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山原本就是一個開朗樂觀的人,要不然,在那樣悲慘的打擊之下,別說依然執著的尋求公道了,就是活都不一定能活到現在。


    樂觀的人都喜歡聊天,他一天到晚除了修鞋的顧客之外幾乎沒人跟他說話,所以見到那年輕人在身邊避雨,主動攀談也就沒什麽好奇怪的。


    年輕人自然就是蕭晉,他過來就是想看看何文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原以為就算不是苦大仇深,也應該滿口的不公和幽怨,誰知這半大老頭兒竟然十分健談,還始終都是一副笑嗬嗬的模樣,哪裏有一點淒苦大半生的樣子?


    兩人從南北方的差異聊到本地的風土人情,老頭兒文化不高,但怪奇故事知道不少,講起來是有鼻子有眼,活像個忽悠人的老神棍,講完了自己卻率先哈哈大笑,說不出的瀟灑,讓蕭晉怎麽都無法將眼前這位豁達快樂的老人與陸熙柔調查結果中那個怨氣衝天的製鞋廠老廠長結合在一塊。


    不知不覺間,那隻高跟鞋就修好了。何文山隨手放在一邊,蕭晉連同另外那隻一起拿在手裏看了兩眼,就讚歎道:“老伯,您這手藝厲害啊!釘的嚴絲合縫不說,居然還看不出一點修補過的痕跡,兩隻一模一樣,現在隨便找個人來看,絕對看不出哪隻壞過。”


    何文山一臉行家裏手的驕傲,湊近了神秘的問:“想知道為什麽嗎?”


    蕭晉心說不是吧?!難不成這老頭已經豁達到可以隨便向別人透露拿手絕活的地步了嗎?


    “為什麽?”


    “因為啊……另外那隻鞋也壞了。”


    這話一說完,何文山就爆發出一陣快活的大笑,蕭晉愣了愣,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聰明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能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但同時,他們最大的缺點卻是將簡單的事情複雜化。


    蕭晉做事喜歡虛虛實實擾人心神好渾水摸魚,所以下意識的就把何文山的的神秘往不凡上麵想,卻忘記了一個最樸素簡單的道理:一件東西損壞了,不管修複的手段有多麽高明,都不可能跟完好的時候一樣。


    既然兩隻鞋子沒什麽區別,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兩隻高跟鞋的鞋跟都斷了。


    笑完,何文山又拿起一隻前麵張了嘴的劣質跑鞋開始縫補,口中說道:“玩笑歸玩笑,咱的手藝那絕對是沒話說的。


    當年我拜的那個師父,可是大城市下放到我們村生產隊改造的名匠,解放前專門為高門大戶訂製鞋子的,聽說連老蔣的兒子都專程登門請他為自己小媽做鞋呢!”


    “那您怎麽不繼續做鞋啊?”蕭晉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


    何文山歎了口氣,搖搖頭說:“現在滿大街都是賣鞋子的,做一雙費工又費時,成本又高,像這種老手藝,跟很多老的東西一樣,跟不上時代,就必然會被淘汰。”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當年的遭遇,老頭兒話說的非常唏噓。


    “您這話可說的不對,”蕭晉反駁道,“滿大街賣的東西那是給普通老百姓用的,有錢的人為了彰顯自己有錢,自然不肯跟苦哈哈們穿戴一樣,技藝高超的老手藝做出來的東西,在他們那裏百分百能賣出天價,人家圖的就是一個與眾不同。”


    “你當我傻啊?”何文山翻個白眼,“你說的那都是大師,不光是有手藝,還會設計,那個詞兒叫什麽來著?對了,時尚!人家是引領時尚的人,我算啥?攏共也就會做三種鞋,布鞋、皮鞋、高跟鞋,沒了。”


    蕭晉笑笑,道:“您講的那是品牌設計師,他們確實很厲害,但平日裏也就是會變個花樣花花圖紙罷了,幹活的還是手下的裁縫,真要論起實打實的做工手藝來,可能連街邊的卷褲邊鋪子都不如。


    而我說的那種叫高級私人訂製,就是專門按照顧客要求做活的手藝人,性質跟您師父在解放前做的事情基本沒什麽兩樣。”


    何文山一呆,問道:“你是說,快一百年過去了,有錢人過日子的方式都沒什麽變化?”


    “能有什麽變化?這世界除了多出些飛機汽車電腦手機之類的這些科技產品之外,其它方麵也變化不大呀!再說了,有一點您要知道,科技越發達,手藝就越值錢,除了科技代表著量產和廉價之外,傳承稀少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老話兒說物以稀為貴,手藝人越來越少,自然也就越來越精貴。想想看,如果您是個有錢人,身上是穿一件商場裏買的衣服好,還是幾個人一針一線一剪刀的純手工做出來的有麵子?”


    何文山還真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感慨著說:“我明白了,這有錢人呐,就喜歡被人伺候著,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蕭晉拍手大笑:“沒錯,有錢的被伺候,沒錢的伺候人,這世道從古到今都是如此,而且也真的永遠不會變,除非哪一天所有的人都變成了無欲無求的聖人。”


    何文山也笑了笑,說:“其實仔細想想,這倒也沒什麽不公平的,窮人沒有人家賺錢的本事,自然就隻能靠伺候人活著,有錢人的錢甭管是搶的掙的還是從長輩那裏繼承的,反正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個人有個人的活法。”


    “您倒是看得開。”蕭晉衝他豎豎大拇指,視線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了他不自然彎曲的右腳腕上,“冒昧的問一句,您這條腿……是老天給您的嗎?”


    何文山雲淡風輕的表情終於消失不見了,能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壓製自己的憤怒。


    “這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人禍?您是說有人把您給害成了這樣?”蕭晉震驚地問。


    何文山眼中陡然射出兩道火苗,但僅僅隻是一瞬就又熄滅了下去,低著頭縫了幾針鞋,冷漠的說道:“小夥子,雨停了,抓緊時間辦你的事兒去吧,可不敢把時間都浪費在跟老頭子閑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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