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便是如此……”


    小院裏,季驕嬈把叔家鎮慘禍細細說了,語氣一直很淡然。


    “那蛟蛇到底是原本的灰河河神,還是貫山深處的魘怪,她自己都不清楚。唯一能確定的是,她已被仲杳借上蒼之力收服,主掌灰河水氣,為貫山行雲布雨,保貫山風調雨順。”


    季驕嬈並未說到敖盈盈與紫蘿的關聯,這個她是清楚的,她還知道敖盈盈和紫蘿一樣,跟仲杳前世有什麽瓜葛。但仲杳前世是絕大秘密,她自不會吐露給叔賁華。


    “當時我也在場,若是你認定這場災禍的凶手是阿杳,那我也有份。你要報複,盡管動手罷。”


    男裝少女溫和的笑著:“但我不會讓你殺了我,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叔賁華腦子裏亂成一團,呆了許久才勉強按下思緒,收拾心情。


    她淒然歎道:“也就是說,一切都是我爹恣意妄為,我叔家自取其疚,觸怒上蒼,誰也怨不得?”


    季驕嬈沒有回應,隻給她倒茶。


    茶是竹葉青,沁人心肺,窗外竹葉青,滿鼻幽香,讓叔賁華清靈了許多。


    小院子就一進竹屋,樸素雅致。這不是特別待遇,元靈宗內,鐵葉弟子都是獨門獨院,季驕嬈不過是喜歡竹林,才選了此處。


    一盞茶喝完,季驕嬈輕言細語的說:“算凡人情性,當然要怨,怨阿杳,怨我。總是我們所為,引得叔伯父有了此舉。但算修士心性,又另有計較。”


    “阿杳溝通天地,請封神靈,他的道是不論親疏,隻重貫山。叔伯父仿效,欲以叔家祖靈獨占灰河水氣,這其中便有了道爭。道爭落敗,又怨誰呢?”


    這番話把昔日情分丟在一邊,可算坦誠,也讓叔賁華震動不已。


    記起與仲杳分手時,仲杳說過他的道。現在一想,父親之死,還真是在這道上有了偏差。她清楚父親的脾性,那是一根毛也不願平白拔給外人。


    季驕嬈說得如此坦蕩,叔賁華也放開了些,振作著笑道:“那你來了這裏,卻與我有了道爭,我們姐妹,又有較量了哦。”


    少女鳳目微漾,本想說看你這模樣,哪有什麽道心,又哪來的資格與我較量?


    見其心結稍解,這話沒出口,轉了話題:“若是比較修行上的強弱,我們四個裏,從來都是我最強。過去如此,現在和未來都是如此。”


    那個沉默寡言,就如一株青竹,時刻立在仲杳身邊的小女孩長大了,變得更沉穩內斂,一身男裝加上尋常男人都不及的身量,揉作一股超越了性別的氣勢,再由淡然話語中透出的自信放大,壓迫乃至撞擊著叔賁華的心懷。


    不知為何,叔賁華竟有些喜歡這種感覺,心情變得更好,咯咯嬌笑:“你這麽說我可得努力了,看看能不能翻盤,小竹……姐姐。”


    小時候三人還是經常較量的,那時的小竹自然高不可攀。


    說完叔賁華才意識到不對,訝然道:“四個?”


    季驕嬈點頭:“伯家那位……紅毛公子,莫非你忘了?”


    叔賁華聳肩曬然:“那家夥啊,空有副好皮囊,小孩子脾性卻改不了,我看是沒什麽前途。”


    季驕嬈意有所指的說:“我們終究都是貫山人,是同一方水土養大的。”


    叔賁華並不在意,問到另一個關心的問題,為何來元靈宗。


    “我來貫山,主要是阿杳希望我來,當然我也不排斥。”


    季驕嬈說:“元靈宗既然是天下第一,摩夷洲所有宗門的魁首甚至溯源,當然值得學習。”


    叔賁華不解:“聽起來你的目的是幫仲杳,可元靈宗修的是超凡脫俗,凡人成仙,跟他走的什麽鄉土之道並不同吧?”


    季驕嬈搖頭說:“道下還有器,我看中元靈宗的,就是這器,不是他們的道。”


    所謂道下之器,自然是修行功法、劍招以及各類術法了。


    叔賁華恍悟:“難怪你不當玉葉弟子,非要自降身價,跑來跟我們鐵葉弟子混在一起。”


    她眯著眼笑道:“就不怕我把你的心思說出去,讓高真人乃至整個元靈宗都不喜你,進而把你趕走?”


    季驕嬈哈哈笑著,起身負手,望著院外隨風搖曳的竹枝說:“這般便不喜了,還能算天下第一嗎?他們會想,這丫頭不過是沒見識,隻要悉心教導,待得久了,自會改變心意,哪個凡人不羨仙呢?”


    叔賁華望著她的側影,心弦微微蕩動,隻覺整個人暢快了許多。


    若她說的是真的,父親和整個叔家,的確是妄逆天數,僭越非人,自己也不必背負與仲杳和她反目的沉重。即便還有些牽連,那些個家仇凡怨,在這般身影織成的世界裏,又算得了什麽。


    心結又消去了一層,叔賁華玩心頓起,自背後抱住季驕嬈,嘻嘻笑道:“看你這做派,還好意思自稱丫頭?”


    手上胡亂動著,又歎道:“果然還是這麽平,不如就當了公子罷。”


    季驕嬈終究是青澀少女,哪受得住這般騷擾,頓時沒了那股氣勢,羞惱的道:“你也跟阿杳一樣,總是拿這事笑我!平就平罷,總比你扛著那兩團抖來抖去好!”


    “啊……你還撥!”


    “這可是你自找的,我要捏你了……”


    “好大……好軟……”


    兩個少女你撥我我捏你,鬧成一團,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時光。


    與季驕嬈重拾舊誼,讓叔賁華終於走出迷惘。她搬到了季驕嬈旁邊,兩個少女一同聽道修行,很快就形影不離。


    一個風姿翩翩,如濁世佳公子,一個明麗耀人,窈窕綽約,湊在一起,簡直就是對金童玉女。沒幾天龍門穀裏就傳開了“水木雙姝“、”貫山雙璧“的綽號,那些來自偏遠地域的孤寒弟子們也都紛紛圍到了她們身邊。


    叔賁華倒是清楚,她不過是個捎帶的,真正讓眾人矚目的還是季驕嬈。換作另一個人,她心頭還會有些嫉意。可跟始終男裝的季驕嬈走在一起時,心間蕩漾的卻是自得。那些弟子向季驕嬈投去目光之餘,偶爾也會注視她,而那些目光裏,不分男女,都含著滿滿的妒嫉。


    不隻是弟子們,連龍門穀的傳習長老,都對季驕嬈另眼相看。


    這一日某位長老開講五行,元靈宗雖有五行五峰之分,卻非涇渭分明。五行各係雖看相性,但相性並不絕對。按長老的說法,隻有到了結丹境界,才會凝結靈根,固化某係相性,在此之前,元靈宗弟子五行都可以修,也都要修。


    “宗門五行五峰是個虛詞,其實隻重水火金木。土係隻有神道一條出路,非有機緣或特異資質不可修,你們身為龍門穀鐵葉弟子,熟悉一下土係之道,接觸下土係術法即可,不必在這方麵下太大功夫。”


    長老一裘白衫,青絲披灑,如玉瓷般的話語直落心間,讓上百弟子聽得目不轉睛,心神沉醉。


    這位道號“邀離”的長老,麵上看隻是個容貌絕美,氣質雍容但又清冷的少女,跟凡人想象中落入凡塵的九天仙子毫無二致。但沒人敢輕慢她,背後都不敢,她就是高真人唯一的親傳弟子……在季驕嬈到來之前。


    “你們來岱山之前,至少已是築基通脈,在宗門或家族中躋然出眾,被譽為天資稟賦。”


    邀離長老淡然的說著,有些膽大的弟子在捕捉她的目光,看她落到弟子中最顯眼那個到底有多少次,那個弟子本該是她的師妹。


    “更有先天靈體之人,與五行之中的一行相性絕佳,法門道術,一觸即通,修行神速。這自是優勢,卻又是劣勢。”


    邀離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個即便坐在後排,也無法忽略的弟子身上:“季驕嬈,你向我出劍,記得以靈力施展,不必保留。”


    季驕嬈起身,拱手道:“是。”


    話音剛落,身上靈氣激蕩,她駢指輕喝:“去!”


    腰上竹劍拉出一道清光,無聲激射而出,眼見要穿透台上盤坐的白衫仙子,卻見仙子身前的案幾上,黃銅鎮紙跳了起來,撞中清光。


    鎮紙亮起微微白光,像是與一道幻影相撞,並無額外動靜,徑直落下。而那道清光卻喀喇崩散,化作無數纖細竹枝,附著片片清影,瞬間展開大片竹林般的光影,煞是神奇。


    弟子們並非凡人,一眼看出了玄奧。那鎮紙不過是尋常銅器,邀離隻是注入了一縷極為微弱的金係靈氣,就將季驕嬈全力施展的靈氣飛劍震碎。


    “大家明白了吧,方才我隻是以煉氣一層的境界,將靈氣灌注到銅鎮紙中,卻完克同樣是煉氣一層的木係飛劍。五行相生相克,木被金克,結丹之前,不要執著於五行中的某一行,太過純粹反倒不是好事。”


    邀離教誨道:“驕嬈,你也明白了嗎?先天靈體固然是優勢,卻極易被針對。隻有到了金丹大成,方能自氣機上抵禦這種相性克製。”


    季驕嬈一點也不為竹劍崩碎心痛,恭謹的道:“是,我明白了。”


    待她坐下,叔賁華有些不忿的嘀咕:“怎麽不找別人偏找你?我看是故意的。”


    季驕嬈笑道:“小聲些,長老聽得到。”


    叔賁華吐吐舌頭,再歎道:“我也隻專修水係,照這麽說,我也得多修行其他係的術法了?”


    季驕嬈悠悠的道:“那是當然……”


    後麵的話她沒出口,本以為會學到什麽,卻是早就清楚的事情。仲杳籌備貫山劍宗的時候,就說出了同樣的道理。


    至於剛才那一劍,她也不覺得是被克製了。說是全力,她其實隻出了一半力。真要全力的話,邀離長老終究是結丹境界,自不會出醜,但那方銅鎮紙必然保不住。


    而且還如仲杳說過的那樣,她的跟腳來自青竹靈種,而那青竹靈種,可不是簡單的五行之木,並不受五行相克的束縛。


    少女又凜然自省:“不要驕傲啊,我來這裏不是來自滿的,而是學習的。”


    台上邀離又投來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卻沒再點季驕嬈。


    龍門穀隻是元靈宗弟子入門前所待的地方,就如鯉魚跳龍門的典故,等半年後宗門比試,摘掉鐵葉換上銅葉,才算是正式的元靈宗弟子。而能跳過龍門的鯉魚們,最多時不超過三分之一,競爭異常激烈。落選者沒有重試的機會,要麽離開要麽去五峰從仆役做起,


    兩個少女出雙入對,過上了緊張卻又恬然的修行生活。


    不過沒過幾天,這種生活就被打破了。


    又一日聽完邀離的五行講學,去飯堂的時候,路上遇到一群嘈雜喧鬧的生麵孔。


    “是最後一批招入山門的弟子,他們地方最遠,來得最遲。”


    “一點不知禮數,龍門穀豈是市集!”


    “還有人想動手呢,是哪個憨大?”


    少女身邊的弟子們紛紛嘀咕,還有人要挺身而出,在兩位麗人前掙點臉麵。


    季驕嬈和叔賁華卻是神色怪異,一個苦笑一個憋笑。


    那個嗓音,那裘火紅,還有那根呆毛,她們可是熟悉得很。


    “本人的朱焰劍千年傳承,可以修到焚天滅地的境界!你們這等區區劍招,還好意思叫朱雀劍!”


    嗓音高亢,口氣狂妄,讓眾人隻覺可笑。


    “本少爺胸懷寬廣,仁德無雙。快改掉你們的劍招名字,跪下求饒,便不與你們計較!”


    “否則……”


    那高大的紅衣少年抱著胳膊,額上挺立的一搓呆毛如焰火般招展,發出了灼熱得令觀者流汗的宣告:“勿謂言之不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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