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局


    楚謠並不是隨便猜的, 段衝並非注意儀容之人, 慣愛穿一身灰撲撲的短打, 但並不邋遢, 此時褲腿上卻有好幾道油漬印子。


    段衝道了聲“是”:“半山腰的鎖鏈上厚厚一層油!”


    哎, 楚謠揉著額頭不知說什麽好。


    雖然傷腦筋, 但寇凜這樣似乎與以往的訛詐不同, 她也不好指責他的不是。


    楚簫在一旁聽著,微微皺起眉:“這也太危險了,懸崖峭壁可不是鬧著玩的, 摔死了怎麽辦?”


    段衝冷道:“那倒無妨,塗了油我頂多上不去,卻摔不死我。”


    金鴆的反應慢了半拍, 瞧他一直將油乎乎的手藏在背後, 好大一會兒才拍著膝蓋哈哈大笑起來。


    段衝被他笑的臉上青白交接:“義父,您還笑?您真不打算管那賤人嗎?”


    金鴆笑問:“那你有證據證明油是他塗的?”


    “柳言白不會武功, 不是他還能是誰?”段衝瞥一眼楚謠, “楚小姐都承認了的。”


    金鴆一攤手:“可是往鎖鏈上塗油並不觸犯島規啊。”


    段衝憋著氣:“我知道, 所以我才忍住沒動手, 請您管一管,讓那賤人往後莫在以我為賭, 打擾我的生活。”


    金鴆搖搖頭:“既不觸犯島規, 你打不得, 我也一樣管不得。”


    段衝開口之前,楚謠搶先道:“段公子, 你不該來告狀的。”


    段衝皺眉:“為何?”


    楚簫跟在寇凜身邊這麽久,對寇凜也是了解的,嘖嘖嘴道:“你從山上掉下去,被氣走了以後,大人肯定又設了個賭局,賭你會不會沒出息的來找金爺告狀。”


    段衝微微一愕,警覺的環顧四周,靶場周圍的護從和侍女們驚惶垂頭。


    他想,這些人剛才一定在暗戳戳打量他。


    遠處好像也有人影一閃而逝。


    哪哪都是偷窺他的人,他來告狀的消息肯定已經傳出去了!


    段衝薄薄的嘴唇繃成了一條線,瞧見金鴆根本沒打算管的意思,拳頭一攥,抓了一手的油,利落轉身:“義父,楚小姐,我要去打他了,打完之後自會去懲戒堂領罰!”


    “段公子!”楚謠忙不迭喊住他,“你去打他,我一點兒都不心疼,真的。但我必須告訴你,這是他求之不得的。”


    段衝腳步一頓,扭臉看她。


    楚謠訕訕道:“他應該還設了個賭局,下重注買你一定會忍無可忍觸犯島規出手打他……”


    段衝嘴唇顫顫。


    楚謠再補一句:“可能還賭了你是先出拳還是出腿……你若真忍不住出手,將事情鬧大,隻會吸引更多人來賭……”


    “這孫子!”段衝簡直要氣暈過去,怒而轉身下山去。


    “有意思。”金鴆笑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我養了衝兒這麽多年,從沒見他被誰氣成這樣子過。”


    楚簫終於逮到機會笑他沒見識:“這算什麽,您以為寇大人在京城人人喊打,隻因為他是心狠手辣的錦衣衛頭子麽?旁的不說,袁首輔曾被他給氣出過病,年前的時候,我爹還差點兒被他踹斷了腿。”


    楚謠尷尬至極:“金爺,實在對不住。”


    金鴆笑著擺手:“這裏不是京城,在我的規則之內,他憑本事賺錢,何錯之有?”


    楚謠還是想要解釋兩句:“他這麽不折手段的撈錢,其實是因為他和柳博士定了個賭約。”


    “哦?”金鴆饒有興味,“什麽賭約。”


    “您先前不是訛著他取出兩千金票,接柳老師上島麽?”雖然這錢如今都在楚謠手裏收著,但寇凜被金鴆和段衝這爺倆啪啪打了臉,記了仇,已當這錢已經不是他的了。


    “他問柳老師討要上島費,可柳老師哪裏會有這麽多錢。兩千金,差不多兩萬兩白銀,柳老師全身上下值錢的東西全當了也才區區三十兩。他就說麻風島上遍地黃金,讓柳老師憑借這三十兩銀子做本錢去賺。柳老師譏諷他,‘我給您三十兩,您倒是給我在一個月內賺出兩萬兩白銀試試?’,我夫君信誓旦旦,說根本不需要三十兩,給他一錢銀子就成。柳老師認為這牛皮簡直吹上了天……於是兩人打了個賭,誰輸了就認對方做大哥……”


    *


    山腳下,柳言白正在清算著這一局的結果。


    與他比肩而立的寇凜哼著小曲,手指上纏著紅繩,紅繩掛著一個剛贏來的玉墜子。隨著手指搖動,玉墜子上下飛動,挑挑眉道:“怎麽樣?”


    柳言白麵無表情:“七千六百二十二兩。”


    他與寇凜這個賭約,他認為自己絕對是穩贏不輸的。


    不憑借權勢,在這遠離大梁自成一派的海盜島上,以一錢銀子作為本錢,一個月內賺兩萬兩銀子,柳言白根本不信。


    兩萬兩銀子是什麽概念,大梁國一個中等商戶一輩子也賺不來的數字。


    但寇凜拿那一錢銀子,買了筆、墨、賬本和一個計時沙漏之後,便帶著他做起了賭錢的生意。


    隻主持,不參與,收取參與者一錢。


    一開始參賭之人很少,一天頂多賺了二兩銀子。


    後來人多起來,一天能賺四五十兩。


    等人養足之後,今兒他忽然做東參賭,拿來作為賭注的銀子,是最近主持賭局收取的主持清算費,共七百兩。


    隨著段衝從半山腰掉下來,眨眼便翻了十倍,滾成了七千多兩。


    手指上的玉墜子越甩弧度越大,幾乎要甩到柳言白臉上,寇凜得意洋洋:“人嘛,總是有些窺私欲的,就像我愛看熱鬧一樣。這段衝頂著‘蓋世悍匪’的名號,受許多人崇拜,他為人張揚也就罷了,偏偏還是個極為低調之人,獨來獨往悶不吭聲的,愈發會引人遐想。我先前見許多島民與他擦身而過,全都低著頭不敢看他,走遠了又回頭偷偷打量他,就知道這是個商機。”


    而且這還是個雪恥的機會,先前竟敢抓他的鷹訛他錢財。


    柳言白不懂了:“這些人能上金老板的島,都不是什麽易糊弄的普通百姓,就今天這場賭局,你怎能確定他們其中不會有人預知你將耍詐?”


    “他們多半都知道我會耍詐,可他們不敢買段衝會掉下來。”寇凜朝他擠了下眼睛,“這容易與我成為共犯,萬一因此惹火了段衝遭到報複怎麽辦?”


    柳言白更不懂了:“既然如此,明知必輸,為何還要買我們對家?”他看一眼賬本,“而且今日下注之人是有史以來最多的,押的錢也是最多。”


    “這道理很簡單嘛。”寇凜眯起眼睛掃一眼周圍的島民,“這島上雖有錢賺,可日子也單調無聊。這些款爺賭錢多半不是為了賺錢,他們就是來玩兒的。看段衝攀山看多了,也想看點不一樣的,你算出段衝會從山上掉下來,他們便會想象這個殺神一般的冷峻男人從山上摔下來是個什麽窘態,越想越興奮……但他們絕對不敢動手腳,隻能寄希望於咱們,自然會拚命往咱們對家砸錢,生怕咱們嫌賺的不多不去鋌而走險……”


    柳言白聽的額角青筋直抽抽,這道理似乎真的很簡單,但自己為何想不到?


    因為他真沒和有錢有閑的款爺們接觸太多。


    而寇凜也不是憑空做出的判斷,他已將這麻風島的門道摸透了。


    人群忽然傳來聲音。


    “衝爺下山了。”


    “衝爺真的去告狀了。”


    “金爺似乎沒打算管,聽說衝爺氣的脖子青筋都爆起來好幾條。”


    “這把買什麽?衝爺會不會動手?”


    “肯定會動手,衝爺去找金爺,就是提前打個招呼。”


    ……


    金鴆聽完楚謠講述,點頭笑道:“原來如此。你這夫君跑去做官真是浪費,他很有生意頭腦,適應能力和學習能力極是強悍。”


    楚謠苦笑一聲:“他是官職特殊,聖上不可能放他走,不然早辭官從商去了。”


    金鴆忽然露出一抹“害怕”的表情:“可他報複心也很強,憑他的本事在島上怕是也發現了其他能做的生意,卻偏偏選中段衝。這下一個,怕是就輪到我了吧?”


    “不會的。”楚謠連忙搖頭,“夫君很少有佩服的人,您還是第一個,他一直都說從您身上學到了不少生意經,但卻處於似是而非的階段,需要慢慢摸索。”


    金鴆聽出了她話中意思,想讓他點撥提拔一下寇凜。


    *


    段衝下山了。


    眾人三五成群,凝神屏息著遠遠圍觀。


    段衝背著手走到寇凜麵前兩丈左右,停下步子,冷冷看著他。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動手。


    柳言白原本與寇凜並排站,在段衝殺氣騰騰的氣勢下,他往左側挪了一步。


    寇凜毫不畏懼,嘴角反而帶著一抹挑釁。


    段衝卻隻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在眾人目瞪口呆之中,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柳言白微微愣,就在聽到“段衝下山了,脖子青筋都爆起來幾條”之後,眾人紛紛都買他會動手,寇凜卻買了段衝不會動手。


    柳言白忍不住問:“你怎麽知道他會忍?”


    “因為我夫人也在靶場上。”寇凜指了指上峰,笑的見牙不見眼,“我夫人太了解我,又愛拆我的台,肯定會告訴段衝我必定開賭局買他動不動手,且想逼著他動手,引來更多人參與。段衝肯定以為我會買他動手,想讓我輸光。”


    柳言白呆滯臉。


    寇凜瞄一眼賬本,嘴角微翹,假惺惺的攤手感慨:“哎,沒有對手的人生啊……”


    柳言白黑著臉:“寇大人,這賭局到此為止了,在玩下去你我真要挨打了。”


    寇凜笑道:“沒錯,反正現在已經有了本錢,該去做點大生意了。”


    說完睨了柳言白一眼,一臉“就問你服不服”的表情。


    柳言白反駁的話是真說不出口了,說好了一個月,這還不到二十天,真滿一個月時,寇凜賺的恐怕不隻兩萬這個數。


    真是可怕。


    認他當大哥,自己做小弟,這更可怕。


    盡管已是強弩之末,但柳言白還想要再掙紮一下。


    寇凜看他垂目的表情,心裏充滿了自得。


    不過目光一掃,遠遠幾個西洋人走過,他又不免有些遺憾。


    這島上西洋和南洋、東瀛人幾乎占了一半,因為語言不通,他隻能從大梁人身上賺錢。


    柳言白抬頭間,見他盯著遠處的幾個西洋人,說道:“他們不是在談論你。”


    寇凜眨了下眼睛:“你聽的懂西洋話?”


    他隻知柳言白常與東瀛人打交道,肯定會說東瀛語。


    柳言白道:“會一些。”


    “你在哪裏學的?”


    “自學的,國子監裏多的是學者。”


    “那南洋語?”


    “也會一些,不多。”


    “不多是多少?”


    “日常交流沒問題。”


    一問一答間,寇凜的眼睛星星般閃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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