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比昨日又陰沉了一分,壓得老叔爺仲承林的臉色也抹了層鉛粉般,鐵青得嚇人。


    從後山土地廟出來,他籠著袖子朝河岸走去,嘴裏嘀咕著:“咱們的梓原土地爺很厲害的啊,連魔魘都能逼退,這點水氣怎麽就逼不開呢?“


    “喲……”


    一時失神,差點跟另一個老頭撞上,卻是前幾日仲杳救下的那個商人。


    仲承林招呼道:“臥槽……先生,你也去燒香麽?”


    那猥瑣老頭笑道:“是承林老主事啊,香隨時可以燒,難得有機會跟老主事聊聊。”


    這臥槽老人不僅是藥商,還有不亞於高先生的醫術,因為翻船丟了貨,在這避難,被仲杳以貴賓之禮相待。


    仲承林不疑有他:“那就陪我走走,咱們都不年輕了,又沒修出什麽道行,老胳膊老腿,平日還得多活動活動。”


    兩個老頭並肩走著,臥槽老人撿著仲承林剛才的自語說:“老主事啊,求土氣豐腴,田地無害,當然得給土地公燒香。但要求風調雨順,就不是土地公管得了的。眼下這水氣啊,還得求河神才行。”


    一輩子埋在田地山林裏的仲承林自然不解:“但這灰河早沒河神了,眼下這水氣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小杳說過的,貫山深處出的那條水蛇大妖搞出來的,或者魔魘在地上被逼退了,轉去翻攪灰河,弄出了這般動靜?”


    臥槽老人搖頭說:“魔魘和妖怪應該出了些力,但能聚起百裏雨雲的,唯有河神。也正是因為灰河沒有河神,才會是眼下這個樣子。”


    仲承林沒聽懂:“那這河神,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臥槽老人挺直了腰,撫須輕笑,倒少了些猥瑣氣息,有些像指點江山的賢者了:“該有卻沒有,就無人調和這奔揚而破碎的龍氣。頭上這風雲,看似是水氣,其實是龍氣。”


    “萬物皆一氣分化,氣有五行之分,相生相克,運轉出紛繁塵世。所以這花花世界,根基並不是五行之氣,而是主持這運轉的樞心……唔,這個說得虛了,也遠了。”


    “就說這塵世的凡人,靠土地種糧食,靠山林采藥狩獵,凡人又群聚為城鎮,把土地山林的出產做成商貨販賣出去。江河湖泊既滋養土地山林,又解凡人諸靈之渴。還載舟船,將商貨人流分送到各處,江河裏流動的不隻是水,還有整個塵世啊。”


    “再說神靈,土地育養凡人,山林庇護草木禽獸,城隍分隔陰陽,這水府河神的職司,看起來隻是行雲布雨,其實是推轉龍氣,將一城一郡,一國一洲接為一體,由此福禍相濟。”


    “可歎摩夷洲千年破碎,古時隻有三十州,現在卻是數百國,龍氣因此支離,不成一體。眼下倒是有了變化,百國爭龍,各處龍氣也紛揚起來,就是苦了芸芸眾生。等到龍氣合一,真龍現世時,凡人已不知獻上了多少性命。”


    說著說著,這老頭就唏噓起來,仲承林則是兩眼發暈,好不容易擠出了一聲:“啊?”


    見臥槽老人變了臉色,老主事趕緊道:“這些話說給小杳聽,他怕是有些想法,跟先生你說得來。”


    老頭的臉色又變作苦笑,不迭擺手:“你們仲家有福啊,能有他這麽一個後生。能請來土地山神,這些道理豈會不懂。他不隻是有想法,還在做呢,就不知他想到了哪一層……”


    兩人已走到正在開挖的田渠,老頭閉嘴不說了,仲承林暗暗嘀咕著果然是個高人,也難怪仲杳會大禮相待。


    田渠上的動靜讓兩個老頭都是一愣,就見若幹紅衣少女正提著長劍,不停的插進土裏,嘿啊嬌喝著,施出道道劍氣,翻出一個個或深或淺的土坑。土坑裏還升起冉冉煙氣,是被她們的火係劍氣燒的。


    對麵不遠處,卻是本地少男少女的隊伍也在挖坑。他們同樣插劍入地,轟出股股塵土。最顯眼的是那個光頭少年,快得像啄木鳥一樣,揚起的泥土連綿不絕,片刻間就挖出了足夠將他整個人埋住的大坑。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呢,玩鬧嗎?”


    仲承林叫來照管兩邊人手的小管事,卻是仲善羽仲善芒兄妹,沉著臉訓斥:“別告訴我沒有鋤頭,隻好用劍。用劍能頂事嗎?你們那點真氣,能幹多久?”


    仲杳給出的設計圖裏,總計要挖的田渠有一千多丈。要求是一丈深一丈寬,粗略算下來得五六千人工。算上夯實渠壩之類的活,把梓原和焚劍山兩邊的人力全部動員起來,最少也要十天。


    但在整項工程裏,田渠的位次還排在最後,十多裏長的河岸上,需要加高加固的河堤也有上千多丈,這是最緊要的,眼下正由伯家那邊來的二百礦工,加上本地勻出的二百青壯男女負責。


    剩下的老弱婦孺都撲在了田地上,抓緊時間翻耕老田,開墾新田,爭取用兩三天時間種完旱稻。


    時間緊急,仲長老仲承業的貫山劍宗籌備事宜也停了下來,幾十個少男少女當做勞力上陣,先挖起了田渠。


    兄妹倆被訓得委屈不已,抗聲說這是仲善存的交代,讓老叔爺噎住。誰都知道仲善存是仲杳的傳聲筒,讓這些小家夥用劍挖土的法子,自然是仲杳的主意。


    “杳哥啊,在那呢。”


    老叔爺問仲杳下落,仲善芒指住遠處另一塊田地:“他在耕田,說要身體力行。”


    眯眼一看,老叔爺頓足,仲杳真的在耕田,趕著頭老黃牛,一腳深一腳淺的翻土!


    “小杳這是……嗨!你們也是,他也是,這就不是你們該幹的活!”


    老叔爺氣得罵道:“你們那手那腦子,就是用來練劍的,懂什麽挖渠耕田!”


    在老叔爺眼裏,仲杳那姿勢那步子,簡直外行得可笑,不僅沒幫上什麽忙,還在搗亂。


    仲善羽拍拍身上的土,不服氣的道:“杳哥說了,挖渠耕田也可以當做修行,而且我們每人每天分到了三四個工,比尋常人厲害多了。”


    老叔爺瞪眼,仲杳給這幫小家夥定下了三四倍的工作量?


    “哈哈!我已經挖完一個工啦!“


    深坑裏,光頭巴大爬了出來,興奮的嚷著,當然是衝遠處那幫伯家紅衣妹妹嚷。


    少女們嘰嘰喳喳回應著,巴大笑臉僵著,仰頭一倒,又栽回坑裏,自然是真氣耗盡,累脫力了。


    老叔爺怒氣驟消,心疼的道:“我們這些老輩還在呢,哪輪得到你們拚命。”


    夥伴們奔過去拉巴大,那家夥卻自己又爬了出來,抖著手摸出顆丹藥,本想吃下,對麵的紅衣妹妹們噓聲大起,還有活潑的嚷著“吃藥的男人就是沒用”,讓巴大咬咬牙,把丹藥揣了回去,就地坐下行氣恢複。


    仲善羽憨憨笑道:“也不是拚命,杳哥說我們修士既然能耐大,就多幹點活。能把幹活也變成修行,那就更好了。他給我們每天發一顆小還丹,還說能不吃最好。“


    仲善芒的注意力放到了對麵的伯家妹妹身上,衝這邊的夥伴們嚷道:“你們就甘心被人家笑話麽,還不專心一點!”


    仲承林也在奇怪仲杳怎麽會把伯家那群脾氣火爆的女孩子拉來挖渠,現在見著,已明白了些什麽。


    聽出妹妹話裏的不爽,仲善羽憋著笑低聲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這也是杳哥說的。”


    仲承林揉著眉心,不知道該說什麽,總覺得非常不對勁!


    臥槽老人在旁邊嗬嗬低笑:“把日常勞作當做修行,這個想法不錯。不過還得有對應的法門,否則也就是讓氣力更強一些。若是因此妨礙了應有的修行,反而會退步了。”


    老頭拈著短須轉動眼珠,似乎這就尋思起他說的法門,遠處忽然響起高亢的嗩呐聲,驚得他手一抖哎喲痛呼,竟扯下了一小撮灰須。


    遠處的田埂上,那幫在頭七請神上展過身手的草台班子,吹吹打打朝著河堤走去。


    不必等他們到了地頭,仲承林和臥槽老人就已明白這些人是去做什麽,河堤上會有什麽變化。


    身邊的兩條溝渠裏,少男少女們的動作不約而同的迎上節奏,明顯加快了。


    不必再問,把樂班弄到堤壩上去這種聞所未聞的事情,自然也是仲杳吩咐的。


    “真是……鬧騰得慌啊……”


    仲承林從揉眉心變為拍額頭,像躲瘟神一樣的奔另一處田地去了,應該是眼不見耳不聞為淨。


    臥槽老人沒跟過去,撓了撓屁股,他朝著還在耕田的仲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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