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聽


    寇凜尚在病中,胃口欠佳,說著全吃光,其實並未吃幾口,隻磨著後牙槽監督著段小江吃。


    段小江幾乎是扶著牆走出織錦樓大門的,因為擅長輕功,怕吃胖了影響身形,寇凜鮮少讓他吃葷食。今晚一頓吃的,比這幾年吃的葷都多。


    撐的想吐,內心卻無比饜足,雖然對不起自家大人,也擋不住他在心裏感謝楚謠。


    寇凜臨走時痛心疾首的囑咐掌櫃:“先將那些金飾留著,稍後本官派人拿銀票贖回去。”


    掌櫃連連應“是”。


    他也不是頭一回和寇凜打交道了,這位指揮使大人雖然慣會坑自己的同僚們,但該付的錢從不會少一個銅板,更不會以權勢欺壓普通百姓,也不知這“錦衣狗賊”的名聲是怎麽得來的。


    寇凜先回衙門換上官服,再匆匆趕往東宮。


    一路上,滿腦子全是楚謠那張豔若桃李卻又神情淡然的臉。


    氣的他牙疼胃疼腸子打結,可他總算是清清楚楚記住了楚謠的模樣,一時半會兒想忘都忘不掉。


    真搞不懂一個常年養在深閨裏的小丫頭片子,哪來那麽多的鬼心眼?


    抵達東宮時,已是一個多時辰後,明衡太子等的急不可耐,見到寇凜被一群狗腿子眾星拱月擺足架子遠遠走來的姿態,愈發覺得他麵目可憎。


    但想到自己的目的,又壓下脾氣,等寇凜抵達殿外時,冷冷道:“寇指揮使好大的架子,來東宮抓人來的利索,孤派人去請,卻推三阻四。”


    身後一幹英姿颯爽的帶刀錦衣衛分站兩列,留守殿外。寇凜則擯除那惱人的雜念,閑庭信步的走入殿中,不疾不徐的行禮:“啟稟殿下,微臣急於處理一些公務脫不開身,不知殿下急召微臣前來,有何要事?”


    態度恭敬,神情散漫。


    知道他平素囂張跋扈慣了的,明衡心事重重,沒工夫與他計較,問道:“孤聽聞三司會審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了?”


    果然是為了楚簫,寇凜微微頷首:“是,今日上朝時聖上下旨,永平伯世子被殺一案,將由刑部侍郎賀明禮、大理寺卿裴頌之和左都副禦史蔣筠會同審理。三司傍晚時定下了日子——七日後,大理寺。”


    明衡歎了口氣:“楚簫是被人陷害的,他這個人孤再了解不過,心地純良,連隻小兔子都舍不得傷害,怎可能買凶殺人?”


    寇凜麵帶笑容,閑閑站著,拇指腹摩挲著繡春刀柄上的紋路。


    明衡等了半天,聽不見他接話:“楚簫是你錦衣衛的人,你這個指揮使不打算管?”


    寇凜微微躬身:“微臣也想略盡綿力,但聖上命微臣專注於尋找《山河萬裏圖》真跡,不準微臣再插手其他……”


    明衡打斷了他的推脫之詞,一揚手,吩咐婢女們退下:“你隻管去查,隻要你能為楚簫洗清冤屈,失竊案孤會為你提供線索,保證你可破案,去父王麵前邀功請賞。”


    他是厭惡寇凜,厭惡錦衣衛,但這些年來,寇凜破案的本事他不服不行。


    寇凜眉頭一皺,望向明衡的目光深了幾分。


    明衡同樣深深鎖著眉:“絕非詐你,孤的確知道線索,之所以瞞著,是因為……哎,總之孤自有理由,如今卻顧不得了。”


    寇凜沒怎麽留心聽明衡說話,他的視線繞過明衡,落在案台正中擺放的一柄繡春刀上。


    *


    回尚書府的路上,楚謠坐在馬車裏滿腹的心事,寇凜若不提醒,她全然不曾想過永平伯世子之死竟會與自己有關。


    莫說相貌,楚謠甚至都不知那位世子叫什麽名字。


    當年永平伯私下裏找上她父親,說世子遠遠見過她一麵,自此上了心,茶不思飯不想的,央著他來提親。永平伯當成玩笑來說,隻為探一探口風。父親回來與她提了提,她正忙著替哥哥科舉,隨口回了一句讓父親自行斟酌的話。


    父親說找人去調查這位世子人品如何,便好一陣子沒有下文了。


    直到世子與人在煙花柳巷爭風吃醋被打死了的消息傳出,楚謠才又想起他來。父親還慶幸忙於政事一直不得空,兩家不曾過禮,不然她除了殘疾以外,又得落個克夫的名號,更是不易嫁了。


    楚謠隻是微微唏噓了下,便就此揭過。


    可今日寇凜的提醒,令她心中酸苦的厲害,原來不知覺間,竟就害了一個人的性命,還累他死後背上惡名,淪為京中茶餘飯後的笑柄。


    馬車即將駛入尚書府後門時,楚謠的眼圈已經有些微微泛紅。


    “舅、舅老爺。”


    馬車“嘎吱”停下,車夫略帶恐慌的聲音,將楚謠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微微掀開側窗錦簾,瞧見謝從琰站在門內,肩膀上沾了些潮氣凝結出的水漬,應是站了好一會兒了。


    而平素總愛板著的臉終於添了些表情,卻是……慍怒。


    “小姐……”春桃攥著手指,神色緊張。


    楚謠少見謝從琰動怒,也有些怵的慌,她知道謝從琰極討厭寇凜,甚至請旨不準寇凜插手此案,她卻私下裏跑去與寇凜見麵,分明是觸他逆鱗。


    父親囑咐此事最好瞞著謝從琰,楚謠知道瞞不住,但真沒料會到被抓個正著。


    春桃戰戰兢兢的下了馬車,伸手去接楚謠。


    楚謠的手臂被那些金鐲子勒出了淤青,借力時疼的渾身一顫,落地後,慢慢走到謝從琰身邊去。


    一聲“小舅舅”尚未喊出來,謝從琰先沉沉質問道:“你去哪裏了?”


    楚謠垂著眼:“去了織錦樓。”


    謝從琰明知故問:“赴寇凜的約?”


    楚謠先點頭,又搖頭:“是我約的寇大人。”


    怵歸怵,她說話時,稍稍抬眼偷瞄了謝從琰一眼,想看自己將外人口中的謝閻王給氣成了什麽樣子。


    謝從琰藏在背後的手,原本都要攥出血來了,不經意間看到楚謠偷瞄他的眼神,他反而更像那個做錯事的人,慌亂的錯開視線。


    喉結不自然的動了動,再說話時語氣和緩了些:“晚上風寒,走吧,先回房去。”


    “恩。”


    楚謠與謝從琰並肩沿著回廊走,她一深一淺的走的慢,謝從琰便也將步子放的緩慢。


    其實她此時十分疲憊,倘若身旁的是楚簫,她必定讓楚簫將自己抱回房裏去。


    楚謠從不將禮教放在眼裏,在外是顧及著父親的名聲,不得不多注意些。而尚書府內的家仆們被謝從琰調教的規矩森嚴,口風極緊,她是毫無顧忌的。


    可謝從琰迂腐起來,比她父親還食古不化。


    不但自己在家中還恪守著一大堆的規矩,更逮著機會就訓斥楚簫,即使是親兄妹,也不可隨意出入她的閨房之類的。


    正默默走著,謝從琰開口:“謠謠,你約寇凜,是問他為何送禮物給你?”


    楚謠回神:“恩。”


    “那他怎麽說?”


    “他……寇大人說,如今哥哥的案子尚未明朗,父親卻遭袁黨攻訐,儼然呈現出一邊倒的形勢,聖上十分頭疼,所以他得摻和進來,與父親扯上些關係,製衡一下氣焰囂張的袁首輔。”


    這是楚謠的猜測,寇凜雖另有目的,但肯定也有這方麵的考慮,才符合他在黨派鬥爭中攪混水的定位。


    至於寇凜引蛇出洞的目的,楚謠不敢說。


    因為此事或有危險,一定會遭勸阻。


    謝從琰眼底晦暗不明:“隻是如此,他竟舍得那麽多金子?”


    “他估摸我不會收。”楚謠道,“但我想逼著他出來見我,就沒還回去。”


    “早些還回去,今後莫要與他過多牽扯。”


    “我知道了,小舅舅。”


    謝從琰提起寇凜,楚謠不由也想起了寇凜。拋開朝政上那些她不太懂的鬥爭,楚謠覺著寇凜是個挺有趣的人。


    至少她從沒見過哪個權臣快要富可敵國了,還像他一樣貪財無度、摳門成性的。


    問答間,走到了楚謠居住的文墨院中,謝從琰將她送至門口,囑咐她早些休息,並給春桃使了個眼色。


    春桃會意,說去給楚謠熬薑茶,跟著謝從琰出了院子,將今日織錦樓的狀況悉數告知。


    謝從琰聽到寇凜挖坑給楚謠跳之後,麵色稍霽。再聽楚謠早有準備擺了寇凜一道,他的嘴角徐徐翹起。默默朝著楚謠的房間看了看,轉身離開。


    春桃捧著薑茶回來時,發現自家小姐竟不在房間裏,問了守院的家仆才知道,小姐在屋裏坐立不安的,喊人抬了椅轎,去老爺書房了。


    ……


    楚謠哪裏坐得住。


    三司會審之前,楚簫被嚴密起來,連她爹都見不到人。雖然憑借感應感知楚簫過的尚可,依然是懸著心的。


    再加上寇凜口中那雙時時盯著自己的眼睛,令她如坐針氈。


    她實在想不出那人是誰,雖與寇凜有約定在身,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去和她爹商討一下。在對寇凜的態度上,她爹要比小舅舅稍微溫和一些。


    來到書房所在院子外時,楚謠瞧見父親身邊一幹家仆全在外頭守著,將院子圍的密不透風,想必父親正和某位朝中重臣商討一些機密要事。


    楚謠早已習慣,準備吩咐抬椅轎的家仆折返回去,卻鬼使神差的詢問守院人:“誰在父親書房裏?”


    “回小姐,是舅老爺。”


    “還有誰?”


    “隻有老爺和舅老爺。”


    楚謠微微擰著眉:“走。”


    家仆抬著她離開,走沒多遠,又聽她道,“停。”


    楚謠下了椅轎,讓他們原地等著,自己則繞去書房院子後頭。她父親的書房有前門和後門,院子也一樣。


    後院門依然有人把守。不等他們行禮,楚謠做出噤聲的手勢:“爹喊了我與小舅舅前來商討事情,小舅舅來了麽?”


    守門人壓低聲音道:“回小姐,舅老爺剛來不久。”


    楚謠點點頭,鎮定自若的走了進去,一直走到書房後門。


    她平時並不會也不敢來偷聽父親的政事,可如今這個節骨眼上,父親談論的肯定是關於三司會審的事情,她心裏記掛著楚簫,想要多了解一些。


    更何況裏麵隻有小舅舅,沒有旁的官員,即使被發現了也沒什麽,頂多被爹數落一頓罷了。


    ……


    “阿琰,你同姐夫說一句實話。”


    楚修寧坐在案台後,看著窗下站著發呆的謝從琰,“永平伯世子卓仲坤的死,是否與你有關?”


    謝從琰慢慢回頭:“沒有。”


    楚修寧目光中透著掙紮,信與不信之間:“當年是你自己選擇上京,是你要頂著這個身份活下去,你就必須記得,你是阿謠的親舅舅……”


    “要我說多少遍,我已經放下了!”謝從琰聽見“舅舅”兩個字,眼瞳裏便有戾氣湧動,“若我沒有放下,若那小子真是我殺的,以我的作風,難道不是等他們定親以後動手,讓謠謠再背一個克夫的名聲,往後再難嫁出去?!”


    聽上去令人脊背發涼,但楚修寧尋思著,的確是這麽個道理,沉吟道:“那麽阿簫這一劫,還是用來對付我?”


    “也可能是對付我。”謝從琰冷靜了些,“至少引起了寇凜的注意,他不知從何處猜出了我對謠謠的心思,將矛頭指向了我,想必對我的出身有所懷疑。”


    楚修寧並不為此憂心:“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查不出什麽。”


    “但我擔心……”


    謝從琰話說一半,感覺到後門外似乎有人,神色驟然一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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