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葉卿仰著腦袋跟他大眼瞪小眼互瞪了幾秒,覺出他這話不太對味兒。


    她訕訕挪回了原位。


    蕭玨似笑非笑望著她:“不要了?”


    聽出他話裏的調侃之意,葉卿漲紅了臉,正想回話,馬車外卻突然異動起來。


    王荊駕馬前來扣窗:“陛下!大昭寺山上起了濃煙!”


    蕭玨麵色一變,一把掀起車簾,山巒之巔果然濃煙滾滾,那個位置……正是雲妃的小院!


    葉卿瞳孔一顫。


    蕭玨麵皮繃緊,他抓在車窗木板上的手因力道太大而骨節泛白。


    “備馬。”他咬字極重的道。


    王荊很快就牽了一匹青驄馬過來,蕭玨撥開車簾便往車下走去。


    葉卿眼見他跨上了戰馬,忙喚了一聲:“陛下,臣妾跟您一道去。”


    蕭玨扭頭看她一眼,他麵上依舊全無悲喜,隻是明顯能感覺到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那雙銳利的鳳眸永遠也叫人看不透,黑漆漆的盡頭,卻透著一股愴然感。


    他沒有拒絕,隻朝著葉卿伸出了一隻手。


    葉卿見此,忙跳下馬車。


    他俯身攔腰一勾,葉卿便落到了馬背上,再狠狠一甩馬鞭,青驄馬撒開四蹄就沿原路跑了回去。


    王荊不敢耽擱,點了一隊騎兵跟上去。


    墨竹和文竹會武功,也尋了兩匹戰馬駕馬跟上。紫竹和安福不會騎馬,同車隊跟在後邊。


    山路曲折環繞,明明能直接看到大昭寺所在的山巒,策馬許久卻依然沒到山腳。


    葉卿用力抱緊了蕭玨的腰身才能保證自己不被甩出去,她頭貼在蕭玨後背,還是能感覺到疾風劃麵,耳畔全是呼嘯的風聲,還有踏踏的馬蹄聲,以及蕭玨不斷甩馬鞭的聲音。


    到了大昭寺山門前,蕭玨棄了馬,一把把葉卿裹進懷裏,運起輕功越過那九百九十九級石階,直往後山而去。


    越往山上走,濃煙越濃。


    待到了雲妃所居的小院前,火舌已經卷落了屋上的橫梁,整個小院轟然坍塌。


    院外站了不少拎著水桶的僧人,個個灰頭土臉,皆是一臉挫敗。


    住持一臉悲憫,撚動佛珠念著往生咒。


    烈日灼人,山上的荒草枯葉幾乎要被曬得燃起來。


    蕭玨瞳孔裏倒映出那熊熊燃燒的屋舍,喉嚨裏發出一聲愴吼,幹澀,鈍痛,最後都歸於喑啞。


    帝王帶著他完美的冷漠麵具,倔強的不肯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唯有那殷紅的眼角出賣了他的悲傷。


    這場大火一直燃到了日落西山才算徹底熄滅。


    房屋點燃前,應該是澆了鬆油,才燒得這般幹淨,除了灰燼,什麽都不剩。


    仿佛雲笙這一生裏的所有罪錯和不幸也被這場大火燒得幹幹淨淨。


    一個矮胖的影子踏著殘陽走來,手中捧著一個南疆特有的花鳥彩釉瓷甕,是方神醫。


    他看了一眼夕陽下的南方:“閨女,師伯帶你回家。”


    方神醫說,把骨灰帶回南疆葬在她師父墳旁是雲笙的遺願,不用立碑,不用壘墳,在她埋骨灰的地方種一棵桑樹就好。


    她盼著回家盼了好多年,早些年,她因為愛,因為恨,被困在了這裏。


    幡然悔悟時,一切已經遲了,她已背了一身的罪孽,被愧疚和悔恨囚在了這方寸之地。再後來,她老了,回到千裏之遙的南疆,更成了奢望。


    桑梓之地,父母之邦。


    如今塵歸塵,土歸土,她一身皮囊化作餘燼,終於能回到生養她的那片土地。


    大昭寺的僧人當夜為雲笙做了法事。


    兩日後方神醫收拾行囊,帶上雲笙的骨灰踏上了回南疆的行程。


    此去山遠路遙,方神醫跟著一個跑商的商隊共行。


    十裏坡外,一輛馬車停在高坡處,這裏視角正好,坡下的官道能盡收眼底。


    天陰陰的,坡上雜草叢生,蕭玨一身素淨白衣站坡前,呼嘯而過的山風揚起他的衣角,在蒼茫的天地間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卻更顯寂寥。


    白色的冥幣被風吹得四下飄零。


    不遠處立著一輛青蓬馬車和幾十名身著黑衣的親衛,恍若一堵黑牆。


    風聲喑啞得有些壓抑。


    枯枝上傳來幾聲鴉啼,闌珊往事一幕幕浮現在蕭玨心頭。


    陰沉沉的天越壓越低,淅瀝小雨落在蕭玨衣襟上,那些冷宮裏的謾罵聲和毆打似乎也漸漸遠了,模糊不清起來。


    當年那個滿心恐懼淚流不止隻為求一絲垂憐的少年,而今心已冷若硬鐵,哪怕痛裂碎骨也不會掉一滴淚,冷厲的鳳眸下似乎已忘掉所有過往。


    葉卿坐在青蓬馬車內,聽見細雨敲打車頂的聲音。


    她撩起車簾往外看了看,雨勢漸大,天地蒼茫,枯草被雨水打得伏地不起。蕭瑟寒風裏,天地間的一切都變得渺茫起來。


    “拿傘來。”葉卿吩咐了聲。


    墨竹將一柄油紙傘遞到葉卿手中,葉卿撐開傘走下馬車。


    她今日亦是一身素白。


    冷風撩起她的衣裙,涼意入骨了幾分。


    是了,不知不覺,已入秋了。


    葉卿望著遠處那個這一世仿佛誰也越不過的身影,一步一步朝他走去,不急不緩,步履堅定。


    雨中泥濘的地麵留下一個又一個深深的腳印。


    她從第一世懵懂無知被送進宮的那一刻,一直走到曆經三世又與他並肩的這場風雨中。


    細雨迷蒙,她看到少年時的他於案前埋頭苦讀,眉宇深皺恍若山川溝壑。她看到他銀槍白馬出征關外,眼中神采飛揚。她看到他皇袍加身受著百官朝拜,從此麵上卻不見半分笑顏。


    她還看到了鋪天蓋地的紅綢,他一身喜服,用直接分明的手指掀開她的喜帕,那雙淡漠又帶著鋒芒與冷厲的鳳眸中似乎閃過驚豔。她看到紅綢都化作了粘稠鮮血,她中箭倒在他懷中,她看到他眼底的驚愕和慌亂,她聽見了悲切的哭聲,那哭聲和新婚時賓客的笑聲混在一起,清晰又遙遠。


    “玨哥哥,若……若有來生,你喜歡……喜歡我,可好?”


    “好。”


    三生兩世,她們終歸還是在彼此心口上留下了烙印。


    錯開時空,遺失記憶,宿命還是讓她們又羈絆到了一起,哭過,痛過,笑過,愛過。塵封的記憶撕開傷疤,明知是痛明知鮮血淋漓還是放不下,或許命中早已注定。


    油紙傘撐在蕭玨頭頂,為他隔開了了寒涼秋雨。


    商隊在遠處的官道已成為一個螞蟻般的小影。


    他回過身來,大手落在她撐傘的手背上,將她的手完全包住:“回去吧。”


    他身上的冷厲在與她手接觸那一瞬間慢慢化開,眼神也柔和了下來。


    葉卿望了一眼再也看不見的商隊,含笑點了一下頭:“嗯。”


    他把人裹進懷裏,單手撐著油紙傘,帶著她往回走,泥濘雨地裏腳印相交,仿佛是把她這三世走過的路都走了一遍。


    雲笙的事或多或少都讓葉卿心中觸動了幾分,想起葉尚書中風在家,她還是決定回葉府探望一二。


    因為葉建鬆一事太後跟葉尚書鬧翻,又聽說他中風,到底是同胞兄妹,太後心中也記掛著。聽聞葉卿要回葉家探親,讓葉卿帶了許多大補的藥材回去。


    如今葉尚書倒了,葉家沒個入仕的,太後比誰都急,明裏暗裏示意過葉卿許多次了,讓她給蕭玨吹吹枕邊風,把葉建南扶持起來。


    葉卿記著葉建南在江南時同她說的那番話,她不知葉建南主意有沒有變,也想趁著此次回葉家,跟葉建南探個底。


    皇後回娘家省親,那排場便是葉卿想往小了去,也小不了。


    凡是在京城的葉家宗親都來了府上,下轎後,葉卿望著堵在大門口那穿紅戴綠的一群人,除了葉夫人和葉老太君,其餘的愣是一個也叫不出名來。


    好在她身份尊貴,隻有別人同她行禮的份,她也不用再費心去記這是哪房的夫人,那是哪家的姨母,這又是哪個表親家的姑嬸。


    葉卿端著皇後的架子,在葉家待客的前廳讓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親眷見了禮,勉強客套幾句。葉老太君也知曉那些人今個兒巴巴的上門來不過是想占點光,說了會子話,就把不是本家的那些人請去別處招待了。


    等屋中隻剩下葉卿、葉夫人和老太君三人,葉夫人便執了女兒的手上下打量,又哭了一場。


    葉卿原本因著上次葉夫人進宮對她心存幾分芥蒂,可現在瞧著葉夫人,更多的又是心酸。


    “娘娘在宮中一切可還好?聽說從江南回來受了傷,如今傷可好利落了?”葉夫人一邊用手絹抹淚一邊問。


    “不過是些磕傷,早好了的,母親不必掛心。”葉卿道。


    “那就好,那就好。”葉夫人連聲道。


    老太君笑斥她:“娘娘回家是喜事,你哭什麽?”


    葉夫人鼻子一酸,哽咽出聲:“母親,我這是高興。”


    她揩了揩眼淚,想起葉建南說的葉卿在為葉尚書這事上出了不少力,又有些憂心:“娘娘,老爺的事,是不是牽連到你了?朝堂上沒個能幫襯你的了,你在後宮沒被那些賤蹄子給氣受吧?”


    “羅衣,你怎麽說話還是這般口無遮攔?”老太君斥道。


    葉夫人見到女兒,一回想葉尚書做的那些事就又是氣又是委屈,她道:“若不是周氏那個賤人和她那寶貝兒子幹出這些好事,老爺能被氣得中風麽?我……我真恨不得拿刀剮了她!”


    葉老太君隻暗自搖了搖頭,她對葉夫人道:“好了,羅衣,娘娘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一直這麽哭哭啼啼成何體統?你不是說要親手給娘娘燒菜吃麽?”


    葉夫人雖不聰慧,但也聽出老太君是想支開自己,單獨跟葉卿說話,她抹幹眼淚笑著對葉卿道:“那娘娘先坐會兒,我去廚房那邊看看。”


    待葉夫人出去後,葉老太君才對葉卿道:“娘娘,葉家如今的狀況,相比你也清楚了。”


    葉卿不知葉老太君說這話是何意,隻點了一下頭。


    葉老太君繼續道:“曾經亭修還在朝為官,葉家在外人眼中,便是靠裙帶關係。而今亭修雖沒被革職,但葉家的臉麵,已丟了好幾層。日後聖上回如何對葉家,還不敢妄測。你兄長為了進軍營,前些日子才跟你母親大鬧了一場,葉家嫡出的,就他一根獨苗。”


    葉卿道:“兄長先前同我說過,誌在疆場,若勸,孫女也不知怎麽勸說大兄。”


    葉老太君歎息一聲:“我老了,是不希望子孫在沙場去搏命的,但那孩子強得很……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可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還看著葉家橫遭劫難,心中也惶然得緊。葉家是你祖父大半輩子打下的基業,如今卻成了這般。葉家若是真落魄了,我將來去了地下,也沒臉見你祖父。”


    葉卿明白了老太君的意思,懇切道:“祖母放心,孫女不會看著葉家落敗,姑母更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老太君道:“有你這話,我便放心了。”


    她猶豫片刻,還是把另一句話說了出來:“瑤姐兒是在我看著長大的,那孩子被她姨娘教上了歧途,但好歹都是葉家的姑娘,府上出了一個盜竊蹲大獄的姨娘已經讓葉家被世家看笑話。養出的姑娘若是也跟著在牢裏度過一生,你父親膝下雖隻有你們兩個女兒,可那些旁支家有女兒的,將來還怎麽嫁人?所以我讓人把她接回府中教養。”


    “她還小,能養回來,但是將來親事上,怕是多有坎坷。你母親性子擰,容不下她。但你們好歹是血脈來相連的姊妹,將來祖母若是去了,沒來得及給她找一樁好親事,卿姐兒,那孩子就托付與你了……你給她尋個好夫郎,不求大富大貴,隻要是個好人家,不讓她受苦就成了。”


    葉卿遲遲沒有應,隻道:“我回來還未見過父親,不知父親現住哪兒?”


    葉老太君一聽這話,便知她不願管葉瑤,心底歎息了一聲,沒再同葉卿說葉瑤的事,道:“他現在住鬆鶴樓那邊,你母親原打算把他接回明園住,但他們夫妻兩又鬧了幾次脾氣,你母親便負氣沒管他。這些日子一直是瑤姐兒在鬆鶴樓伺候他飲食起居。”


    說完這些,葉老太君又點了一個婢子,讓她領葉卿去鬆鶴樓看看。


    葉尚書中風後的境遇比葉卿想象中還淒慘些。


    他因為控製不住自己流口水,下巴至脖頸那一片經常被水口泡著,看樣子照顧的人也沒及時給他擦幹淨,都紅腫潰爛了。


    葉尚書瘦了許多,從前看著還一身儒雅風流,現在臉上的骨頭都明顯凸出來了。


    葉卿進去的時候,隻見地上打翻了一碗瘦肉粥,一個衣著素淨的妙齡女子跪在地上用抹布擦拭。


    帶路的婢子通報了一聲:“老爺,皇後娘娘回府看望您來了!”


    葉尚書渾身動彈不得,蓋在的薄被上也灑有粥水,他似乎想說話,但一開口就先流口水,隻有眼睛珠子能靈活轉動,看著狼狽不已。


    跪在地上收拾的素衣女子聽見婢子那一聲,身形明顯僵住了,她抬起頭來,隻瞧見立在門口處的人一身華裳,貴氣襲人。


    因為逆光,她連葉卿是何麵貌都沒看清,便垂下頭叩拜:“參見皇後娘娘。”


    葉卿看不見跪拜的人是何神情,但按在地上的那雙手,因做粗活而變得粗糙了些,指尖卻死死的扣著木質地板,仿佛在泄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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