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煙氣自土地中溢出,褪去了灰黑之色,變得清澈純淨,又滲回地裏。


    這樣的景象正自仲家堡後山急速擴展,卻不是凡人之眼可以看到的。


    他們也無暇顧及,都癡癡的抬頭看天。


    烏雲退散,朗日當空,空氣也變得清新起來,仿佛被某種力量清洗過。


    紫發紅瞳的小女孩坐在石堡頂層的樓緣邊,漁網裝鑲上或綠或紅的葉片,成了紅綠交織的衣衫。本是無比俗氣的搭配,卻被她穿得活潑俏麗。


    她正打量著煙塵冉冉的大地,同時貪婪的大口呼吸。


    “這家夥真的做到了,真的讓上天重封了土地。”


    紫蘿喃喃低語著:“我又料錯了,除了他,哪還有凡人能做到這事呢?”


    “可這家夥確實又不是他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抬起手臂,肉乎乎小手在陽光下泛著晶瑩光澤,又粉粉的洋溢著生命活力。


    “真棒啊,從頭再來的妖生真是棒啊。”


    迷離光彩在紅瞳中漸漸凝聚,她也漸漸露出了然的笑容。


    “我明白了……”


    她抬眼看向後山,人群之前,仲杳與神像一同被雲霧般的煙氣罩住。


    紫蘿笑得更加開心:“我真是個笨蛋……”


    “就像我獲得了藤蘿靈種,成了新生的紫蘿一樣。他也是他的新生,既是他,又不是他。”


    “之前想來想去,想了那麽多,連這麽簡單的事情都沒想通,真的是笨啊。”


    紫蘿晃著小腿,咯咯笑出了聲。


    “我終於等到你了,混蛋!”


    “不過已經是從頭再來了,以前那些事情就煙消雲散吧,我們重新開始。”


    “你雖然變成了仲杳,可我還是紫蘿,是你給了名字的小藤妖。”


    陽光下,小女孩撫著胸口的藤絲雙心結,笑容燦爛無比。


    “這一次我得把你纏得緊緊的,再不會像上輩子那樣,傻傻的縮到地下去等了。”


    遠遠看著仲杳的還有兩人,最遠那個自然是頭上有一撮紅毛的伯家莊少莊主伯明翰。


    他張著嘴,哇啊哇啊的低叫,伴當倒是一直傻著。


    直到伯明翰說:“等我回去,也叫爹這麽幹!咱們那本來也有山神的,照著小杳這法子來,肯定能把山神請回來!”


    伴當頓時清醒,不迭的勸著:“少莊主別亂說話,要被莊主打的!


    “這仲堡主是把族墓族祠毀了,跟農人的祖靈混做一處,才請來了山神,咱們可學不來啊!”


    “少莊主別忘了,咱們伯家還有家神的!”


    伯明翰嘁道:“七年前小竹家出事的時候,家神祖靈就跑出來警告了一聲,還是晚上托夢,能頂什麽事?”


    伴當急得跳腳:“這、這終究是拆族破家啊,是大逆不道的,少莊主可千萬別在莊主麵前提!”


    伯明翰臉上的熱誠消散,聳聳肩說:“好吧,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又不是我爹,伯家莊命運如何又跟我無關。不過什麽大逆不道,看看小竹流落仲家的境地,家都沒了,還什麽逆不逆的,真是可笑。”


    另一側,銀紋白衣的秀麗少女眼中蕩漾:“凡人封神,他真的做到了,真是不可思議!”


    丫鬟有些不安的道:“這不過是天地顯靈,他隻是適逢其會。最多算個穿針引線的,哪值得小姐看重。”


    叔賁華搖頭說:“你哪裏懂得,我師父說過,修士與神靈交際,在符修之外還有神道之人。他們是以凡人之身任職神靈,而且還是活人,你想象得出那是何等奇異之事嗎?”


    “元靈宗你該知道,岱山神府你就不清楚了吧。元靈宗有類神秘修士,就在岱山神府裏任職。即便職級再低,就連金丹真人也得以禮相待,不敢怠慢。”


    她的目光又投到仲杳背影,冉冉煙火中,那還顯得瘦弱的背影和神像一樣縹緲。


    “仲杳當然不是神道修士,不過他能溝通天地,引薦祖靈成神,這已有神道的機緣了,未來……”


    說到這眉心皺起,丫鬟嗤笑道:“未來不還是仲堡主嗎?”


    叔賁華歎道:“是啊,他必須留在這,如此格局,真是……可惜了。”


    丫鬟再接再勵:“就算他以凡人封神,他自己還是凡人啊。為了封這個土地,他幹的事情,放在杜國都夠得上淩遲之罪了。他也隻能躲在這裏,跟著這些……丟掉了人倫廉恥的人過日子。”


    叔賁華默然無語,虛虛擺手,示意自己清楚,不必再說。


    更前方人群中,還有些人稍稍靈醒,卻又覺恍若夢境。


    “痛嗎?哎哎是真的!”


    臉上纏著厚厚繃帶的佘氏猛揪一把仲至強,見丈夫齜牙咧嘴的樣子,驚奇的道:“土地爺真的顯靈了!祖宗真的成了土地爺!到底是哪位祖宗啊?”


    仲至強抽著涼氣嘀咕:“管他是哪位,至少仲家堡能保住了。”


    仲至重定睛看看,嘿嘿怪笑:“仲家堡?現在怕是沒了,看看土地爺的牌位上寫著什麽,梓原!”


    仲至強眯著眼睛細看,神色也變了變,又搖頭苦笑:“這怕是古名吧,名字什麽,又何必在意,人在家在就好。”


    仲至重唉聲長歎:“魔魘還沒來,人能不能在還是兩說,這仲家怕是不會在了。”


    看看土地公神像,再看看左右長長的供桌,想到這麵長牆後麵,族墓與農人墓地混在了一起,仲至強的神色也漸漸沉鬱下去。


    既然土地公是靠著祭奠所有先祖之靈的香火請來的,這公墓公祠就不可能是臨時擺設,而是永久的布置了。


    沒了族墓族祠,作為一個宗族的仲家,也就不存在了。


    仲至重低沉的說:“這值得嗎?”


    仲至強也喃喃的道:“是啊,值得嗎?”


    前排仲長老終於從雕塑狀態活了過來,他先看看還在咳嗽的仲杳,再看看多出了“梓原”兩字的牌位,然後壯著膽子上前,看那尊有了衣甲和麵目輪廓的土地神像。


    “這、這有點像至正……”


    仲長老嘀咕著,但神像太粗糙,也不敢肯定。


    他看看左右牌位,也想到了什麽,顫顫巍巍的道:“希望這一切都值得。”


    取來線香點上,又拜了三拜,老頭轉身呼喊:“土地爺已經顯靈了,他會庇佑我們,大家重新來拜過!”


    “善存,好好整理秩序,帶著大家依次拜神!”


    老頭一聲令下,眾人的腰腿脖子終於有了力氣,可以站得直直的,乃至帶著濃濃喜氣活動了。


    人們紛紛攘攘的排起了長隊,在仲善存一幫小夥伴與族衛的引導下,一批批來到神像前燒香跪拜。


    仲杳還在神像旁邊咳嗽,人們都敬中帶畏的跟仲杳打招呼,有些人甚至捧著線香朝他下拜,被他不迭擺手趕開了。


    九土氣海的轉動越來越艱澀,陶碗裏的黃氣開始見底,而壓在氣膜上的香火願力,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燒香拜神,變得越來越沉重、瘙癢、疼痛、火辣。


    感應到根土隻剩一縷,仲杳再也支撐不住,切斷了與願力的關聯。


    那塊刻著“梓原“的玉片黯淡下去,化作陶色,與陶碗融為一體。但仲杳能感應到,隻要自己神念碰觸,玉片又會激活。


    願力一去,重壓消散,仲杳身體一晃,被擁入纖瘦柔韌的懷裏。


    “你成功了,阿杳。“


    季小竹緊緊抱住仲杳,嗓音微微顫抖:“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但是你成功了,這片土地上的人有希望了。”


    仲杳知道她既是歡喜,又是傷感。七年前季家若是有山神或者土地相助,又哪會落得覆滅下場。


    輕輕拍著她的手,仲杳說:“還隻是希望,要真正保住這片土地,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牽著季小竹,借煙火的掩護,悄悄退出祠堂。


    兩人手牽著手眺望西麵,烏雲已經被壓過山脊,以仲家堡為中心的小小一隅,碧空澄淨,空氣中都閃爍著晶瑩光點。


    這是魘氣被壓製後,正在天地逸散的靈氣,這般景象,隻有身兼人神兩道的仲杳能看見。季小竹看不到,但她修為將近煉氣,也有清新爽朗的異常感應。


    兩人正沉浸在這清新而勃發的生機裏,遠處天際驟變。


    那也說不上太遠,估計就是山神廟所在的山巔之後,被新生神力迫退的烏雲不再退卻,而是折頭向下,如瀑布般滾滾傾瀉。


    “魔魘動了……”


    仲杳神色凝重的說:“我們得爭分奪秒。”


    季小竹淡淡笑著:“我可不急,我已經等了七年。”


    少女的複仇之心,已經燃燒了七年。


    灰河東岸,某處山林裏,一位銀甲神將正向藍袍神靈稟報。


    “事情便是如此,下神已等了幾天,沒等到那人接下機緣,卻等到這樣的動靜。如今這裏多出位土地,下神不便過河活動,是否就此回府,告之高真人?”


    藍袍神靈麵目隱於霧氣中,隻隱約見清瘦輪廓。


    他負手注視對岸的天際遠處,將那恐怖的烏雲倒卷瀑布看了好一會,才說:“你就等在這裏,等著,看著。不可幹涉,不可打擾。”


    看神將麵目,還是個年輕人,拱手問道:“既是張靈官交代,下神自當從命,不過要等到看到何時呢?“


    藍袍神靈說:“高真人囑托在前,就以高真人之言為限。”


    神將呆了呆,沮喪的道:“是,下神曉得。”


    待藍袍神靈化霧而去,神將也看向那倒折烏雲。


    “真不知那小子為何還不接機緣,不過魔魘將近,隻靠新生土地,哪能阻擋得了。”


    神將算計著時間,神色釋然:“待魔魘破界,他便不得不接了,也就三五日的事情。”


    身影散作霧氣,一隻灰羽小雀撲愣愣飛起,落到高處枝頭,縮起脖子穩穩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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