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信醫院前確實聚集了不少患者家屬,譚菲出去的時候被醫院的安保人員給阻止了,將她帶到了一邊:“陸醫生沒有陪著您嗎?現在正門有點危險,我們送您從後門走吧?”


    仁信醫院的安保人員有誰不認識譚菲呢?一看到她,自然要上來保護著。


    “哦,不用了,我自己走。”譚菲的神色卻還有點恍惚,從陸翊的辦公室下來,她就一直有點魂不守舍,覺得所有人都如此礙眼,外麵的吵吵鬧鬧礙眼,裏麵的安保多管閑事礙眼。


    最無恥的莫過於陸翊,她算計了那麽久,沒想到居然栽在了陸翊手裏,看看吧,這個世界,多的是騙子和虛偽的垃圾——


    “那好,您小心點兒。有什麽事兒叫我們。”安保最終還是順從她的心意,寒暄了一下就離開了。


    譚菲臉上擠出來的笑意終於一點一點落幕,她推動著輪椅,獨自一人往後門去,手卻不自覺抓緊了小腹,心裏的恨越聚越多,幾乎要逼出她的淚來——


    寶寶,沒有人愛你,也沒有人愛我,你沒有爸爸,他們都是騙子,騙子都不應該有好下場。這個世界上,隻有舅舅最愛你了,隻有舅舅和媽媽才是真的愛你……


    不知怎麽的,譚菲腦子裏忽然響起江彥丞的那幾句話:“六姐,我知道你關心譚璿,時刻都在盯著她。很遺憾,我也是,並且,我打算一生都盯著她。人生沒有邁不過的坎,譚璿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去跨越,六姐也不過比譚璿大兩歲,女孩子的把戲就別再玩兒了。”


    女孩子的把戲就別再玩兒了。


    人生沒有邁不過的坎……


    譚菲苦笑了一聲,環顧四周,都是行色匆匆的白色身影,空氣裏滿是消毒藥水的味道,為什麽沒有人像愛譚璿那樣愛著她呢?


    譚璿炫耀陸翊的時候,真刺耳啊,好像陸翊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他們的愛情一帆風順,畢業就要結婚,安安穩穩,共度一生,像個完美的童話故事。


    既然是童話故事,總得有點陰暗麵,惡毒的皇後、躲在暗處使壞的姐姐,她們也有她們的使命,不允許他們順利結為伴侶,不允許他們安安穩穩共度一生!


    坐在輪椅上的譚菲,作為譚璿的姐姐,就該扮演那個惡毒的角色,讓童話故事變成黑色。誰贏了,誰就能寫童話的結尾,到時候,她會一筆一劃地寫上——王子最後拋棄了公主,和缺了雙腿的女巫永遠生活在一起。公主跪在地上,日以繼夜以淚洗麵,想起她欠了女巫一雙完美無瑕的腿,她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


    故事本該這樣結束了,到女巫和王子的婚禮就該結束了!


    可是公主偏偏死不認錯!她帶回了另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像是披荊斬棘的騎士,為公主開道,帶著公主邁過每一道坎,甚至,他連她這個女巫的把戲也看穿……


    公主又愛上了這個騎士。


    騎士好像也很愛公主。


    眼看著,他們又要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歲月靜好,熱熱鬧鬧。


    為什麽所有人都愛公主?


    為什麽公主的愛情那樣容易轉移,她不是一直都覺得那個王子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嗎?


    為什麽呢?


    就因為……公主美麗可愛,有健全的身體、完美的一雙腿?


    公主的人生,可真是順順利利啊。


    “寶寶,媽媽不允許他們快樂,媽媽得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那件事,明明不是媽媽的錯啊……”譚菲喃喃自語,“明天……一切都會結束,我們都會放下……”


    “菲姐,你怎麽在這兒?”


    譚菲正沉浸在個人的情緒裏不可自拔,忽然頭頂上方響起一道熟悉的女聲。


    譚菲抬起頭,看向站立著的朱夢琪,眼神裏有一絲冷意沒來得及抹去。


    “菲……菲姐。”朱朱捕捉到了譚菲的眼神,她的心裏跳了一下,沒來由地一陣戰栗。


    然而,再看時,譚菲卻已經露出笑容,還是和從前一樣溫溫柔柔地說:“怎麽了?我正打算走呢。小七他們是不是已經出院了?”


    “哦,對……”朱朱的語氣不太自然,背叛者總是心虛,“他們走得早,沒趕上外麵那撥人。菲姐要是現在走的話,我送你去後門吧。”


    朱朱說著,就要上來推譚菲的輪椅。


    譚菲也不拒絕,朱朱幫忙推輪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她每一次來仁信醫院,朱朱和李明喻要是在,都會上前來幫忙,誰讓他們是垃圾呢。


    譚菲默不作聲,朱朱卻有事不得不問,幫忙推輪椅也不過是為了更方便說話。


    走了沒多遠,朱朱猶豫了一下,低聲道:“菲姐,外麵那些鬧事兒的,好像是因為藥品的事情,會不會是李明喻那邊……”


    李明喻的事情雖然譚菲打過了包票,說正在進行調解,想辦法幫李明喻保釋,但外麵已經鬧了起來,針對仁信醫院,那李明喻還能保得住?她心裏越來越沒底了。


    譚菲一聽,笑了一聲:“朱朱,你就會瞎想,又想不到點子上。媒體最會把事情鬧大,胡寫一通,導致一堆人衝上來當活靶子。你在醫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醫鬧應該也見過吧?有時候不一定是醫院理虧,是患者家屬想趁機敲詐勒索,也許他們家的患者根本就沒用那批藥,也敢來鬧事兒。這種把戲,我從小見多了。”


    譚菲說話的口吻太鎮定了,朱朱卻還是不放心:“也……也是。”


    “唉,讓我怎麽說你呢?你到現在也沒接到相關的文書通知吧?”譚菲問道。


    “就前幾天那份刑事拘留通知書,已經夠我心驚膽戰的了,真不希望再有任何壞消息過來。”朱朱道。


    刑事拘留一般情況下會在二十四小時內以書麵通知的形式告知家屬,李明喻出事兒,就是在朱朱接到那份拘留通知書後才知道的。當時那種天塌下來的心情,堪比地獄,她第一時間就向譚菲求助了。


    “刑事拘留而已,他們也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到現在還沒提起公訴,你怕什麽?我已經說了會幫你,你就不能耐心等一等嗎?明天就是我爺爺的大壽,我們先把明天過了再說,好嗎?”譚菲似乎是在和她商量。


    朱朱別無他法,她已經到了這個境地,不答應又能怎麽樣呢?


    朱朱的手攥緊了譚菲的輪椅,請求道:“菲姐,我隻想拜托你讓李明喻安全地回來,就算他明天不能陪我產檢,我也希望他下個月可以趕回來結婚。我和他結婚的日子已經定下了,所有的親朋好友都通知了,連酒席都預備好了。現在我家裏還不知道他出事兒了,我真的沒有退路,隻能求菲姐一個人了……畢竟,我和李明喻也算是幫過菲姐的忙。”


    原本譚菲聽著朱朱的哀求,還沒有什麽反應,這些說辭她早已習慣了,但是朱朱的最後一句話卻讓譚菲皺了眉,她的唇角不自覺彎起,扭頭衝朱朱道:“朱醫生,你也說了,咱們是那麽長久的交情,你怎麽還不相信我呢?你看,我爺爺生日派對的邀請函我都給你送來了,也就是沒拿你當外人看啊。說句不好聽的,我還擔心你有什麽不滿意,一時衝動去我爺爺的生日宴上找我呢,到時候我的臉往哪兒擱?”


    “我不會……”朱朱語塞。


    “我就是開個玩笑,舉個例子給你看,你是我重要的朋友,我才會信任你,邀請你出席生日派對,對嗎?”譚菲笑得越發好看了,她的眼神也是那樣溫柔,任何走過路過的人都不會覺得她們是在爭執,更不會以為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有什麽惡意。


    “對,我相信菲姐。”朱朱不由自主地點了頭,心裏還是亂糟糟。


    “行了,你安心吧,別瞎想。剛剛聽你說明天產檢,需要我來陪你嗎?”譚菲關切地問道。


    “不,不用了!”朱朱忙搖頭,“我就在仁信醫院產檢,有同事幫忙,沒關係的。”


    “那就好。”譚菲笑。


    “我已經跟主任請好明天的假了,產檢結束,應該還來得及去派對現場,到時候再跟菲姐聯係。”朱朱解釋道。


    “行,那我等你。要是我到時候不在也沒關係,你可以自己進去,反正小七他們也都在,你不用太見外。”譚菲交代著,“那我先走了,朱醫生,你多保重身體。”


    譚菲禮貌地示意了一下,也不需要朱朱再跟著,她自行離開。


    朱朱站在原地目送著輪椅上的那道背影,總覺得心裏的不安越放越大,她的手撫上白大褂下遮掩的小腹……


    ……


    江彥丞接了譚璿出院,沒直接回家,而是開車去了錦城機場。


    “反正回家也是躺著,醫生都說我沒事了啊,江十一你還冷著臉幹什麽?”譚璿坐在副駕駛,一直在看她老公的臉色。


    江彥丞的唇角抿著,時不時從後視鏡注意後麵的車輛,他和江太太現在都在特殊時期,連出行也不得不讓人跟著,就怕出什麽意外。


    此刻聽譚璿說話,他偏頭看了她一眼,無奈地搖頭:“說了也不聽,老公的確不高興。”


    他的聲音也沒什麽起伏,仿佛有點累。


    “我真的沒事了,而且又不做什麽,不就是去機場接人嗎?我戴了帽子、口罩,穿著風衣,全副武裝,放心吧。”譚璿說著,把帽子往頭上又壓了壓。


    “你再碰你的頭試試。”江彥丞的聲音一冷:“皮癢了?”


    譚璿一縮脖子,縮脖子也疼,她往車門上靠了靠,好不容易一口氣緩過來,她嬉皮笑臉道:“不碰了。不敢了……我怕外婆看見要擔心嘛。”


    江彥丞歎氣:“就是不怕老公擔心。”


    “好了,好了,打住,等會兒見了外婆還有表哥,什麽都不要說,當沒事發生過!”譚璿請求道。


    一個小時後,先接到的不是外婆一行三人,而是被人工托運的路遙小朋友。


    小短腿牽著一個年輕女人的手走出來,一看到江彥丞夫婦,馬上飛奔過來,懷裏抱著的小兔子耳朵一甩一甩:“江叔叔!小姨!我來了!”


    說著,把牽著的那個年輕女人介紹給他們:“這次是媽媽的同事蕭阿姨帶我來的!我每次來錦城都有阿姨和叔叔帶我!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譚璿:“……”


    譚悉這貨教育方式太牛了,隻要順路能捎,一定不會讓家裏送,養成了路遙現在一個人都敢坐飛機的習慣。


    江彥丞跟那位蕭警官道了謝,又寒暄了兩句,蕭警官就先走了。


    “路遙,你爸爸媽媽沒空來,不是說好爺爺奶奶要來嗎?”譚璿問道。


    路遙在江彥丞懷裏靠著,回答道:“爺爺奶奶明天來嘛,我今天來,先去江叔叔家住一晚,我要看小貓咪啊。”


    說著,也不理譚璿了,直接拽著江彥丞的袖子:“江叔叔,太姥爺的生日,你猜我準備了什麽禮物?”


    江彥丞一把抱起她:“回去偷偷給江叔叔看……”


    “好,不給小姨看。”路遙把嘴捂住,但是小孩子的手捂不住,話從指縫間已經漏了出去。


    譚璿已經對路遙跟江彥丞之間的暗戳戳免疫了,她這個親小姨跟隱形的似的。


    江彥丞懷裏抱著小朋友,一隻手卻朝譚璿伸出去:“我們也不能放棄小姨寶寶,不可以孤立她。”


    路遙哼道:“算了,反正小姨寶寶是你的老婆,我比不過她。”


    才說完這句,路遙環顧四周:“江叔叔,我們去哪裏啊?為什麽還不走?我有點餓了。”


    江彥丞耐心地解釋:“再等一會兒,我們還要接一個小姐姐,遙遙可以跟小姐姐一起玩兒。”


    “真的啊?太好了!”路遙馬上就不鬧了,“我一直讓媽媽給我生一個姐姐,但是媽媽說她生不出來。媽媽真是太讓人失望了。唉。”


    聽著路遙小大人的歎息,江彥丞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譚璿在一旁看著,江彥丞對待孩子的耐心真不是假的,從眼神裏迸發出來的父愛,連小孩子都能感覺得到。


    “累嗎?外婆的航班還有幾十分鍾,我們先去那邊帶遙遙吃點東西,寶寶你也休息一下。”江彥丞攬著譚璿的腰,去了休息處。他怕她久站吃不消。


    路遙吃東西吃得津津有味,譚璿往江彥丞懷裏一靠,人聲鼎沸的機場裏,她忽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笑什麽?”她的呼吸都在他的脖頸間,一笑他就發覺,江彥丞扭過頭來,輕聲笑問道。


    “不知道。”譚璿搖了搖頭,仰頭隔著口罩親吻他的臉:“總感覺好像已經跟你結婚好多年了,一點火花都沒了,隻剩平平淡淡。”


    江彥丞微微蹙眉:“意思是老公太平凡無趣,寶寶又沒有新鮮感了?嗯?”


    譚璿存心逗他:“對啊,你已經融入了我所有的生活,見過了我所有的親戚朋友,每一天都要被我的家人、你的家人的瑣事所累,要照顧孩子,要做家務,要掙錢養家,這不就是無趣的婚姻生活嗎?我和你加在一起,真是平庸啊。”


    她本是有感而發,卻沒想到江彥丞聽完了半天沒出聲。


    譚璿笑:“被我的哲學思想征服了吧?無話可說了吧?”


    江彥丞忽然輕輕扳過她的下巴,直視著她的眼神,道:“寶寶,老公沒有念過大學,是個粗人,也不懂哲學,一直活得很平庸,很沒有意思,不是像你們那樣的學院派……”


    “江叔叔, 你是 ‘粗人’?’粗人’是什麽啊?我隻聽說過犯人、嫌疑人,還有目擊證人!”不等江彥丞的話說完,路遙忽然湊過來,認真地問道。


    譚璿“撲哧”一聲笑了:“你自己解釋吧,說話文縐縐的,還粗人,江彥丞你要逗死我。”


    “江叔叔,告訴我嘛……”路遙在不停地追問。


    江彥丞發現,江太太已經扭開頭,似乎根本沒把他的話當真,明明他剛才說那番話時的態度嚴謹又認真。


    機場裏人來人往,各種膚色、各種長相的人都有,江彥丞久違地發現自己心生膽怯,他在這人潮中、在江太太眼中如此平庸,他的所有條件於她而言也不過如此——


    財富,她從不稀罕。


    地位,她從小就已經得到。


    長相和身材,她想要更好的也會有。


    而那些周到的、刻意去親近她所有親人朋友的禮儀和教養,更是太容易被取代的東西,並不為他一人所有。


    假如以上種種都不足為奇,那麽,他除了滿身傷痕和見不得光的灰色過去,還剩什麽?


    “江彥丞,外婆他們來了!”


    忽然一聲叫喚,江太太從他懷裏跳了起來,江彥丞的胳膊下意識地一收,卻摟了個空,江太太已經……不在他懷裏了。


    隻要她想,她隨時能輕而易舉離開他的懷抱。


    他們之間從來如此不公平。


    “她一直純潔且自愛,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過什麽,請你……”陸翊的話像是魔咒般在江彥丞的腦子裏轉。


    看吧,就連對她的愛,他也不是獨一份的深沉,有人像他一樣愛著譚璿,為此,那人甚至還身陷重重危機,那份愛,對譚璿來說已經比她學生時期沉重得多。


    他似乎沒有任何可以留住她的東西,除了這一份因契約草率而成的婚姻。


    “江叔叔,你怎麽了?”小路遙拽了拽他的衣袖,歪著頭問道,顯然是被他的臉色嚇到了。


    江彥丞回神,擠出一絲笑意,他知道他此刻的笑肯定萬分難看,目光卻盯著路遙可愛的臉——要是有個孩子也好。


    走投無路的時候,那些高尚的隱忍通通都應該見鬼去,假如他和譚璿有一個孩子,也許他手裏能多一點籌碼……


    陰暗的江彥丞何止平庸,他連五髒六腑都是黑的,無法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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