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已經睡下了。


    她的作息很規範,從來不會在困了之後繼續熬夜。


    寶福在小床上縮成一團, 睡著了也嘬著手指頭, 呼咻呼咻地。


    院子裏響起動靜的時候,瑟瑟翻了個身。


    不多時, 她買來的小丫頭小聲敲了敲門,怯怯道:“娘子,有客至。”


    瑟瑟大晚上的見什麽客, 直接不理, 轉了個身用被子捂著耳朵。


    緊閉著的門, 落在長公主眼中,就是對她的嘲笑了。


    她捏著指甲,滿臉的忍氣吞聲。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三郎和隨心都跟著她, 身後還有不少仆從, 還有一個帶路的鐵首領。


    前麵提著燈的兩個婢女有些急, 何人敢對長公主不敬, 大晚上的, 把長公主晾在院子裏。


    一個提燈的婢女上前大聲敲了敲門。


    “錢娘子!長公主殿下駕到, 請你前來相迎!”


    鐵首領一個沒看住,就讓不長眼的婢女給打擾了一個最佳道歉機會。


    而長公主麵色陰晴不定。


    她是要來道歉的, 身份自然是該擺的低一點。可是這個擺低身份該怎麽做,長公主從來不知道。


    她隻看見了錢娘子對她的冷落。


    長公主何時在半夜前來求人,又被冷落到院子裏, 主人不見的?


    鐵首領心裏咯噔了下。


    “長公主殿下, 咱們來之前, 錢娘子並不知情,她這會兒已經睡下了,一時沒有聽見很正常。不妨讓婢女進去服侍錢娘子起身?”


    賀隨心也說道:“娘,咱們不妨先去正堂坐一會兒,左右錢娘子起身也要耽誤些功夫。”


    長公主冷冷道:“不了,等她起來,本宮給她賠個禮,就該回去了,你長兄的病情耽誤不得。”


    “繼續叫門。”


    長公主吩咐道。


    兩個婢女輪流敲門。


    瑟瑟迷迷糊糊聽見了,坐起身攏著被子,揉著額角。


    門口兩個婢女鍥而不舍,瑟瑟聽得頭疼,猜測是有病人需要急診,立即穿起來了,披了一件鬥篷拉開了門。


    “病人什麽症狀,速速說來。”


    她話音剛落,才看見門外,小院子裏被下人簇擁著的華貴婦人,以及她左右的少年少女。


    瑟瑟剛剛迷迷糊糊的,倒是沒有聽清那婢女的吆喝。


    鐵首領眼睛一亮,立即上前拱手:“錢大夫!我家主人不太好,求錢大夫出手相助!”


    瑟瑟目光從長公主等人身上劃過,輕聲道:“小嬋,去取我藥箱。”


    小丫頭立即跑到另一個房間,抱出來了一個三層提的藥箱。


    瑟瑟朝鐵首領頷了頷首:“帶路。”


    小丫頭留下來照顧寶福了,瑟瑟直接把長公主一行人無視,擦肩而過時,連一個招呼也沒有,視若無物。


    長公主含在嘴裏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呼吸急促到胸口急速起伏。


    賀千乘和賀隨心還沒有看出這是一場角力,眼睛一亮。


    “娘!錢大夫人真好,根本沒有提您那事兒,這是去救長兄了!”


    長公主側眸,瑟瑟裹著鬥篷,手中提著藥箱,鐵首領手中提著燈,弓腰恭恭敬敬領著她出門。


    而她一行人,在瑟瑟故意或者說無意之下,被忽視了。


    就跟這個庭院根本不存在她們一樣。


    長公主攥緊了掌心。


    她勉強從瑟瑟的無視輕慢中找到了一點理智。


    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她願意什麽都不說去就賀牽風,就是最好的。


    有什麽,之後再說。


    長公主是乘著馬車來的。


    鐵首領領著瑟瑟出門就發現不對,長公主一行被他忘在腦後了!


    饒是他一個武將,心中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也忍不住後背發涼。


    長公主不會計較吧?不過現在也來不及了,先把錢娘子送過去才是。


    鐵首領索性解開了一架青布馬車,自己充作了車夫,先長公主一步送瑟瑟前往將軍府。


    賀牽風的情況的確不太好。


    他的意識已經不清楚了,躺在床榻上,渾身無力,睜著眼睛什麽也看不清。


    幾個大夫圍著他,想方設法給他排毒暫且幫他渡過難關。


    大將軍和賀潛流在門外來回踱步,麵帶憂愁。


    “來了來了!錢大夫來了!”


    鐵首領跑的飛快,他手中提著藥箱一邊跑一邊吩咐:“快去燒熱水來!把房間裏的燈全部點亮!”


    大將軍腳下一頓,麵上終於有了一絲鬆懈。


    “快快去把錢大夫請來!”


    瑟瑟腳步慢,提著裙走得再快也趕不上。不過剛好,她來的時候,賀牽風的房間裏燈火通明,短短時間內點亮了近百隻蠟燭,還搬來了琉璃鏡,即使是夜晚,也如白日一般。


    丫鬟端著燒好的熱水來,幾個盆放下冒著騰騰熱氣。


    鐵首領在路上跟著服侍過,知道瑟瑟要先洗手,用冷水兌了一盆,恭恭敬敬端著麵對瑟瑟。


    瑟瑟提裙過來,還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大將軍和賀潛流也看得出她全部的心思都在看病上,沒有打擾她,側身避讓。


    瑟瑟挽起袖子洗了手,旁邊遞來一張白色的帕子。


    那是一個不過二十歲的青年,看她的目光中有些急迫。


    “錢大夫,勞煩您跑一趟,家兄……拜托您了。”


    瑟瑟了然。


    這就是賀牽風的二弟了。


    她沒有說什麽,擦了手,脫去了礙事的鬥篷。


    幾個大夫看見瑟瑟一個二十出頭的妙齡女子,多少有些詫異,隻是這個時候,不是他們去猶豫的時候,都給瑟瑟讓開了位置。


    鐵首領已經把銀針在火上烤了烤消毒,恭恭敬敬遞回給瑟瑟。


    賀牽風身上的衣服已經脫去了,薄薄的被子蓋住他的下半|身,露出赤|裸的上半身。


    瑟瑟垂著眸,手起針落,動作很快。


    熟悉的刺痛感讓意識已經陷入混沌的賀牽風掙紮了下。


    “別動。”


    瑟瑟張口嗬斥著。


    她的聲音清涼帶著一絲冷漠,卻在瞬間讓賀牽風放鬆了下來。


    “……娘子。”


    他明明已經疼得快要昏迷了,還能在這個時候擠出一個笑來,虛弱地喚著瑟瑟。


    瑟瑟垂著眸,沒有搭理他,手上動作飛快,不多時,她又從下往上掀開了薄被,露出了賀牽風的雙腿。


    旁邊幾個大夫主動接替了舉著琉璃鏡的活,避開擋光的位置,在一側伸著脖子看瑟瑟落針。


    這本是十分忌諱的偷學,瑟瑟沒有在意,任由他們去看。


    不出一刻鍾,賀牽風的身體平緩了下來。


    等他的呼吸恢複穩定時,瑟瑟起身。


    “再過三刻取針。”


    她從藥箱裏把切好的藥材片交給鐵首領,鐵首領熟門熟路給賀牽風壓在了舌苔下。


    “小友是弨家人?”


    禦醫看得歎為觀止,這一手用針幾乎出神入化,饒是他在側看著,也有些地方無法明白瑟瑟的思路。


    而這其中的一些熟悉,讓禦醫回憶到了幾十年前的弨大家。


    瑟瑟頷了頷首。


    她起身洗了洗手。


    “賀公子的情況暫時穩定了,諸位不用急。”


    大將軍在側看得真真切切,現在五個大夫都束手無策,瑟瑟一來,隻不過短短幾刻,就讓賀牽風從痛楚中掙脫,得到穩定。


    看起來不過二十歲的女子,醫術怕是十分了得。


    大將軍恭恭敬敬拱手,聲音沙啞:“多謝大夫出手相救。”


    “客氣,我既然做了大夫,救死扶傷就是我的醫則。”


    瑟瑟也沒有避讓,受了大將軍這一禮,口吻淡淡。


    賀潛流也對瑟瑟拱手致謝後,才問道:“錢大夫,敢問一下家母為何還未回來?”


    瑟瑟眉目不動:“我不知道。”


    見瑟瑟神色淡淡,似乎根本不知道長公主一事,大將軍和賀潛流對視了一眼,心中疑惑。


    “家母不是專門去給錢大夫……致歉了麽?”


    瑟瑟聞言麵帶詫異:“長公主殿下原來是來給我致歉的?”


    見她麵色,大將軍和賀潛流都有些詫異。


    聽瑟瑟的話的意思,長公主去後,並未道歉?


    那她怎麽來的如此迅速?


    直到這個時候,長公主一行人才姍姍來遲。


    長公主抬著下巴,走得近了,看見瑟瑟站在那兒,她眸中一動,露出了兩份焦急,腳下一快。


    在看見賀牽風躺在床上已經穩定了病情,瞧著像是睡著了的安靜,長公主鼻頭一酸。


    半響,她收拾了情緒。


    瑟瑟已經提著藥箱要走人了,大將軍攔著她道謝。


    “錢大夫,您今夜要不先不要回去了吧,來回折騰太累了……”


    鐵首領支支吾吾道。


    瑟瑟拒絕了:“家中還有幼子,我不回去他害怕。”


    賀千乘道:“錢大夫,不如派人去把您兒子也帶來,如何?我家兄長的情況反複不定,還請錢大夫在此坐鎮。”


    瑟瑟再次拒絕了。


    “不了。我一個鄉野村婦,不敢汙了貴府寶地。”


    從內走出來的長公主猛地抬頭。


    這種話,瑟瑟根本沒有聽見,她卻能說得出,想必當初從她吩咐下去的怠慢中,她就感覺到了這種微妙的態度。


    剛剛瑟瑟的話,的確不是在原諒她。


    瑟瑟的話音落地,大將軍也好,賀家兩個兒郎和賀隨心都有些尷尬。


    他們都猜出來了,這恐怕是長公主上回輕慢瑟瑟時的態度,讓人家一字不落給打臉回來了。


    賀潛流想得更多。


    瑟瑟這個態度,隻能說明長公主去了一趟卻沒有道歉,她來得及時,不過是醫者父母心。


    為人子,這種情況下,也不能指責母親的不是。


    長兄病倒,能道歉的隻有他了。


    “錢大夫,先前府中多有不敬,都是在下怠慢了,在下向錢大夫賠罪,萬請錢大夫寬恕。”


    長公主扶著丫頭出來時,看見的就是二子代替她給瑟瑟道歉。


    長公主心中有些複雜。


    瑟瑟的話就像是一個耳光,扇在了她的臉上。


    先前她多提防這個鄉野村婦,生怕她別有心思勾壞了賀牽風,這個時候就有多狼狽。


    可是……


    長公主咬緊了唇。


    她先前有多少不滿,在看見穩定下來的賀牽風後,什麽都沒有了,隻慶幸瑟瑟人品高潔,來得及時,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瑟瑟沒有耽誤救人的功夫,沒有拿賀牽風的病來威脅,已經算是十分有底線了。


    這是她該受的。


    長公主鬆開了扶著丫頭的手。


    “流兒,我說過,道歉的人是我。你替代不得。”


    她抬著下巴,步步走到瑟瑟麵前。


    長公主出身高貴,嫁入鎮國大將軍府,前半生沒有半點不順心,她第一次低頭,有些生疏,有些磕磕絆絆。


    長公主兩手交疊,彎下了腰。


    “本宮為先前的怠慢,向錢大夫致歉。”


    她起身後,眉眼更溫柔了些,第二次躬身。


    “我替我兒,謝錢大夫救命之恩。”


    瑟瑟這才半退一步。


    “長公主客氣了。”


    她沒有說得更多,淡淡一句,不知道是原諒,還是不放在心上的淡漠。


    長公主人生第一次低頭,瑟瑟的態度如此輕慢,她本該是惱的,可是不知為何,她總覺著,瑟瑟就像是比她還要高高在上,麵對她是屈尊。


    恍惚間,長公主覺著,瑟瑟像是天邊浮雲,誰也抓不住的輕飄。


    這樣的人……


    “娘子……”


    屋裏疼得迷迷糊糊的賀牽風口中輕聲呢喃。


    大約是太過安靜了,低語的喃喃讓門外的人都聽了個真切。


    瑟瑟麵色淡然,沒有半分波動。


    而長公主心中一顫。


    她先前想左了。


    她隻想著一個鄉野村婦想要攀上富貴,卻忽略了另外一個可能性。


    萬一,是她兒子想攀人家呢?


    看著垂眸低眉看似溫順卻一身疏遠的瑟瑟,長公主心中升起一個荒謬的想法。


    莫不是她兒子想攀,卻攀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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