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頓鬧下來,我不敢再給他吃野果了,勉強再吃了一些壓縮餅幹合著水咽下,決定明日再去思考怎麽覓食的問題。


    星星已然升起,我在給他喂藥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那時候夕陽已經拖著它橙紅的尾巴慢慢地爬下了樹林所連接的那片綠色的屏障,天色早已昏暗下來,即將步入夜晚。


    差不多應該是六七點鍾了吧?


    可惜的是我的表和這一邊有時差,沒個準確的刻度,也無法將鍾表調整到適宜的時間點上,平日起床作息基本靠猜,盯著天色猜測一天究竟到了什麽時候。離入睡的時間還差幾個小時,這段時間裏我們已經吃過東西了,如何消磨時間倒成了個小問題。話又說回來,這點壓縮餅幹是我最後為數不多的一點存糧了,今天吃完以後真的要開始正式節衣縮食的生活……哪怕我決定把這個嚴峻的狀況放到明天再解決,此刻心中依舊還有隱憂與不安。


    畢竟如果明天也找不到可食用的東西的話,那可能真的要活活餓死了……


    先不管它!


    再深想下去隻怕今晚也睡不好,好心情哪怕隻有一會兒也要努力維持下去。我的社畜生活沒讓我得到什麽經驗教訓,唯一讓我明白的道理隻有一個:


    永遠不要讓未來的事把現在的情緒弄得一團糟。要是想要去解決,那也輪不到現在解決;要是開始煩惱,就會從現在開始一直煩惱。況且答案和結果要明天才能知道,現在這麽晚了,做什麽都沒有用。


    這就是能讓自己活得久一點的秘方!


    所謂精神勝出法就是這樣,大部分時期都得過得糊塗才行。


    食糧的事情先放到一邊不要管好了,現在主要需要關心的還是……


    我盤起腿坐了起來,盯著他的臉蛋瞧。


    多麽可愛的臉,稚嫩的臉龐像滿月,頭發在天空投來的光束下也開始被照出了光彩來。即便營養不良還是很嚴重,頭發本來的顏色又是亞麻黃,其實很像是一把幹枯的稻草、或是櫥窗裏麵價格便宜的洋娃娃的塑料頭發……


    這個比喻有點過分了,不過我確實是這樣覺得的。


    哎欸……什麽時候能把他養成麵有紅光肉體飽滿閃閃發亮的健康小子啊……現在這幅營養不足的樣子,很像是我在流浪動物救助站見過的備受折磨的下水道小貓咪。


    雖然發絲本身沒有光澤,但是難得能被照成這麽有光彩的樣子,哪怕是假象都是很漂亮的場麵。


    他淡色的頭發熒熒發著光,把這張臉照得愈發有神氣。但因為依舊一點血色也沒有,在這種場合下不像真人,反倒像一尊精雕的塑像,雕琢他麵龐的匠人想必也是費了一番心力,這張麵孔瞧上去一點也不像凡世間的造物,反倒是像天……


    ……


    才不像呢。


    他的眼睛把我的思緒又拉回了現實,這樣一對暗紅的眼球,不像是鮮紅的瑪瑙,和石榴紅也沒有什麽關係,顏色很微妙地卡在了深褐與烏紅之間,不像是人體血管內奔騰的鮮活血液,反而更像是從傷口淌出來後經過二三小時後開始發硬結殼的血痂。


    我當初第一麵見他的時候就覺得他的瞳孔顏色微妙,在光線明亮的白天裏看起來一片猩紅。瞳孔嵌在這猩紅的虹膜之間,對比起來顯出更加暗赤的兩個小點,遠看上去像是畫布上被安上的兩顆黑豆子。總之瞧著他的眼睛時,直視得久了就會感到有些許詭秘的不適。


    那紅色極為不詳,好似在被野生的蠍子螯足尾端指著一樣,被那尖針頂部凝住的、黯淡的赤紅色對準了眼睛。


    和天使也差得太遠了。


    但大致上端詳,還是張可愛聖潔而又美麗的臉……他安靜地坐在那,姿態很漂亮,隱現的傷痕早已消失了蹤影,身體被某種靜謐的氛圍所籠罩。不知他以前度過的都是怎麽樣的日子,皮膚倒是很白,白得像擦了一層粉似的。


    不過我估計他的生活是也好不到哪裏去,日日像陰溝裏的灰皮老鼠一樣東躲西藏,基本上沒見過什麽陽光的樣子。初見時實在太醜了,讓人喜歡不起來,可是現在洗幹淨臉後再把頭發梳理得順滑後,就看起來格外有氣質了。靜坐時宛若被一層淡光圍繞。


    呼……


    我舒出了一口長氣。


    能撿到他是我的幸運嗎?


    和我相遇是他的幸運嗎?


    我不知道,自從碰到他以來我也在試著讓他脫離曾經的夢魘,但遺憾的是我也沒辦法做到十全十美,在這個環境下我壓根沒有太多能用得上自己技能的場合。他之前那樣害怕我、避我而不及,確確實實是因為我自己做得不夠體貼恰當。


    要怎麽樣才能讓他不再那麽不幸呢?


    要讓他變得不再這麽慘,唯一一勞永逸的辦法大概是擺脫掉自己身上這樣不死的詛咒吧……


    可惜他已經成了這幅樣子,不死反而成了他的某一種庇護所。他實在是被迫複生太多次了,淪落到這種境地,已經沒有了離開它繼續生存的手段與力量。


    不管從哪個角度上來看都太倒黴了點。


    我決定要再多關懷他一些,至少要比之前更加注意他的精神狀態才行。


    ……說起來,離睡覺還有這麽長的時間,要浪費掉也實在是太可惜了,倒不如利用這點時間做點什麽吧。譬如說讓他學學怎麽講話?


    ——能有交流的對象,想必情況也會改善的。


    我這樣思考,很快就下定了決心,把他的手腕握住,拉得離自己近了一些。月亮才稍稍地顯露出一點影子,但天空依舊有太陽還未全部散去的光亮留存,這樣的亮度已經足夠,我完全可以借著這股微弱的光芒做許多事了。


    首先應該是五十音圖吧……從最基礎的東西教起來似乎是最合適的。首先還是要從あいうえお著手最好……


    我隨手在地上撿了塊石頭,在柔軟的泥土上用尖銳的那一麵刻寫下了不深不淺的痕跡。


    但說老實話,做老師我也是第一回,比起學發音和平片假名,先讓他熟悉一下日常對話會不會更好一些呢?比方說“謝謝”、“早上好”、“抱歉”、“肚子餓了”和“想上廁所”之類的……


    在這一切開始之前,我還需要仔細搞清楚一個問題:


    他的第一語言似乎就是日語,但唯一需要搞清楚的還是這家夥到底對它掌握到了什麽程度。雖然簡單的短句交流似乎沒有問題,他也聽得懂我說的一些短語,可我對他嘴巴裏冒出來的詞匯全都是一竅不通,畢竟方言的口音實在太重了……


    況且這孩子也不常說話,平時和鋸掉了嘴的葫蘆沒有什麽區別,嘴巴長在他身上似乎根本就不是用來交談的,難得能聽見他偶爾冒出來的幾個音節,但這種情況出現的頻率十分稀少,基本上能約等於不會講話。


    要仔細歸類的話,倒是很像北方的農鄉村落裏的口音,我覺得不是很好形容,但一般來講,他們說話時總會將句子中間段開始到末尾的音調發得很奇怪,和這小鬼說話的語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隻要把方言矯正過來,我也是能聽清楚的!


    這樣就好辦了,那麽首先就先去看五十音吧。


    他對著地上的字跡眨了眨眼睛,然後沒有說話。我隨手指了指某個假名,他沒有念出聲來,反倒是疑惑地擰起了眉毛,似乎沒有搞懂我在幹什麽。


    我湊到他麵前去看他的眼睛,絕望地發現這家夥就像是看著某副畫一樣盯著地上的字發愣。


    且還是望見了一幅醜畫,搞不懂我到底想要幹啥,於是陷入了自我內心世界的思考。


    這個耿直的反應弄得我反而好像尷尬了起來……


    搞……搞毛啊!弄了這麽大半天原來不認字嗎!


    我似乎對他的要求放得有些高了……但如果是跟著念的話,他倒是會有些反應。一來一去,注意力便明顯開始被我的動作吸引了,不自覺地抱膝坐起,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被他這個反應弄得振奮起來,教學時愈發精神抖擻,念完了一遍讀音後希望他也跟著學出聲。他不知道我想要做些什麽,我隻好將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喉嚨上。


    說話時聲帶和喉嚨的震顫讓他明白我正在說話,我之後再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喉嚨。氣流經過喉嚨時,隻有發出聲音,聲帶才會像塑料薄膜一樣震起來。


    他像是懂了,於是也張開了嘴巴。


    氣流從積壓的喉頭泵出、壓迫聲帶和喉肉彼此開始震顫,相互摩擦後,發出的音色終於有些許相似了。我慢慢地聽了一會兒,覺得他的語感是真不錯,記性好像也是出乎意料的好。等學到了頭,再回到第三四行列的假名,他竟然都還一一清楚記得。


    我先讓他再次熟悉了幾遍各類發音,再把精力投入在了短句上。學習語言和學任何其他領域的東西一樣都沒有區別,首先要熟悉初級的、最常見的、最容易入手的細節,那就像是一個個能拚上拚圖的碎片。


    一個個熟悉了之後,這樣的碎片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就自然會形成一個紮實而圓滿的係統。


    這個係統的骨架構造就是由那些小碎片組成的脈絡,隨著脈絡延伸再展開,就能知道更多的碎片;碎片再次使脈絡厚實豐滿,讓它在腦海裏漸漸成型,日久天長,就自然而然地能熟練掌握想要學的東西。


    脈絡也會繼續伸展,在掌握之後還會有不同的碎片填充進係統裏,就會學得更加得心應手,自然而然地開始進步。——我是這樣覺得的。


    這也是我的學習方法之一,雖然教幼兒園級別的知識還是第一次,我讀大學時也有過給高中的小鬼當家教,對付這種類似的事情應當說是得心應手,看來在做這一方麵上我依舊有用得上的經驗啊……


    當然,這孩子確實出乎我意料地聰明,這倒是為我的課程省下了不少事。


    難得他性格雖然已經因為那慘痛的過去和虐待而落下了一些後遺症,腦發育好像並沒有影響得多嚴重,至少記憶力和理解力都很棒,甚至連點播他的精力也不用花費多少就能融會貫通。哎唷……快瞧瞧這個機靈的小腦瓜兒,也真的是adorable……我真的是愛死了。


    做得好就要有獎勵,鼓勵和激勵才會是讓小孩投注熱情的動力。大學時期的我在給高中小鬼做家教時用的誘餌一般都是“這周寫完測試題就幫你帶r18光盤”、“期中考試的偏差值不低於75的話我會說服你老媽允許你玩一整天xbox噢”、“摸到慶大的分數線就讓你媽送你全新主機”之類的話語……宛若在驢的頭頂上用細繩吊下來的胡蘿卜,我的手段肮髒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那個時候的高中小鬼比誰都精,又臭屁又不肯聽話,還在微妙的中二期與青春期之間,心思壓根沒有在衝刺排名上,為了輔導費我曾無所不及,用盡了手段。


    最終雖然沒有考上慶大,偏差值還是挺高的,好像去京都某所有名的美女眾多大學追求青春勇氣、愛和夢想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我也十分高興,因為那小鬼慶祝的升學宴邀請到了我,除開輔導費以外我還收到了很不錯的感謝金。


    但是對不同的對象要有不同的標準,我手邊的這個孩子乖得很(也沒條件摸到遊戲機和性感光碟),這種時候隻需要……


    我溫聲對他說:“再學一會兒就吃糖吧。”


    他聽得懂糖這個讀音,很快地動了動耳朵。先前也說過了,這小孩真是我生平以及上輩子加起來見過最慘的小家夥,這麽甜的東西他自然還記得叫什麽名字。於是眼裏有了些期盼,仰頭對著我張開了嘴巴。


    “才不是說現在!”我無奈之下又很想彎起嘴角,把他的腦袋按回了原位:“真是的……才誇過你是聰明的孩子呢。”


    ……


    ……


    ……


    就這樣,我們一塊學到了地上的字已經看不大清了為止,他已經能用短句組成比之前稍加流利的標準口音了,我很感動。


    天色已經徹底暗沉,一開始還能看清楚對麵高一些的山坡上樹枝與樹葉的剪影,現在就再也看不清它們棱角分明的形狀了。它們被襯托得好像是一團朦朧的黑煙,徹底飄在了天幕上。


    花了這麽久的時間,他的進度不算慢,而我的進度反而更快一點,因為我驚奇地發現這家夥竟然會說話。雖然不認字,他卻懂得用方言的口音說出長句子。我在教他短句和詞語時,但凡碰到了一些相似的東西,他也會不自覺地對著我用自己的口音重複幾遍,一來二去,我竟然也能漸漸記下不少他的讀法,現在彼此對話要比之前舒服很多,哪怕還是偶爾會斷斷續續、結結巴巴、不成語句,但至少能更簡單地進行日常的交流了。


    這樣就已經很好,我決定刷個牙再睡,掏出牙刷的時候卻犯了難,因為我瞧見了一旁正在盯著我的小羊羔君……


    牙刷共用就算了吧……我在心裏推演了一遍這個想法,很快就放棄了。——做不到!我還是做不到分享牙刷!


    但不刷牙確實也不好……我翻遍了背包,終於找到了一盒還沒有拆封的牙線。


    我用膝蓋夾著他的臉,將他的嘴巴張開後,一隻手拿著手電筒,一邊捏著牙線棒想要往裏伸。他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藥丸的事情,對白色的牙線充滿了警惕,左右搖頭,試圖掙脫我雙腿的束縛,我隻好叼著手電筒,空出一隻手來再次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的背直挺挺地僵住了,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剔牙後,渾身肌肉終於鬆弛了下來。


    想來是終於感到了舒服。牙線進進出出後,壓縮餅幹遺留下來的碎屑就被帶走了,牙縫內變得清爽且幹淨,留下一個涼絲絲的空洞…一言以蔽之,就是很爽。


    我對他的口腔健康問題表示驚訝。既然這小家夥似乎沒有刷牙的習慣,為什麽卻沒有蛀牙?


    他既然營養不良,口氣倒是很清新嘛!


    這個答案很快就得到了解釋,因為我在下一秒才想起來……他已經恢複返廠設置了。從reset複活出來以後,受到的傷害和落下的病根不就都消失了嗎?


    ……


    ——現在的小羊羔君,是新出爐並且嫩生生的小羊羔君啊!


    拿他這個特點說這些似乎有些過分,但我並不想讓這個關於死而複生的話題過得太過沉重,所以還是想讓它變得詼諧一些。


    牙線已經刮過了他的每一個牙與牙之間的縫隙,最後才是舌苔。那白線才剛剛碰上,他那柔軟的舌,就像受驚的河鱔一樣閃著水光、滑膩且濕漉漉地向後含羞帶怯似地躲了起來,我逼近了這個向後縮的柔軟器官,試了兩次沒有成功,還是放棄了——畢竟他的嘴巴健康得不得了,舌頭和嬰兒一樣,見不到什麽舌苔。


    “差不多了……”


    我把它抽了回來,向遠方一丟。這孩子意猶未盡,甚至還微微地抬起了頭,臉上的意思我現在已經可以讀得很明白了:


    “這就完啦?”


    完了,完了。


    我在心裏回答他。


    牙線棒也隻有一盒了,以後還是省著點用吧。


    現在是知道爽了嗎?叫你還要躲起來?


    但是估計說了他也聽不懂,我這念頭隻浮現了兩秒就消失了。


    個人衛生沒辦法在這個鬼地方清潔得多麽徹底,最多隻能做到保持體麵了……我試著洗了一下□□和臉,以及容易出汗的脖頸和腋下,至於那孩子也是如法炮製,用另外一塊毛巾沾濕了水給他擦了一遍身體。


    在這個鬼地方可不能著涼,感冒了雖然能吃藥,但急劇流失的的抵抗力和體力會像沙漠裏潑灑在地上的水一樣迅速蒸發幹淨,在這個鬼地方如果發燒咳嗽,那無異於在和死神進行貼麵舞。如有必要,我都盡量避免讓自己的頭發被水打濕,因為哪怕有小型的吹風機也沒有可以供電的插座,找不到讓它瞬幹的辦法。


    至於那孩子也是一樣,他的頭發長到了肩膀以下,感覺說起抵抗力應該還會比我更弱一點。


    在這密林之中,弄幹頭發的唯一途徑隻有被自然冷風硬生生地吹幹發絲、拂過頭皮,那樣造成的後果實在太大太糟糕了,真的生病了不好收場,如果實在頭油得不行了再考慮洗頭發的事情吧,挑個正中午有太陽的時候再去幹活……


    我已經躺進了睡袋裏,那孩子離得稍微遠了一些,繼續保持著蜷曲的姿勢,抱著膝側靠在了石頭上。因為頭微微低下來了,我看不清他的臉。涼風略過了我的頭頂,帶來一點沁涼的濕意,樹林中隻有間或響起的蟲鳴,樹葉摩擦時產生的沙沙聲,閑逸且靜謐。


    安心和疲憊一塊席卷而上,我放空了大腦,眼罩沒有掛在眼睛上,盯著上方的綠葉發呆。此刻的光線已經徹底暗了,隻有月光溫柔地投注在地下。樹葉被風吹拂得緩慢左右搖擺,看上去像是緩慢流動一大塊的翡翠。


    我很喜歡這個時候的樹林,它們的顏色那樣深,這樣的墨綠卻並不沉重,如此湛明又透淨,好像是綠孔雀尾翎上的一抹斑斕的羽毛。安逸感帶來的困意像山一樣溫柔地向我壓去,我感覺自己很舒服,自從來異界的這幾天來,從未這麽舒服過——


    可惜,這個感想結束得就宛若一個肥皂泡一樣快。低不可聞的噪音突然插進了我的腦子裏。


    我終於注意到了那一邊的小鬼,他皺著眉頭,最終發出了不安的囈語,麵色很難看。


    是做噩夢了?想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


    我一個鯉魚打挺就從睡袋裏爬了出來,因為擔心他被過往的回憶侵擾,我跑向他的速度很快,很快發現了誘因究竟在哪兒,那是來自野外的不速之客,我們在平時都能見到的老鄰居,一粒粒體積堪比花生米的蚊子大得怖人,因為生長的地方靠近水源,濕潤的環境也促長了這一族群的繁榮。之前幾天他都處於死而複生的狀態,根本不會有動靜,一來二去我就自己去睡了,竟然絲毫沒有想過蚊蟲叮咬的問題……人類的皮膚更加光裸,毫無遮擋,也不會有皮毛阻礙,隻要下嘴就能喝到鮮紅甘美的血液。


    它們成團飛舞,好似一朵低空亂竄的黑雲。黑雲裏麵是密密麻麻的小蟲,振翅聲連著一串嗡嗡嗡的,沒辦法細聽究竟是來自哪方,混雜成十分微妙的噪聲,雖然小,卻震耳欲聾,聽起來也很可怕。蚊群有時在半空中懸停,不一會兒又跑去別的地方,那團黑雲隨著它們行進的路線進行遷徙,從頭到尾形狀都保持完整,儼然成了看上去很聳人聽聞的小型自然災害。


    我沒有在他的那片區域噴灑驅蚊液,一是實在粗心大意,忘得差不多了,二是實在困得不行,根本沒有閑心思考蚊蟲叮咬的問題。於是那小家夥甜美的肉味沒有驅蚊液的阻隔,香飄十裏,蚊子的鼻子真靈,隻要嗅到了一絲味道就瘋一樣地紮堆飛馳過來,伸出像鋼針一樣長且粗的口器,撲上去就狠狠地吸血,不怕驅趕也不怕死,刺進肉裏後就像紮了根一樣不肯跑開。


    我趕緊揮手將它們拍走,蚊子們的肚裏已經裝飽了血液,依依不舍地眷戀他毫無防禦的皮膚,結結實實地鼓了起來,肚子變得圓滾滾的,隻能見到上尖下細的體態,簡直和甲蟲的形態相差無二。我看得一陣惡心,隻恨不能帶個蚊帳。


    那孩子皺著眉,他沒辦法捂住自己全身的皮肉,蚊子見縫插針,四肢自然不必說,已經能瞧見一連串的小紅包腫在白嫩的皮肉之上,連臉頰也不能幸免,一連串的紅包也跟著浮了出來,連眼瞼和耳朵都被叮咬過了,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他連大口呼吸都不敢,生怕鼻腔裏會吸進幾隻蚊子,更怕它們會開始叮咬自己的唇肉,緊緊抿著嘴巴。


    我又驚又怒,見他總算哼哼唧唧地瞧見我了,煩擾和困倦讓他疲憊不堪,又痛又癢,隻能本能地開始四下抓撓,但力氣不會掌控,很快地就在紅包之上添上了許多道抓痕與血印,原本瑩白滑嫩像玉石一樣的肌膚已經看不出原形了,慘不忍睹。


    再抓下去要開始發炎感染的……不能再讓他繼續了。


    我趕緊把他的手摁住,他難受得用全身蹭我的衣服,想讓我身上粗糲的布料摩擦自己身上的皮,好緩解這樣磨人的癢痛。


    他的身子緊緊貼著我,脖子抵住我的褲腳,不停地左右轉著腦袋,期間還試圖用上力氣將自己的手扯回來,重新用自己的指甲去抓身上的痛癢處,而我就是不肯鬆開,一來二去終於僵持了,半天都沒辦法摸到自己的腫包,他難受得終於掉下了眼淚。


    眼淚流在他臉上抓痕之下破了皮的新傷口上,有種微微的刺痛,但這樣的痛似乎轉移了他的注意力,連瘙癢的程度也減輕了一些。


    腫包被抓得微微發燙,我把他抱緊自己懷裏,兩隻手臂像鋼圈一樣先禁錮住了他的行動,坐回了我原來睡覺的位置,將驅蚊水拿了出來,倒在掌心後揉開,一點點抹遍了他的全身。


    清涼刺痛的薄荷味讓他緩慢地止住了啼哭,泣聲漸漸小了下去。


    因為擔心他的小傷口會被悶壞,不好結痂,我把他的外套脫下,疊在了一邊。在這密林裏顯然沒辦法讓他光著身子躺在露天野外了,於是我短暫思考了幾分鍾,隨即把他塞進了自己的睡袋裏。


    這孩子的腦袋靠著我的肩膀,至於濕漉漉的液體……不管他了。那些眼淚就這麽糊著吧,反正明天會幹的。


    我用掌心摸著他的後背、脖頸、手臂和腿,雖然不能抓撓,但這樣的撫慰也明顯讓他感到輕鬆了一些。他那細膩的背部不再像豆腐一樣軟滑了,但柔軟度和之前一樣沒有變化。


    小幅度的脈搏震動貼著我的胸口,噗通、噗通、噗通,一陣緩一陣急,但我感受到了這具小小身軀裏蓬發的生命力,這讓我禁不住地想要更緊地將他摟進自己的懷抱中。


    我身處的地勢稍稍高了一些,驅蚊液也開始起了效,刺鼻的氣味讓它們避而遠之了,沒再圍著他的身邊徘徊不去。


    四周終於重新安靜了下來,我擁著他,他像化了一樣融進了我的胸前。那顆貼著我的小小心髒終於沉靜了,穩重而有節奏地小小躍動,好像是我胸腔之外長出的另一顆心。


    我低聲問了一句,沒有做聽到什麽回答的打算,隻是打算試探他的意識是否還清醒:“睡著了嗎?”


    “……沒有。”


    我聽到了,雖然聲音低得近乎不可見,但他的嘴巴正放在我的肩膀旁邊,隻要稍稍歪一歪頭,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濕潤的口腔呼出的潮濕熱氣,那聲音清脆,小的好像隻是森林某處響起的一聲囈語……但我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從我所懷抱著的這個孩子嘴中說出去的話:


    “我……十分地……癢痛、苦。”


    我的心一下子也酸得不像樣,像是突然被浸在檸檬濃汁中皺成了一團卷紙,隻好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睡著了就可以了。睡去了就不會感到任何痛苦……”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抱住他,肩膀的布料又濡濕了,似乎是他再次無意識滴落的淚水:“我說的那個‘睡去’不是死亡……除了死亡以外,睡著了也不會感到痛苦的。”


    “睡去和死沒有分別……”


    “不一樣。”我除了深深地歎息,又能有什麽辦法呢?我還能為他做點什麽呢?這種想法讓我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麻了:“哎……要怎麽樣才能教會你呢?明明是不一樣的東西。”


    他似乎已經不想再在這個問題裏糾結,低頭伏在我懷中,悄悄地抬起手,我眼疾手快地再壓下去了,“不能抓,明天會更痛的。”


    “可是現在就……已經很難受。”


    我再次往手心處倒了些驅蚊水,抹勻了以後擦遍他的全身,他皺起的眉毛稍稍放鬆了一些。


    “你瞧?現在就好多了吧?忍耐是很好的東西,你隻要忍受此刻一點點的時間就能睡覺了。”我擔心像這樣長的句子他可能還是聽不懂,又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你的名字……?”


    “一會兒再告訴你吧,”我對他道,“你的呢?”


    “……沒有的樣子。”他凝神想了很久,再次搜刮了一遍自己腦中的記憶,才又確認了一遍:“沒有。”


    “啊……”我其實並不驚訝,神遊天外,“沒有嘛……”


    “沒有名字,但是稱呼…惡鬼是我的稱呼。但是也很少有人會叫我……”


    “好吧,我知道了。”


    我回想起第一次問他名字的場景,不由得感到了一絲違和,之前還以為他叫“x庭xx”之類……但完全是個大烏龍啊。


    鬼。


    庭。


    おに和にわ的區別嗎……之前還在疑惑為什麽突然在話語中蹦出這樣一個字,但看來當時他說的並不是什麽所謂的“お庭”,而是單純想表示“鬼 是我的稱呼”之類的句子吧,我還真是搞出了個莫名其妙的誤解。


    “那這樣子的話,你的名字叫‘庭中’之類的算了……”我這樣開玩笑,對方並沒有做出反應,似乎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我低下頭看了一眼,這小家夥早被困意籠罩,不多時連呼吸也放緩了,總算如願地睡去。


    我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他身體的皮肉,感覺睡神也要把我帶走了,要和他一起沉入睡夢之中。雖然不知道他是否聽得懂,我開始小聲地唱曾經給弟妹哼過的小調子:


    “樹上的金絲雀鳥兒啊


    正在唱著那搖籃曲


    ねんねこ ねんねこよ……枇杷樹上的果實啊


    在搖籃上麵搖擺著


    在睡夢裏,你會夢到……”


    ……


    ……


    ——


    你所祈求的一切事物。


    ……


    ……


    ……


    順便一提,我比較想要一個憑空出現的移動浴室和充電插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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