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明月宮,燈火通明。


    此時已到晚膳時分,楚纖纖卻枯坐在窗前,望著從廊下成串落下的雨珠,半點胃口都沒有。


    她的眉蹙著,耳畔還回響著小太監打聽來的消息——


    “陛下不知怎的來了興致,先是讓禦膳房送了一道桂花糯米藕去錦繡軒。又過了半個時辰,常喜總管禦前回稟,聽說那位沈美人病了,陛下聽後,便親自去錦繡軒探望,後來還將魏太醫叫了過去……直到戌初時分,陛下才回勤政殿。”


    又是送甜品,又是親去探望……


    楚纖纖咬著紅唇,那個沈丹若到底哪裏好了,竟能讓他如此掛念。


    德容姑姑拿著件月白色繡杜鵑的外衣過來,輕聲道,“主子,你已經在這坐了許久了,擔心著涼。”


    楚纖纖沉聲問,“姑姑,我記得你之前跟我說過一樁舊事,說是曾經有個妃子裝病,想引陛下過去,後來……後來她怎樣著了?”


    德容姑姑道,“是,是有這麽回事。也就兩年前的事,那那時候那位蘇嬪剛進宮不久,見不到陛下心裏著急,就讓宮人去紫宸宮稟報,說是病了,請陛下過去看看。


    陛下當時就不客氣的說,病了就去看女醫,他又不會治病,去了管什麽用。然後又叫女醫去給那蘇嬪看……女醫一瞧就知道是裝病的,如實回報給了陛下……陛下最煩後宮挑事,也最厭惡有人瞞騙他,當即命人將那蘇嬪拖到光敬門外,足足叫她跪了一天一夜。


    可巧那天夜裏也下了場暴雨,可憐那蘇嬪就在那大雨裏淋了一個晚上。翌日天剛蒙蒙,蘇嬪就堅持不住,直接倒下了。這下她是真的病了,燒的厲害極了。後來命雖然保住了,卻落下了病根,一雙腿也跪廢了,走路都是跛的……如今她整日窩在她的宮室裏,再不曾出來見人。嘖,弄成那副樣子,哪還有臉呢。”


    楚纖纖麵無表情的聽著,好半晌,才陰沉沉的蹦出一句,“陛下為何不這樣對沈丹若?”


    德容姑姑愣了愣,餘光掃過自家主子那陰沉如水的美麗臉龐,暗自心驚,這是恨上了啊。


    她緩了緩心神,忙安慰道,“主子,陛下不過就去那錦繡軒坐了坐,算不得什麽,你別太往心裏去,要是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那多不值當。”


    “可打聽到她是真病,還是裝病?”楚纖纖問。


    “好像聽說是……來葵水了?”


    “……”楚纖纖柳眉微抽,眸中帶著幾分難以置信,“就這?來個葵水而已!”


    哪個女人不來葵水?就她那般嬌氣,就她疼?


    且這般私密的事,她不遮掩避諱就算了,還明晃晃到陛下麵前現眼。


    真是,真是不知廉恥!


    楚纖纖用力按了按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又覺得心口一陣堵得慌。


    上次是送魚,這次是裝病,沒想到沈丹若這傻子的花招還挺多。


    可偏偏……陛下就吃她這一套?!


    不行,自己絕對不能坐以待斃,得想點辦法將陛下籠絡過來才是。


    她堂堂丞相府嫡女,怎能輸給那麽個不知所謂的小傻子?!


    ——


    阿措身體不適引得陛下親自探望的消息,第二天就傳遍了後宮。


    一時間,不少妃嬪都送來各種補品表示慰問,也有些蠢蠢欲動的新妃嬪親自跑來錦繡軒慰問,一待就是一整天,賭的就是撞見陛下的幾率。


    永寧宮的昭妃聽聞此事,想了想,也派人送了些補品過去,聊表心意。


    大宮女秋詞一邊整理著醫書,一邊喃喃道,“這沈美人看著安安靜靜,乖模乖樣的,倒是有些手段。”


    “手段?”昭妃輕輕翻過一頁,手中的筆卻沒停下,“能送進後宮的女人哪個沒有手段,你可見陛下多看過一眼?”


    秋詞聞言不禁一呆。


    昭妃慢悠悠道,“敢在他麵前耍手段,是嫌命太長麽。”


    秋詞想了想,不由得悻悻,的確是這樣。


    敢在後宮作妖的,都不用自家娘娘動手,陛下直接就讓人拖出去打死了。


    雖說狠辣了些,但這種管治後宮的法子的確有效。


    “主子,聽說那沈美人是宮寒導致葵水不順,你與其送她那些補品,倒不如送道調理內科的方子過去。若真能調理好了,她定會對您感恩戴德……”


    秋詞這話還沒說完,就聽到昭妃冷笑了一聲,“我要她對我感恩戴德作甚?”


    秋詞,“……”


    昭妃那雙一貫冷淡的眸子稍稍抬起,“行了,莫再提旁人的事,好好做你手頭的事。”


    “是奴婢失言了。”秋詞跟在昭妃身旁多年,此刻也意識到主子這是有些怒了,忙閉上了嘴,再不敢多言半句。


    且說錦繡軒那邊,時至傍晚,元珣倒真的來了。


    耳聽得屋外傳來“陛下駕臨”的通報聲,那些“守株待帝王”的新進妃嬪們一個個激動的不得了,又是理發鬢,又是理衣裙的。


    這可是她們入宮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見到陛下!


    當看到一襲寶藍色繡五爪金龍長袍的元珣進來時,她們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這就是陛下麽?天爺呐,這氣度,這容貌,簡直不似真人。


    這些新晉妃嬪們都是養在深閨裏的嬌小姐,平日裏接觸過的兒郎本就不多,如今見到這般俊美無儔的帝王,一個個心跳怦然,麵染紅霞,眼神都變得嫵媚多情起來。


    看著一屋子的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元珣濃眉不自覺擰了起來,怎麽這麽多人?


    他漫不經心的掃過這群女人,最後視線落在角落裏的安秀姑姑身上,沉沉開口道,“她人呢?”


    安秀姑姑一滯,緩了緩才意識到陛下口中的“她”是指自家小主,“回陛下,小主這會兒正在裏間休息。”


    元珣那雙深眸刹那間變得銳利起來,聲音冰冷如刀,“她在休息,這些人是怎麽回事?”


    這話一出,原本充滿粉色泡泡、少女情懷的屋內一下子靜了下來,周遭的氣氛也降到了冰點。


    那些新妃嬪的臉色都變了,後知後覺般想起眼前這帝王還有個“暴虐成性,殺人如麻”的名頭,怯生生的都垂下了頭,還有膽小的連著往後躲了好幾步。


    好險,差點就被他那好皮囊給蒙了眼,忘了他不是好招惹的。


    元珣瞥了眼慕青慕藍,又朝著安秀姑姑道,“你們主子哪有精力應付這些亂七八糟的,朕看你們是不想要腦袋了。”


    話音一落,殿內伺候的宮人們心肝猛地一顫,忙不迭跪下。


    安秀姑姑為首,戰戰兢兢的匍匐在地,“是奴才們愚鈍,陛下恕罪。”


    新妃嬪們也都僵住了,跟長滿刺一般,渾身都不自在。


    一陣死一般的沉寂後,眼見那群木頭還在原地杵著,元珣壓住心頭的不耐煩,低喝道,“都滾!”


    他周身散發出的殺意,不容小覷。


    “嬪妾、嬪妾等……告退……”眾妃聲音都抖了,一個個行完禮後,慌不擇路的往外逃。


    沒多久,原本擁擠的花廳一下子空了,周遭也清靜下來,隻有錦繡軒的宮人們還忐忑不安的跪著,靜待發落。


    元珣麵無表情吩咐常喜,“全部人,帶出去領十板子,教他們學學該怎麽護主。”


    “是。”常喜領命,頗為同情的看了安秀姑姑她們一眼。


    慕青慕藍還有些驚慌害怕,安秀姑姑卻是麵不改色的謝恩,無比平靜的起身出去領罰了。


    常喜很有眼力見,將人領到外麵去打,每個人嘴裏還塞了塊布,就是不讓發出半點響聲驚擾了屋內的主子。


    “唉,你們心裏也別有怨,隻打十板子還是陛下看在你們小主的麵上。你們若是在紫宸宮當差,這會兒怕是腦袋都搬家咯。”


    常喜細聲細氣的說著,見家夥事都齊全了,揮了揮手,示意行刑。


    殿外板子啪啪啪的打,殿內阿措迷迷糊糊的醒了過來。


    乍一看到床邊站著的高大男人時,她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抬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眼睛蹭一下亮了,“陛下!”


    元珣抬手示意她好好躺著,緩緩坐在床邊,打量她片刻,沉聲問道,“今天怎麽樣,還很痛麽?”


    阿措靠著大紅描金海棠花高枕,素白小臉露出一抹笑,梨渦淺淺,“還是有點疼,但是比昨天好多了。”


    昨天那簡直是生不如死,現在想想都覺得難受,唉,當女人可太難了。


    “嗯,沒那麽痛就好。”元珣看她臉色的確比昨天好些,想來是魏太醫的藥起了作用。


    兩人又一問一答聊了兩句,阿措忽的“咦”了一聲,脖子朝外伸了伸。


    她疑惑道,“外麵怎麽這麽安靜呀,那些人都走了嗎?”


    元珣挑眉,“怎麽,你還舍不得?”


    阿措怔了怔,迎上他那雙好看的深眸,搖著小腦袋道,“我為什麽要舍不得?她們說是說來探望我,可我看得出來,她們根本沒幾個是真心來探望我的。”


    元珣眉頭揚起,帶著幾分興趣,“嗯?”


    “我又不笨,看得出來呀。”阿措認認真真道,“真心探望不是她們這個樣子的。”


    元珣,“那你說說,真心探望該是什麽樣子?”


    阿措思索了一會兒,旋即抬起一雙清亮眼眸定定的瞧著他,“像陛下你這樣的。我看得出來,你是真的來探望我的。”


    她的嗓音又嬌又軟,眼波清淩淩如雪水融化。


    元珣一時頓住,眸光變得深沉濃鬱。


    靜了片刻,他勾起唇,倒是不傻,至少眼神挺好的——


    “那你說說,她們來瞧你,是為了什麽?”


    “很簡單呀。”阿措隻當他要考自己,機靈的小眼神透著些許得意,“為了跟我示好,還有打聽陛下你的事。”


    元珣,“……”


    阿措想了想,補充道,“還有,她們一直不肯走,寧願繼續到廳裏無聊的喝茶……唔,她們是在等陛下吧?”


    元珣淡淡道,“也許。”


    聽到這話,阿措一副“我就猜到是這樣”的表情。


    元珣道,“她們等朕,你就由著她們等?既然知道她們是虛情假意,為何不直接將她們轟走?”


    轟走?還能這樣的嘛!


    阿措眼中有幾分躍躍欲試,但轉念一想,轟走好像不太禮貌,好歹別人也是送了禮物過來的。


    而且,她們想等陛下,也情有可原吧?


    就像自己,之前也想等陛下陪自己吃飯……


    雖然並沒有等到……


    元珣將她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敏銳的感受察覺出她的小小失落。


    她在失落什麽?


    元珣以前覺得女人很容易懂,他隻需一眼,就能看穿她們的心思與念頭。但現在麵對這個看似傻乎乎的小姑娘,他卻有點拿不準她的想法。


    殿外,忍痛的悶哼聲此起彼伏。


    錦繡軒的宮人不多,十個板子很快就打完了。


    看著宮人們疼痛難熬的忿忿模樣,安秀姑姑麵色嚴肅的交代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賞咱們板子,咱們不但得受著,還得在心裏好好反省一下為何受了這板子,不然這頓板子算是白挨的。”


    宮人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懨懨的“是”了一聲。


    “不服氣也得憋著,這就是咱們當奴才的命!”常喜公公哼了一聲。


    他慢悠悠的放下茶杯,又清了清嗓子道,“咱家可提醒你們,挨板子的事你們都給咬緊了,切莫讓你們小主知道。若是讓你們小主看出了端倪,擱陛下跟前一問,那就不是十板子的事了,都明白了?!”


    宮人們愣了愣,齊聲應下。


    他們都清楚自家小主心思單純,又寬厚待人,要是讓小主知道了,定然會去問陛下的。依著陛下的作風,會不會拿小主怎麽樣他們不知道,但他們這些挑事的奴才肯定沒活路了。


    常喜見敲打的差不多,就讓他們各自回屋上藥換衣服了。


    等他們重新出來當差,一個個麵色如常,除了走路的步子緩了些,半點看不出是挨了板子的。


    在錦繡軒用過晚膳後,元珣便回勤政殿了。


    夜色沉沉,繁星點點。


    住得近的幾位新妃嬪們像往常一樣,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閑聊著,今日的主題自然而然繞不過皇帝。


    “陛下長得可真好看,就像詩裏說的那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閔才人先起了個頭。


    “是啊是啊,而且那樣高大英武。”其他幾個妃嬪紛紛表示讚同,“聲音也好聽……”


    吳常在漲紅著臉,小聲的插了句,“我站在後麵偷偷多看了兩眼,咱們陛下的眼睛好像不是黑色的……也不知道是我眼花了還是怎麽的。”


    “這有什麽奇怪。”閔才人不以為然的看著她們,“你們難道不知道陛下有一半的鮮卑血統麽?”


    其餘妃嬪一個個懵逼臉,“?!”


    這個,真不知道啊!


    “陛下不是前朝禮國公之子麽?他怎麽會有鮮卑血統?”


    “是啊是啊,慧慧你快與我們說說。”


    見她們一個個嗷嗷待哺聽八卦的模樣,閔才人一本滿足,“得得得,你們都好好坐著,我跟你們慢慢說。”


    她先將宮人們都遣了出去,又將門關好,確定沒外人後,才壓低聲音講了起來,“我這也是從別處零零散散打聽到的。咱們陛下是禮國公之子不假,但他和長公主都不是禮國公嫡妻所生,他們的親生母親其實是鮮卑的一個郡主。”


    “鮮卑郡主?鮮卑不是在二十多年前就滅族了麽……”有人發出疑問。


    “是啊,前朝廢帝三征鮮卑,最後一次出征總算滅了鮮卑。也就是在這最後一場征戰中,廢帝任命禮國公為監察官,讓他隨大軍一起去了燕地。等到了那燕地,十萬大軍打的小小鮮卑節節敗退,潰不成軍。那些鮮卑皇族也被當做奴隸抓起,一起押送往京城……”


    閔才人抑揚頓挫的講著,倒有幾分說書人的模樣,聽得幾位新妃嬪一愣一愣的。


    “在回程的路上,禮國公跟那位鮮卑郡主互生好感,所以到了京城後,禮國公使了些手段,將那郡主改換身份收入了他的府中。聽說他們倆感情甚篤,先後孕育兩個孩子,那兩個孩子便是如今的長公主殿下和陛下啦。隻是那個鮮卑郡主身份不方便對外明示,禮國公便將長公主和陛下都記在了嫡妻的名下。”


    “然後呢,然後怎麽樣了?”


    “禮國公的那個嫡妻是世家出身,論血緣關係,也算得上是廢帝的表妹。她本性善妒,行事又彪悍,見禮國公跟那鮮卑郡主恩恩愛愛,心中早有不滿。於是,她趁著禮國公外出辦差時,無聲無息的將那鮮卑郡主害死了……”


    “這就害死了?!”新妃嬪們驚歎道。


    “是啊,聽說她去世的時候,陛下才剛滿五歲呢。”閔才人聳了聳肩,“唉,反正聽說陛下和公主殿下在這個嫡妻手下受了不少磋磨,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吳常在幼年喪母,從小在繼母手下過活,如今聽得陛下幼年的遭遇,不由得感同身受道,“不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不會對他們有多好。本以為陛下和公主殿下出身高貴,應該過得順遂安樂的,哪曾想他們幼年也這般不幸。”


    另一個小常在也喃喃道,“難怪陛下眼瞳不是黑色,麵容也比咱們深邃,皮膚也白,原來他母親是鮮卑人。”


    她們雖未親眼見過鮮卑人,卻知道鮮卑人的麵貌與他們漢人不同。尤其是鮮卑貴族,大都是高鼻深目,肌膚雪白,瞳色和發色都較淺。


    其中一位潛心信佛的美人頗為唏噓道,“大概冥冥之中皆有定數。前朝廢帝滅了鮮卑一族,然後有一半鮮卑血脈的陛下推翻了前朝……”


    幾人又說了些有的沒的,直到夜深,這才各自回去歇息。


    ——


    那場暴雨連著下了好幾日,等天晴了,日頭就變得更毒辣了。


    臨近正午,金龍殿的早朝還沒結束。


    元珣坐在龍椅上,修長的手撐著額頭,神色慵懶的聽著台下那些穿紅著紫的大臣爭辯的急赤白臉。


    這鬼天氣本就叫人煩躁,聽他們為點小事就打嘴仗,更是令人心煩。


    好不容易等一個爭過了另一個,元珣打了個哈欠,冷冷淡淡的掃了下首那兩個大臣,“兩位愛卿說完了嗎?說完了也該退朝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無端讓台下兩大臣打了個寒戰,一臉緊張的彎下腰,“臣等……臣等失態,還請陛下恕罪。”


    “知道失態,那就罰你們倆三個月的俸祿,以儆效尤。”元珣說。


    “是,叩謝陛下恩典。”兩個臣子悻悻然退下,麵上不顯,後背卻是濕了一片。今日是他們張狂過頭了,竟一時忘了上頭坐的那位主不是什麽好性情的。


    龍椅上再次傳來低沉的聲音,“眾位卿家還有何事要奏?”


    按照慣例這時本該是沉默的,偏偏一位紅袍官員舉著笏板站了出來,“陛下,微臣有事啟奏。”


    眾人目光紛紛往那官員身上看去,那人是禦史台的從三品禦史中丞徐朗。


    元珣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奏。”


    徐朗躬身,緩聲道,“啟稟陛下,微臣要指證太常少卿沈雋愚弄朝廷,包藏禍心。上月祭祀典禮,沈雋私收賄賂,在香燭、犧牲、幣玉、酒醴、薦獻、器服等物上以次充好,在祭祀此等大事上,沈雋都這般玩忽職守,若不及時止住這股不正之風,怕是危害無窮,還請陛下嚴懲沈雋。”


    這話一出,在場一片嘩然。


    上座的皇帝不清楚,但他們這些同朝為官的同僚卻是清楚,這徐朗和沈雋可是親家啊——


    沈府的大姑娘沈如玉不久前剛與徐朗的長子訂婚,婚期好像就定在今年年底。


    好端端的,徐朗發什麽神經突然參沈雋一本?


    祭祀用品以次充好這事,算不了什麽大事,畢竟哪個衙門是絕對清白,沒半點含含糊糊的事兒?但這事雖小,擺到台麵上說了,便也是個過錯。


    更何況他們這位陛下,向來是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之前有個宮廷樂師彈錯了個調,就被拖出去砍了腦袋……


    一時間,眾人看向沈雋和徐朗的目光都變得格外複雜起來。


    沈雋也懵了,他是個閑職文官,平日裏上朝也就點個卯,站在後排打打瞌睡。今兒個突然被點名了,而且是被自己未來親家參了一本,他整個人都怔住了。


    等回過神來,沈雋一臉慌張的走上前去,聲音都因過度緊張有些劈叉,“稟陛下,微、微臣冤枉,微臣並未……”


    相比於沈雋的慌亂,徐朗不紊不亂,從寬大的袖袍中掏出一本折子,雙手舉過頭頂,恭敬朝上道,“陛下,這本冊子裏詳細記錄了沈雋擔任太常少卿這些年來貪贓枉法的證據。”


    沈雋頓時汗如雨下,抬眼狠狠的瞪了徐朗一眼,那眼神中滿是控訴:徐磨憨啊徐磨憨,老子與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這都要把女兒嫁去你家了,你他娘的突然背後來這麽一招陰的!


    徐朗直接無視沈雋的目光,一臉正氣的將折子遞給常喜公公。


    常喜公公接過折子,轉身就托給元珣。


    元珣此刻倒是坐直了身子,他拿起折子快速的瀏覽一遍,又“啪嗒”一聲合上,幽深晦暗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下方的沈雋身上。


    沈、雋。


    這就是那小嬌氣包的父親?


    看著白白淨淨,斯斯文文,隻眉目間透著一股灰敗之氣,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不是什麽正派的。


    元珣眯了眯眼眸,沉吟道,“太常少卿沈雋……朕若是沒記錯的話,你父親是前朝太傅沈文德?”


    沈雋被皇帝那銳利如刀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再加上他的確貪墨了些錢財,心中發虛,這會兒又聽到皇帝的問詢,頓時兩股戰戰,顫著聲音道,“是,是,家父正是沈文德。”


    “朕年少時,有幸聽過沈公幾堂課,沈公真是個品行高潔,令人敬佩的長者。”


    元珣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著龍椅上的雕刻,也回想起當年那位一襲深藍色文士袍的長須老者,那老者的眉永遠是舒展著的,腰背總是挺得直直的。


    往事如煙,昔人早已作古。


    視線再度落到台下那個戰戰兢兢的沈雋身上,元珣灰青色眼底浮現一抹輕蔑,“可歎沈公那般高才,卻養出你這麽個庸人。”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但話中意思卻像是一把鐵錘狠狠地砸在沈雋的脊背上。


    沈雋一下子垮了腰,軟了膝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大殿之上寂寂無聲,隻有沈雋叩頭的求饒聲。


    大多官員都冷眼旁觀,無動於衷。


    也有幾個平日也沈雋交好的想要出來求情,都被身旁的人及時拉住,並以眼神警示著“你不要命了,證據確鑿,而且這事指不定另有乾坤,你別淌渾水把自個兒也搭了進去”。


    一時間,整個朝堂氛圍都變得肅然可怖。


    上座的元珣捏著那本折子,像是想到什麽似的,不動聲色的勾起了唇角。


    他正想替那小嬌氣包出口惡氣,這下真是瞌睡碰到枕頭,巧了。


    ——


    “聽說陛下今日在前朝發了好一通火氣,又是說沈雋無能蠹蟲,又是說他丟了沈老太傅的臉,不配當沈家兒郎。”雲燕興致勃勃的將打聽來的事與楚纖纖道。


    “沈雋本就無能,若不是靠著沈老太傅的餘蔭謀得一官半職,就憑他,哪裏配上朝堂?”


    楚纖纖心情愉悅的欣賞著用鳳仙花汁染好的紅指甲,唇角微翹,“也不知道咱們那位沈美人是否知曉這事。”


    雲燕眼珠子一轉,當即心領神會,“主子莫擔心,很快沈美人就會知道了。”說著,她施施然福了下身子,轉身退下了。


    楚纖纖抬眼看向擺在顯眼處的那柄玉如意,唇角的笑意更深。


    她已經迫不及待想看沈丹若是個什麽反應?驚慌失措?以淚洗麵?又或者是關心則亂的去找陛下求情?


    嗬,真是期待呢。


    ——


    沈府。


    打從沈雋失魂落魄的下朝回來,整個府邸的氣氛就變得格外肅穆。


    這種時候,其餘兩位姨娘是不敢往前湊的,隻有解語花孫姨娘敢上前奉茶,溫聲細語的詢問一番。


    在得知沈雋被皇帝當眾斥責,並被貶謫至嶺南的一個小縣城當縣令時,孫姨娘連茶杯都拿不住,差點一口氣背過去。


    等她緩過氣來,一雙眼珠子瞪得老大,聲音也尖利的像是被掐住嗓子的雞,“嶺南?縣令?!”


    天爺呐,嶺南是什麽地方,人跡罕至,瘴氣遍布,颶風鱷魚,患禍不測!


    沈雋也是麵如死灰,眼底含淚,“是啊,嶺南……那哪裏是人待的地方!陛下這是要讓我去死啊!”


    孫姨娘頹然的跌坐在椅子上,嘴裏一直呢喃著不會的。


    過了好半晌回過神來,她委屈悲傷的撲倒沈雋身上,嗷一嗓子的痛哭起來,“老爺,怎麽會這樣啊,好端端的怎麽會這樣啊。那殺千刀的徐朗,咱們家哪裏對不起他啊,他要這樣害我們!大姑娘都跟他家定了親呐!嗚嗚嗚,老爺你被貶謫了,咱們家大郎該怎麽辦,還有咱們家思婉,她還沒定親呢……”


    一提到徐朗,沈雋也不由得握緊了拳頭,雙目通紅,咬牙切齒罵道,“徐磨憨那個龜孫子!那該死的老東西!”


    他怒氣衝衝的罵了一通,怒氣卻並未緩解,反而越罵越是無能為力,越罵越是傷心,索性抱著孫姨娘一起哭了起來。


    這邊廂兩人在屋裏抱團痛哭,外頭自然也聽到動靜,各房安插在正院的人也都立馬下去通風報信。


    沒過多久,沈府上下都知道了老爺貶官至嶺南的消息。


    “怎麽會這樣!”


    沈老太太聽聞此消息時,驚懼的手一抖,那盤出包漿的檀木佛手串繩子驟然斷了,一顆顆佛珠劈裏啪啦的滾了一地。


    “快,快與我說道說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沈老太太眉頭緊皺,肅然盯著眼前報信的小丫頭。


    待小丫頭將聽來的內容重複一遍,沈老太太肩膀一塌,有氣無力的往高高的軟枕上重重一倒。


    李嬤嬤一瞧,忙不迭上前拍著她的背順氣,“老太太,你切莫動氣啊。四姑娘進宮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奴才一定好好照顧著你。”


    沈老太太張著嘴大口大口的呼吸了好幾下,一隻手顫顫巍巍的抬起,渾濁的老眼下是盈盈淚光,哽咽道,“我早知道,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啊,他父親的名聲都要被他敗光了。老頭子……老頭子他要是泉下有知,怕是死都不得瞑目啊。”


    她手握成拳頭,一下又一下的錘著自己胸口,伏在案幾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屋裏的丫鬟婆子們見狀,也心生淒涼,皆垂眸擦起眼淚來。


    沈老太太哭了許久才勉強止住了淚水。她哭的有些累了,頭又疼的厲害,正要讓李嬤嬤扶自己回寢屋歇息,就聽到外麵一陣吵吵囔囔——


    不一會兒,沈雋連同他一屋子的女人孩子烏泱泱的擠進了正廳。


    打頭的男人垂頭喪氣的,沒有半點主心骨的氣勢,後頭的女人姑娘們更是哭的淒淒慘慘,梨花帶雨。


    沈老太太看著這一屋子人,心底一陣堵得慌,又不好往外趕人,隻得強撐著精神重新坐下。


    “都來齊了?”她沉重的問。


    “母親,兒子實在沒辦法了,隻能求你想想法子了。”


    沈雋帶著哭腔道,又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遍,末了,他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兒子也不知是哪裏得罪了徐磨憨。當初你去跟他家老太君商量如玉的婚事時,兩家還和和氣氣的……母親,勞煩你去問問徐老太君,好歹弄清這到底是怎麽個恩怨!讓兒子死也死個明白啊。”


    “……”沈老太太還沒開口,孫姨娘就抽抽搭搭的接上了,“是啊是啊,老太太,咱們家跟徐家的這門親事可是你找上的,如今徐家害的我們家這麽慘,你也得討個說法才是。”


    她這話一出,別說是沈老太太了,就連李嬤嬤都聽得刺耳,隻覺得這個孫氏真不是東西!


    都這個份上了,她孫氏三言兩語的便將朝堂上的官司甩到了老太太身上,話裏話外尋著老太太的不是?!


    眼見著孫姨娘小嘴還在叭叭叭的,李嬤嬤再也忍不住下去,恨聲道,“孫姨娘,你這怎麽說話的?當初幾位姑娘要議親,老太太本不想摻和的,若不是你們一個兩個跑到老太太麵前哭哭啼啼,老太太哪用一家一家的托關係,忙裏忙外累的瘦了一圈。現在好了,老爺自個兒差事沒當好,被人捅到了陛下麵前,你反而怪到老太太身上,怪她當初不該找這門親?嗬,合著什麽好事都讓你們占了,咱們老太太倒裏外不是人了!”


    這番話說的犀利,孫姨娘麵上一陣熱辣辣的。


    噎了好一會兒,她才狠狠的瞪了李嬤嬤一眼,“你甭刻意曲解我的意思,我才沒那樣說!再說了,主子說話,什麽時候輪到你個老奴才開口了?”


    李嬤嬤一怔,還想駁回去,沈老太太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打住。


    李嬤嬤嘴唇動了動,到底還是沒繼續說,退到了老太太身後。


    沈老太太慢悠悠的抬起眼皮掃了孫姨娘一眼,蒼老的聲調裏是壓抑的憤懣,“孫氏,打狗還要看主人,更何況李嬤嬤跟在我身邊多年,與我情分深重。你對她這般不客氣,想來是壓根不把我這老婆子放在眼裏了。”


    孫姨娘渾身一震,肩膀縮了一下,“老太太,妾身、妾身不敢。”


    沈老太太冷哼一聲,目光又掃過沈家眾人,見他們一個個無助落淚又各懷鬼胎的樣子,不由得一陣心累,這樣的人家,有這樣一群子弟,怎能不敗落啊?


    “徐朗在禦史台當差,監察百官便是他的職責所在。你若沒有錯處,他就是想整你也無處可下手!如今落到這個境地,你能怪誰?隻能怪你自己!”沈老太太狠狠地將沈雋嗬斥了一番。


    沈雋唯唯諾諾聽著,一疊聲稱是。


    等訓斥完,沈老太太往後一倒,盯著上頭的房梁,目光放空,“至於去徐家活動之事,我勸你還是死了心,別再動些瞎腦筋了。趁著離京還有些日子,好好打點一下,收拾收拾準備去嶺南吧。”


    沈雋一怔,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母親,你,你不幫兒子了?你真的不管兒子了?”


    “幫不了,管不住……”沈老太太閉眼歎息,“你高看我了,我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哪有那麽大的能耐。”


    一時間,沈家人都傻了眼。


    沈雋情緒也有些失控了,“母親,你有辦法的對不對,你一定有辦法的,你與京中那麽多高門貴婦交好,你去求她們幫幫忙啊。母親,兒子雖不是你親生的,但日後是要替你摔盆送終的,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沈老太太見他還是拎不清,恨鐵不成鋼的看向他,“當今陛下是個什麽性情,你該比我們這些婦孺要清楚。誰敢在他麵前求情?”


    沈雋一時語塞。


    明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心底還是滿滿不悅,這老虔婆幫不了忙早說啊,自己剛才那一頓痛罵豈不是白挨了?


    就在氣氛僵住的時候,站在一側的大姑娘沈如玉突然開了口,“長公主求情的話,陛下應該會聽吧?長公主可是陛下親姐姐,陛下一向都敬重她。”


    二姑娘沈月齡譏諷一笑,“你好大臉,長公主是什麽人,是咱們隨隨便便能見到的麽?”


    沈如玉蹙眉,反駁道,“我們不行,但四妹妹可以啊!”


    沈月齡及沈府眾人,“……”


    沈如玉眼底泛著光,像是拚命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落水人,“四妹妹入宮前,長公主就很喜歡她,還特地送了她一副手釧。現如今四妹妹進了後宮,成了美人,她若要想見長公主,自然比咱們方便的……沒準她還能求到陛下麵前……”


    她話音剛落,就聽沈思婉冷笑道,“大姐姐,你這是病急亂投醫了。四妹妹是什麽樣的,你不清楚?她不過一個小小美人而已,腦子又不好使,入宮這麽久了也沒個消息,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裏窩著。她不給我們裹亂添禍就好了,你還指望她能在陛下麵前說清?我看你真是急的腦子都不靈清了。”


    沈如玉梗著,恨恨的咬著唇,沈思婉這話雖不中聽,卻……有道理。


    阿措那個小傻子,能頂什麽用?自己真是急瘋了,才有了這般荒誕的想法。


    就在沈府一眾人圍在一起愁眉苦臉、唉聲歎氣時,一個小廝匆匆忙忙跑了進來,氣喘籲籲的掐著腰道,“老爺,老太太,咱們家四姑娘……呼呼……四姑娘她……”


    沈老太太心中一跳,難不成自己的小阿措在宮裏也受到牽連了?


    她撐著一口氣起身,焦急追問道,“你快說,四姑娘她怎麽了?”


    小廝深吸一口氣,“宮裏傳來的消息,咱們家四姑娘晉為嬪位了!”


    沈老太太,“?”


    沈家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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