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


    議事廳裏正沉默著,徐功名徐鎮撫在外求見。


    得到準允後,他拎著一冊寫有“楚謠”標簽的卷宗走了進來:“大人,您來看看收集到的這些有沒有用處。”


    寇凜將卷宗攤平在案台上,一眼瞅過去,密密麻麻全是字,便不再看了:“說一說。”


    “是。”徐功名抱拳,“回大人,楚小姐也是京城裏的紅人,因患有腿疾的緣故,平時裏甚少出門,調查起來並不困難。按照大人的思路,與楚小姐有著情感交集的共有兩人,一個是……是……”


    “太子明衡。”寇凜替他說出口。


    徐功名放開了膽子道:“楚尚書是太子的老師,楚小姐與太子自幼相識,年紀小小,已是聖上心中太子妃的人選之一,但八字尚未有一撇,楚小姐便從自家閣樓摔了下來,摔斷了腿。當時懷疑是由於後宅爭寵,有人在欄杆上動了手腳,可始終查不出原因。楚尚書盛怒之下,將自己的妾室毒打一頓,全給攆出了府……”


    “太子略過去。”寇凜打斷了他,“楚謠摔斷腿那會兒才幾歲,兩個屁大點兒的孩子之間能有什麽心思,不過是因為各自的身份,被世人綁在一起罷了。”


    “大人說的極是。”徐功名連連點頭,“除了太子,這第二個,是福建總兵虞康安的嫡次子,虞清。”


    一旁椅子上,正翹著二郎腿吃糕點的段小江一愣:“虞家軍?近年來似乎和袁首輔走得很近。”


    寇凜微微皺眉,信手掀了幾頁卷宗:“繼續。”


    徐功名道:“根據我們的調查,楚簫和虞清曾是同窗好友,都是令夫子頭疼的人物,不僅相約著一起上陣打倭寇,楚簫還曾在公開場合數次提及,要將自己的妹妹嫁給虞清。虞清也說過等楚小姐及笄禮之後,一定登門求親之類的話。”


    段小江笑了:“不過是些玩笑話。”


    “但楚小姐及笄以後,虞清卻當眾奚落她一個瘸子,莫要癡心妄想攀他虞家的門第——這也是楚尚書近年來頗為針對虞家軍的一個原因。據說楚小姐因此病了一場,楚簫則與虞清打了一架,兩個好兄弟徹底決裂。沒過多久,虞清罷了學業,去往福建他父親麾下抗擊倭寇,至今一次也不曾回過京城。”


    徐功名想了想,猶豫著道,“其實還有個人,楚小姐十六歲那年,楚尚書曾有意與永平伯結親。永平伯這一代,在朝中已無人,隻剩下個爵位,以楚小姐的門第和自身狀況,倒是挺適合嫁過去。但八字又沒一撇,永平伯世子在煙花地與一名吃醉酒的武官爭風吃醋,竟被那武官失手打死了,當年這案子鬧出過一陣不小的風波。”


    “有意思。”寇凜聽完了之後,唇角徐徐勾起,“你們不覺得,楚小姐有些太倒黴了?”


    “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後故意搞鬼,不願楚小姐嫁出去?”段小江想到那個重金雇他師兄,妄圖將楚謠納為禁臠的案犯。


    寇凜沒有說話,開始認真翻看麵前的卷宗。


    許久,他闔上卷宗,身子微微後仰,倚在椅子靠背上,緩慢轉動手指上的金扳指。


    廳中兩人耐心等候他的指示。


    足足等待一盞茶的時間,寇凜才慢慢開口:“派影部暗中看著楚謠,同時,抽調人手去查謝從琰,查他近來的動向,去過哪裏,與哪些人交往甚密。”


    徐功名愣了愣,與段小江麵麵相覷:“大人,謝將軍是楚小姐的親舅舅……”


    “色欲令人智昏,何談道德倫常?”寇凜是看謝從琰不順眼,但此時絕不是刻意針對,按照目前搜集到的線索,謝從琰是最可疑的,“反正不查他,也沒有更適合的懷疑對象,咱們隻能秉承著老傳統,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


    徐功名正色道:“屬下領命!”


    轉身離開議事廳時,又忍不住問,“大人,您是不是瞧上楚小姐了?”


    寇凜被問的一迷瞪:“恩?”


    徐功名抱怨道:“咱們為了東宮失竊案忙的焦頭爛額,您還有閑心去管楚小姐的閑事?”


    寇凜懶的解釋,他一直有種感覺,楚謠被擄這案子和東宮失竊案,沒準兒是一條線連在一起的。


    *


    尚書府的涼亭裏,楚謠執筆蘸墨,心思雖然不在宣紙上,卻也沒有注意到斜側身後六七丈外的動靜。


    她在思考寇凜昨夜潛入楚簫房間裏,究竟是想查探什麽,又究竟懷疑了些什麽。


    直到胳膊酸痛,她才收心放下筆。活動頸部時,楚謠瞥見拱門處一抹玄衣袍角,眼眸瞬時亮了一亮:“小舅舅。”


    謝從琰早已靠著牆壁站了很久,微彎唇角,雖是在笑,過分冷峻的臉上並沒有顯出幾分柔和:“謠謠,畫完了麽?”


    楚謠招招手:“無妨,過來吧。”


    “恩。”謝從琰走上涼亭時,垂目看到楚謠頸部細嫩的皮膚上,有被人用力掐過的紅痕,拳頭在袖下握了握,“姐夫不曾告訴我,不然由我親自去濟寧接你們回來,路上也不會出事。”


    “爹也沒料到。”清晨本就寒涼,謝從琰這一身戰場上磨練出的戾氣,迫的楚謠打了個寒顫,卷了卷膝蓋上的小毯子:“小舅舅今天來,是不是來送金子的?爹和你說了借錢的事兒了吧?”


    “用‘借’這個字,未免生分了。姐夫認為是寇凜訛他,在我眼裏,寇凜救下你這個恩情,莫說三百兩金,便是三千三萬兩也是他應得的。”謝從琰在她對麵坐下,眼睛朝著石桌上看去,想知道楚謠畫了半日究竟畫了些什麽。


    是一些男人的肖像。


    “這是?”


    楚謠的臉色凝重起來,指著宣紙道:“這便是當日隨我們在濟寧上船的那九個人,可惜我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畫不出他們全部的麵貌來。”


    “你是要送去給順天府?”謝從琰拿起那些肖像,“你這畫功,越發有阿簫的水準了。”


    謝從琰並不知她與楚簫之間的秘密,隻當她從小視哥哥為偶像,喜愛模仿哥哥。


    “不,我是去請段小江段大人看一看。”楚謠道,“當時在滄州,這幾個人原本坐在我們周圍,極是猖狂,待見到段小江之後,竟神色匆匆的離開了。”


    楚謠一早就想畫,但那幾人是喬裝改扮過的,各個粗眉毛大胡子。


    今日之所以畫出來,是她想借機去一趟錦衣衛衙門,交代楚簫一些事情,通過塞在枕頭下的小紙條,能傳遞的消息畢竟有限。


    謝從琰微微頷首:“稍後我替你送過去。”


    楚謠卻撐著石桌起了身:“小舅舅若有空,送我過去一趟吧。走到哪裏爹都讓十幾個家仆隨行保護著,我回京這麽些天了,還從未出過門,想出去透透氣。”


    正常人坐久了腿也會麻,更何況腿腳不便的楚謠,起身時身子難免搖搖晃晃。謝從琰的手伸出去了三次,全都不著痕跡的收了回來,隻應了聲:“好。”


    ……


    出門坐上馬車,有謝從琰陪伴,楚謠隻帶了一個負責攙扶她的侍女。


    錦衣衛衙門口即使沒有森嚴守衛,也沒誰敢靠近,京城內無論官民躲著走還來不及。故而守門的錦衣衛看到有馬車一路逼近,快撞倒門檻了還不停下,幾乎將腰間的繡春刀拔了出來。


    謝從琰走下馬車,並不多話,將腰牌取出遞過去。


    錦衣衛饒是人稱鬼見愁,閻王爺麵前也是不敢撒野的,立刻請安問好,入內通報。


    楚謠坐在馬車裏安靜等著,要見的是段小江和楚簫,卻隻有段小江走了出來,說楚簫此刻正在詔獄辦案,不便見客。


    楚簫能辦什麽案子,一聽就是寇凜故意阻撓。楚謠原本以為帶著謝從琰來,他會給三分薄麵呢。


    她唯有將那幾張畫像,隔著馬車門交給了段小江。


    回去的路上,楚謠心事重重。


    謝從琰同樣沉沉坐著,一言不發,馬車即將拐入尚書府時,才用低沉的聲音問道:“謠謠,你非得親自去一趟錦衣衛衙門,是見阿簫,還是寇指揮使?”


    楚謠微微一怔:“自然是去見哥哥,我見寇大人做什麽?”


    謝從琰垂了垂眼:“謠謠,寇凜並非你所以為的俠義之士,他會救你,完全是他愛多管閑事的性格使然……什麽愛抄家不愛殺人,當年你年歲小,朝廷肅清閹黨時的那場腥風血雨,你是沒有印象的,寇凜幾乎屠了京中一半的官員及家眷,踩著遍地人頭,才爬到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上去。爾後為了穩固自己的權勢,不知殘害多少忠良,隻是現如今朝局穩定,用不著他從前那些卑劣又殘忍的手段了而已。”


    謝從琰說的這些,楚謠早有耳聞。


    可錦衣衛辦事,即使殘害忠良,難道不是聽從聖上的旨意麽?


    不過楚謠不會與謝從琰爭辯,寇凜是佞臣還是忠臣,和她似乎並沒有什麽關係。


    *


    楚簫聽楚謠的話,休息三日養足了精神。


    第四日夜半子時,他又將床底下的血壇子拿了出來。


    這雞血放置了好幾日,腥中還帶著臭,渾濁發黑,楚簫根本不用捧著壇子深呼吸,昏眩的感覺說來就來。


    可偏在此時,房門被一腳踹開,他被嚇得頓時精神了:“大、大人……”


    隻見裹著狐裘的寇凜抱著手臂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名滿臉詫異的錦衣衛。


    寇凜抬起下巴看他,似笑非笑:“楚百戶,你在幹什麽呢?”


    房頂上蹲了楚簫三個夜半,終於又被他抓到了,這一次,他決定化被動為主動,消除這個隨時可能被訛詐的隱患。


    所以他還帶了兩個手下一起蹲,好給他做個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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