翩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乘著大老爺高興,嬌憨地問大老爺,“爹,咱們雖不參大船隊的股份,可能不能也隨手買一艘小船,置辦些玩物兒過去,是賺是賠都不要緊,圖個開心就是了。”


    大老爺不免發笑,“買船做生意,這裏麵是多少事,就因為你女兒家的幾句話,全家上下就要跑斷腿?”


    就連大太太都被七娘子逗樂了,“我們家小七倒是難得犯傻。”


    眾人就都笑,“是,我們家小七真難得犯傻。”


    七娘子紅了臉,不依地跺了跺腳,一扭身,“不過想攢幾個私房錢……”


    大太太就慈愛地把七娘子攬到懷裏,“缺錢使了,就和娘說一聲,娘自然給你送來的。”


    轉頭就吩咐立冬,“回頭給——”掃了六娘子一眼,“三個姑娘送點錢去!我們楊家的女兒,手裏短了錢使怎麽行。”


    大老爺看著這母女和樂的景象,眼底一片溫存。


    就笑著問六娘子,“手裏的錢還夠使吧?”


    大太太不由就又掃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忙笑,“夠,我又沒有什麽花錢的地兒,錢匣子滿得都快合不上了,還惦記著和大雪商量,到寒山寺上香的時候,布施一些積積德!”


    大老爺滿意地點點頭,又訓誡兒女們,“這錢財來得快,去得也易,唯有樂善好施、積德積福的人家,才能長久興旺,宅心仁厚四個字,是一定要掛在心頭,時時刻刻都不能忘的。今日我們楊家若仗勢欺人,明日失勢,身邊不知會有多少雙踩我們的腳……都知道了?”


    幾個兒女就又起身受教。


    吃過晚飯,兒女們各自回房,大太太當著大老爺的麵把對牌遞給梁媽媽,讓她去小庫房找藥媽媽領錢。


    “也不要多給了,一個人送上五十兩,明日再叫纖秀坊、寶慶銀的人上門,給她們做顏色衣裳、打些時新的首飾。”


    也就是說,這五十兩隻是給女兒們得閑零花,買自個兒中意的胭脂水粉用。


    以蘇州的物價,五十兩銀子夠尋常人家寬寬裕裕地過上一年,拿來買水粉,也不知幾世才能買完。


    大老爺笑話大太太,“對女兒們倒是越來越大方。”


    大太太從前教女甚嚴,雖然手上大方,但也難得叫纖秀坊上門裁衣。


    倒是這幾年,手裏越發撒漫,三不五時就叫寶慶銀的師父打首飾、纖秀坊的繡娘裁衣裳……又是修小花園,又是講究日常的吃穿用度……


    大太太也歎息,“年輕的時候還好,現在老了老了,看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心裏真是不想委屈了她們,花一樣的年紀,沒的還要為了一點衣服首飾花心機。”


    就說起了李家的事。


    “上回去李太太家,十三娘打扮得玉娃娃一樣,幾個庶女身上卻還是那幾件顏色衣裳,回頭小七告訴我,才曉得去年都穿過了,今年改一改大,再穿。”大太太嘖嘖連聲,“李家也做了這麽多年的江蘇布政使,你看李太太對幾個庶女還這麽苛刻。我看著都覺得不忍心。”


    人就是這樣,一安穩下來,就容易老,一老,就容易心軟。


    大太太也是漸漸地露了老態,快五十歲的人了,鬢邊也多了幾絲白發。


    就要比以前慈祥得多。


    大老爺看著大太太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兒子多,也有兒子多的不好,李家雖然連年也有些進項,但擋不住兒子都到了娶親的年紀。李太太也難。”


    大太太有些酸味,“隻生一個,也沒有什麽不好,這家財就是再多,十幾個兒子一分,也就不顯眼了。”


    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大老爺倒是心中一動。


    “這許家的事。”他和大太太商議,“人家盛意拳拳,我們也不好貿然回絕,我看,股,還是要摻一份的。”


    如若不然,才把兩家結親的動議往後推,又回絕了許家的好心,許家難免會犯嘀咕。


    九哥畢竟小了,沒有看到這一層。


    大太太也點頭,“不過兩成五的股份,我們吃下來也吃力了些……”


    “我是想。”大老爺就徐徐道,“文清和我們來往也有多年了,人品如何,我們也看得清楚。你不是和我說過,李太太想把小七說給十一郎,後來小七被寫進你名下,又換了小六?”


    大太太神色一動。


    “不是說,十一郎在京城說了一門好親……”她難免有些躊躇。


    大老爺歎了一口氣,“說是說定了,可惜,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場時疫,也去了。”


    昭明二十一年,京城有一場小小的時疫,說來也巧,好幾個富貴人家的小姐,都在這一場時疫中去世,有好事者就編纂了“女兒疫”的名頭,廣為散播。


    “也是那一場時疫?”大太太很吃驚,“這麽說,倒是和達家三小姐一年去世的。”


    對這個達家三小姐,大太太始終是念念不忘。


    大老爺好笑,“什麽達家三小姐,權二奶奶才是。”


    又感慨,“說來也是,世事弄人幾個字,真是再對也不過。權公子醫術通神,連皇上當時,據說隻有一口氣就要去了的,都能妙手回春,令聖上痊愈如常。哪裏想得到自己的未婚妻卻是耽誤了病情,再也救不回來了……”


    權仲白因在軍中效力,耽誤了達家三小姐的肺炎,致使三小姐纏綿成疾有了病根,後來在昭明二十一年又染了時疫,病情越重,當時權仲白人也就在京城,可惜卻是關在乾清宮中,兩耳不聞宮外事,一心侍候皇上的病情。


    後來皇上痊愈,這才匆匆忙忙為達家三小姐扶脈,三小姐卻已是積重難返,單憑藥石之力已無法回春,又是未嫁的女眷,不好行針灸之術,無奈之下,兩家匆匆成親,卻是神醫手段再高也無力回天,成親僅三日,三小姐就香消玉殞。


    這一段故事被好事者編成了鼓詞傳唱天下,楊家人也都是知道的。楊家雖然和權家走得不近,但大太太卻還是很欣賞權仲白的人品,聞言也歎息了一番,才沉吟,“說起來,孩子們都還小的時候,也是見過麵的,小七還和我提過,說是十一郎對六娘子很有幾分另眼相看……”


    “這樣的生意,不是自家親戚,總不好貿然拉人入股,不然兩頭都不放心。”大老爺就沉吟著指點大太太,“你明日對李太太露一露口風,若是十一郎還沒有看中別的人家,我們就應了這門親事。十一郎這孩子穩重上進,配小六,足夠了。”


    大太太想了一回,才應下來,卻又麵露難色。


    “當時推托的時候,說的是要等姐姐們都說了親,才輪得到小六……”


    眼下就放著個五娘子,都十五歲了,還沒有定親。


    大太太這是在婉轉地催問五娘子的親事。


    大老爺倒也沒有瞞著大太太的意思,“五娘子的親事也快了,三姐信上還說,皇上有意走通航路後年年來往貿易,鳳佳這孩子會隨內侍南下練兵,估計就是要把太湖的水兵廠重建起來,已備逐年補充兵源練兵之用。說起來,他要在蘇杭一帶盤桓上大半年呢。”


    這才委婉地推托了結親的意思,就把許鳳佳打發到了蘇杭一帶來,顯然許夫人是看透了楊家的顧慮:擔心許鳳佳性子不夠沉穩,不是佳婿。


    這一次,平國公世子與其說是來練兵,倒不如說是來讓大老爺大太太相女婿的。


    大太太就怔住了。


    半晌,才神色恍惚地喃喃,“三姐她,就這麽想和我們家結這門親……就這麽喜歡小五?”


    大老爺看了看大太太,似笑非笑,半天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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