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事


    楚謠頭痛欲裂著醒過來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兩道粗眉下,細長的小眼睛極有特點,正是徐功名。


    她微微一驚,連忙從椅子上起身行禮:“徐鎮撫。”


    用不著觀察環境,從入耳的哀嚎聲已知自己身在詔獄審訊堂裏。


    徐功名背著手,譏誚道:“楚百戶,好端端的為何暈過去了,你也身體不適?剛好太醫沒走,要不給你也瞧瞧,省的傳到楚尚書……”


    楚謠忙道:“老毛病了,無妨,多謝徐大人關心。”


    徐功名嘴角噙著冷笑:“那你倒是說一說,你究竟對指揮使大人使了什麽壞?”


    大人這病來的凶猛,太醫說是絨毛堵塞了氣道,他根本想不通。平日裏大人常常接觸絨毛,從未出過問題,除非腦袋被驢踢了捧著一大把絨毛不間斷的吸氣。


    以大人今日提起楚簫時的咬牙切齒來看,肯定和楚簫有關。


    楚謠微微垂著頭,沉默以對,她並不清楚哥哥與寇凜之間的具體情況,認為少說少錯。


    且她早已注意到案台上擺著一套疊放整齊、簇新的錦衣衛官服,連帶一柄繡春刀。


    再看“自己”身上仍穿著常服,推斷徐功名的目的,並不是興師問罪。


    她一直不吭聲,徐功名果然也沒有繼續逼迫,道:“你身負皇命,在咱們錦衣衛領個百戶的職,隻是為了掩人耳目,從沒想過給你分派差事,怕分了你臨摹《山河萬裏圖》的心思。可如今看來,你應是覺著太閑了吧。大人今日特意囑咐,說你精力過於旺盛,往後不妨適當安排些簡單的差事給你,既不讓你在我衙門裏覺著煩悶,又不惹人疑心。錦衣衛在咱大人手中,上下雖是鐵板一塊,可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萬一作假之事泄露出去一星半點,還是得大人來善後。”


    寶畫真跡被盜,朝中官員知道的人並不少,但至今沒有任何消息流傳在外,正是因為夠資格知道此事的官員,都清楚此事的厲害。這是目前紮在聖上心頭的一根針,膽敢亂說話,被無孔不入的錦衣暗衛抓住把柄,基本上後半輩子就隻能在詔獄裏度過了。


    楚謠知道寇凜是在故意找麻煩,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楚簫這陣子待在衙門裏無所事事,估計是真待的煩悶,往後還有小半年的時間,給他找點兒差事做,想必正合他意。


    楚謠抱拳道:“願聽從大人差遣。”


    徐功名原本以為她會搬出聖上的密詔壓一壓自己,不曾想答應的這般爽快,令他頗感意外:“那行,去將官服換上,點十個校尉,先去城西疏浚堵塞的溝渠,再去城東修墊塌損的街道,具體位置出門前會有人告訴你。”


    楚謠微微怔:“徐大人,這一直是五城兵馬司的職責吧?”


    “怎麽了,認為我是故意刁難你?”徐功名涼颼颼一笑,“楚大才子博學多識,難道不知錦衣衛有修理街道和疏通溝渠這兩項職責?”


    楚謠自然知道,但這些與五城兵馬司重合的髒活累活,錦衣衛一向是當沒看見的。


    “屬下領命。”


    “完不成不許回來。”


    “是。”


    對方鐵了心,再爭辯也沒有意義。不讓寇凜出一口惡氣那是不可能的,被分派些髒活,總比被訛錢強得多。想她身負皇命,寇凜也不敢太過分。


    楚謠擰著眉從案台上拿走官服,就近去往畫室更換。


    脫衣穿衣,她動作輕緩,盡量不觸碰到身體,視線更是不敢往下身移。


    雖是她哥哥的身體,也是頗為窘迫的。尤其去茅房方便時,這眼睛閉著不行,睜著更不行。是以每次需要楚謠“上身”,她都得不厭其煩的提醒楚簫少喝些水,千萬少喝些水。


    換上飛魚服,將繡春刀佩在腰間,收好牙牌。楚謠展臂打量著英武的自己,恍惚間有種做夢的不真實感。


    ……


    取了地圖出門,隨楚謠前去辦事的十個北鎮撫司校尉,早已帶著工具在衙門外候著了。


    她依照地上標識,先是步行去往城西。京中河濠、溝渠承擔著排水的重要功能,若有輕微淤塞而不清理,遇到暴雨,很容易鬧出水患,並不是件小事。


    抵達地圖標注的溝渠以後,楚謠探頭一看,底部果然沉積不少泥沙。比較奇怪的是,還有大量形狀不規則的石頭塊,像是人為傾到進去的。


    總不會寇凜為了刁難她,故意找人幹的吧?


    楚謠無語極了,她好歹領的是個百戶職,又不用親自下去挖泥巴,站在上方監工即可。


    檢視完以後,她轉頭對那些校尉道:“開始吧。”


    校尉們懶洋洋應了聲“是”,慢吞吞拿著鐵鍁等工具下到溝渠裏,一個個像是沒吃飽飯。


    楚謠不由皺了皺眉,按照他們這樣速度,挖到明天晚上也挖不幹淨。


    校尉們幹著活,偷瞄她的神情,彼此間麵麵相覷。他們等著楚謠出口訓斥,才好根據段大人吩咐,接著話擠兌她,激怒她。


    但楚謠卻穩穩站著,一言不發,讓他們預先排練好的戲壓根唱不下去。


    因為楚謠犯不著生氣,她和楚簫可以輪換著來,他們愛拖就拖,看看誰熬的過誰。


    一僵持就是一下午。


    臨近黃昏,楚謠尋思著楚簫是時候清醒過來了,撅了根樹枝在腳邊的泥地裏寫下一個字:靜。


    剛剛寫好,遠處一行四人慢慢走來,狀似驚訝的道:“哎?你們瞧,這不是咱們的楚大才子嗎?哦不,如今得稱呼一聲楚百戶才是。”


    楚謠若無其事的用腳將寫好的字抹平,聲音她聽著有些耳熟,一時想不起來,猜測著是哥哥從前國子監的同窗。


    “三年不見,楚兄回京也不想著與我們聚一聚?”那四人朝著楚謠走來,尚未靠近,便用袖子掩著鼻子,“咳咳,楚兄這是在做什麽?通溝渠?這不是五城兵馬司做的事情嗎?”


    看著他們誇張且拙略的表演,楚謠依然沒有多餘的表情,拱了拱手:“原來是沈兄、柳兄、楊兄和趙兄。”


    是她哥哥在國子監時的同窗,也是世家子弟,但楚謠並不清楚他們現今的官位,隻知是袁黨一派,袁少謹的狗腿子。


    看樣子袁少謹得知哥哥得罪了寇凜,被發派來疏通溝渠,特意召集這四人前來嘲諷。


    果不其然,就聽那為首的沈祁扼腕歎息:“楚兄雖然錯過了殿試,好歹也是摘了會元的,如今竟然……”


    他說完姓柳的接上,姓柳的說完姓楊的繼續。


    長篇大論的冷嘲熱諷在楚謠聽來毫無殺傷力,心道三年過去,袁少謹毫無長進。


    她不欲理睬,由著他們說去,想等他們覺著無趣自行離開。百無聊賴中,眼風掠過巷口,瞥見一抹湛藍色的身影。


    楚謠呼吸一滯。


    她用眼神製止對方欲要上前來的舉動,待對方停住腳步,再迅速將視線移到溝渠另一側寬闊的街道上。隻見一家酒樓前,停著幾輛馬車,其中一輛裝飾頗為華美。


    喋喋不休的四人發現她神態有異,紛紛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也落在那輛最奪人眼球的馬車上。


    楚謠卻忽然收回目光,麵朝皇宮的方向拱手,正色道:“無論身在哪個位置上,你我為官的最終目的,不過是為大梁、為聖上效力,造福百姓罷了。”


    說完,她目不斜視的朝著溝渠走去,“楚某先去做事,咱們日後再聚。”


    沈祁四人滿頭霧水,瞧她的模樣,是準備下溝渠和校尉們一起挖泥巴?


    “難道……”沈祁再次朝著那輛華麗馬車望了一眼,能當四人小隊的頭兒,他還是有些過人之處的,“那馬車……”


    另外三人屏住呼吸。


    同窗多年,他們眼裏的“楚簫”慣會演戲,私底下目中無人拽上了天,夫子麵前卻裝的恭順純良人畜無害,兩幅麵孔之間無縫轉換,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通過“楚簫”的舉動和言語,以及國子監裏吃過的虧,他們猜測那極有可能是當今聖上的馬車。聖上微服出宮不是稀奇事,此刻沒準兒正在茶樓上看著他們……


    但這小子詭計多端,也有可能在設套坑他們。


    怎麽辦?


    當然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四人交換眼神,紛紛換上一副真摯的笑容,追上楚謠:“楚兄說的沒錯,你我為官是為聖上效力,所行之事,也無高低貴賤之分……”


    說著,生怕楚謠會拒絕,捋著袖子準備往溝渠裏跳。


    楚謠停住腳步,淡淡掃了他們一眼,朝溝渠裏看熱鬧的校尉們道:“難得四位大人閑來無事,想要造福城中百姓,咱也不好拒絕。這樣吧,留下五人協助大人們清理溝渠,另外五人隨我去往城東修整街道。”


    沈祁四人聞言脊背直直一挺,這小子果然是故意的!


    “楚……”


    到口的怒言咬著牙又咽下去,畢竟明知可能是個坑還朝坑裏跳的,是他們自己。


    ……


    楚謠帶著五名校尉離開城西時,暮色四合,城中逐漸上了燈。


    “你們在這等我一下,我去上個茅廁。”


    楚謠交代兩句,拐進巷子裏。


    巷子深處停著一輛樸素的馬車,在外駕車的人瞧出楚謠,笑著道:“楚公子,可讓咱們主子好等。”


    聲音尖細,一聽便是個宦官。


    馬車裏身穿藍衣的男子掀開簾子:“阿簫,想見你一麵真是不容易。”


    他笑容滿麵,兩相對比,楚謠的臉色難看極了,拱手行禮道:“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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