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仙生第一次見到白棠, 是在雷劫過後的連綿雨天。


    陰冷的雨水催生出無盡寒意, 混合了血與土的泥水打濕了他的身軀, 他躺在草叢中, 沒有一絲力氣, 腹部的傷口是被守護靈芝的妖物所傷, 開了碗口大的口子, 哪怕吃下靈芝也好不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吃到靈芝的,因為那個時候的他還不是他, 而是它, 靈智未開的野狐狸,懵懵懂懂,哪怕後來有了智慧, 回憶起往昔, 還是不能體會“它”的想法。


    他隻知道冥冥中有一個聲音指引著它吃下靈芝, 就像那個聲音竭斯底裏的命令它追上白棠一樣。


    青年垂眸, 雪白的手從廣袖中探了出來, 宛如虛空綻放出一朵白蓮, 他輕飄飄地拿起了那枚金鱗, 而後起身離開, 動作行雲流水,不沾一絲塵埃。


    而他趴在泥地上, 幾乎要低到塵埃裏去。


    蘇仙生覺得白棠就像一個春天, 那是他未曾見過的春天, 桃花馥鬱, 柔和的陽光灑在他的衣袖,明明那時是黑夜,四下隻有金鱗發出微弱的光,他卻覺得那位墨發白衣的青年是光之所在。


    他內心本來是害怕的,惶恐不安的,怕自己髒兮兮的爪子碰黑了青年雪白的衣袖,可是當對方轉身離去時,那一瞬間他無法描繪自己的心情,仿佛靈魂被抽離軀殼,世間所有的一起都變得毫無意義,哪怕雷劫降臨帶給他的恐懼,也沒有此刻強烈。


    他就那麽奮不顧身地衝了上去,傷口因為激烈的動作撕裂開來,可他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腦子裏亂糟糟的,全是忙音一樣的奇怪聲音——


    快跟上!遲了就來不及了!


    他瘋狂地追了上去,用盡所有力量抱住了那個人的腿,冰涼的液體從臉上滑落,不是雨水,是他也不知道為何流出的淚。


    在淚眼朦朧中,他看到了青年略顯遲疑的神情。


    他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一定是狼狽不堪,醜得要命,明明在那人腳邊自慚形愧,卻還是竭盡全力,不顧顏麵,最後僥幸被白棠撿走,再後來,白棠問他想要叫什麽名字,他說,蘇仙生。


    仙生。


    一時賭氣脫口而出的名字,蘇仙生,蘇先生,那晚月色微涼,密封的浴室裏水霧彌漫,墨發白衣的青年也許是醉了,墨綠色的眼眸波光瀲灩,眼尾泛起了薄紅,纏綿地叫著蘇先生,一聲又一聲,藏著深深的情思與愛戀。


    在少年耳根通紅時,白棠吻了上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的親吻,心髒好似一瞬間被緊攥住,所有藏在心裏的秘密,那些連他自己都不知曉不甚明了的記憶,被拖曳出來。


    未名的喜歡。


    砰,砰,砰。一下又一下,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他茫然地坐在地上,抱住酩酊大醉的青年,彼時的他還不懂情愛,不知道他的臉紅是因為喜歡,不知道他此刻砰砰砰的急促心跳是因為喜歡。


    他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麵上,尾巴骨被壓得疼,卻完全不知道要給尾巴挪位置。


    靈智如同颶風般飛速開啟,當浴室牆壁上的水汽凝成水滴時,他心裏那些紛雜的情緒變成說不出的酸楚,彌漫在心尖。


    他想,蘇先生是誰。


    蘇先生是誰,他是人還是妖,他還活著嗎,你愛他嗎,他愛你嗎,你們是不是兩情相悅,我和他長得很像嗎,我是一個可恥的插足者,還是一個替身?


    狐狸的心就是那麽狹隘,小到隻能裝得下白棠一個人,而那位“蘇先生”就像一粒沙礫,卡在他的心房,有時想起白棠心中湧起萬般柔波時,而波濤起伏時,那名為蘇先生的沙礫就抵在他的心尖,割出不期待的刺痛。


    所以那日,白棠讓他自己取個名字,他說,就叫蘇仙生吧。


    呐,你不是喜歡蘇先生嗎?那我就叫蘇仙生好了,別喜歡他了,來喜歡我好不好?


    嫉妒幾乎從他的眼眶裏爬出來了,然而撿來的野狐狸到底是撿來的,心裏漫延著卑微到極點的小心翼翼,哪怕是生氣,也隻敢垂首裝作乖巧的樣子,當白棠沉默不語時,他就立刻丟掉那善妒的模樣,惶恐不安地認錯。


    白棠並沒有生氣,青年溫柔地,像是在注視著一個不小心冒犯了他的孩子一樣,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他討厭白棠把他當成孩子看待,他又喜歡白棠寵著他的感覺。


    也許是之前他從未被人寵愛過,無人關心他的生死,問過他的冷暖,所以他珍惜白棠的每一個觸碰,摸摸頭,或者是捏捏臉,在林蔭小道上,白棠牽起他的手,被樹葉過濾的光斑落在他的身上,他一會兒抬頭看看白棠的側臉,一會兒又低頭看向石板上的影子。


    他被白棠牽著,覺得開心得不得了,他很喜歡與白棠肌膚相親的感覺,這會讓他覺得,他們兩個人離得很近,又會讓他產生出一個幻覺,在冰冷的冬夜,他坐在溫暖的篝火旁。


    在他們第一次約會時,白棠在托馬斯小火車上給他講了一個童話故事,醜小鴨,白棠說他就是醜小鴨,以後會變成白天鵝。


    那是蘇仙生第一次聽到人類編的童話,他回去後一口氣看完了安徒生童話。那個時候他和白棠都躺在床上,沐浴過後的白棠穿著睡衣,膚若凝脂,他想豌豆公主的肌膚也不過這樣了吧。


    如果他隔著一層被子偷偷親白棠,那麽白棠會發現嗎?


    腦海裏都是不切實際天馬行空的幻想。


    白棠看完了一章小說,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氣,淚水濡濕了他的睫羽,白棠隨意地揉了揉眼眶,轉過臉來問道:“在看什麽呢?”


    青年湊了過來,垂眸去看他手機屏幕上的內容,一縷柔順的黑發垂在臉頰旁,顯得那張側臉格外溫柔,“真是小孩子,還看童話。”白棠語氣裏帶著讓他心肝顫的寵溺,暖黃色的燈光照在白棠的臉上,將麵部輪廓勾出淡淡的金邊,美好的像是虛幻一般。


    於是他突然間又害怕起來,他覺得白棠是自己想象出來的事物,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一樣,他其實本來就快要死了,雷劫過後就活不成長久,他像一條死狗一樣趴在泥地上,忍受著黑暗與寒冷,饑餓與疼痛,在漫長到讓人麻木的痛苦中,他出現了幻覺。


    白棠就是他最美好的幻想。


    短暫的歡愉,刹那間的永恒。


    “棠棠。”他因為那個想法開始驚慌失措起來,顫聲哀哀地叫道。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就偷偷把“您”這個稱呼換成了棠棠,也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中,某一天他忽然覺得白棠的眼神格外溫柔,於是他壯著膽子說出了自己的新稱呼。


    棠棠,棠棠,棠棠……


    白棠有些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耳朵,道:“怎麽了蘇撒嬌?”


    狐耳上傳來的溫度是真實存在的,灼人的溫柔,所有的不安如潮水般退散,他握住白棠的手腕,用臉頰輕輕蹭了蹭白棠的手掌,而後小聲道:“沒什麽,我困了,想睡覺了。”


    “好,晚安。”白棠關掉了燈,四周一片漆黑,那是他討厭的黑,他以前總覺得黑夜太遼闊,他在夜裏看不到任何光亮,然而現在,耳邊傳來白棠微不可聞的呼吸聲,淡淡的幽香在恬靜的黑暗中浮動,恍惚間,他好像睡在了一個百花齊放的春天。


    白棠就像是花叢中蹁躚的蝴蝶,輕盈地飛來飛去,他變成了那隻小狐狸,很小很小的小狐狸,比花枝還要矮,仰起頭隻能看到層層疊疊半透明的花瓣,濃鬱的花香灌入他的五髒六腑,他深深吸了一口,不小心打了一個噴嚏,那隻漂亮的蝴蝶聽到動靜飛了過來,停在他的鼻尖。


    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那隻白皙修長的手,指尖泛著淡淡的粉,指節的輪廓在日光的照耀下暈染開來,那美到猶如藝術品的手掌溫柔撫過他的頭。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他本是山野間愚昧的野狐,被白棠抱起,僥幸開了靈智,又三生有幸留在他的身旁。


    所以他應該知足了。


    不管他是被白棠當做什麽看待,是打發時間的寵物,還是寄托感情的替身,無論是什麽,隻要他還能呆在白棠的身邊,還能看到白棠的笑,還能得到白棠的撫摸,他就應該感謝上蒼的仁慈。


    如果沒有遇到白棠,那日雷劫過後,他就會死在無人知曉的荒野,腐肉從荒骨上剝落,落於腥臭的泥土之中,一切都回歸本源,世間萬物都是如此,他和一朵花,一片葉子沒什麽不用,都是生於塵埃,最後都要化為塵埃。


    是白棠給了他生,給了他光,哪怕那些光是水中月,鏡中花,他都應該好好珍惜。


    他對自己說,我不問過往,我隻求今朝。


    他把那些羞於見人的嫉妒和悲哀扔到內心的深海中,它們不停地下墜著,下墜著,好像沉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起碼他以為是這樣的。


    所以他可以裝出什麽也不在乎的模樣,他可以纏著白棠撒嬌,頂著與那個人極其相似的臉,說著一些聽起來就傻得冒泡的話。


    比如一輩子。


    什麽一輩子。蘇仙生呀,你真是太貪心了,你憑什麽能得到白棠的一輩子啊。憑著一張與另外一個人相似的臉?


    如果以後有更像那個人的人出現了呢?


    那天對白棠說,如果以後有更年輕漂亮的小妖精出現了,那麽你還會愛我嗎,其實他像問的是,如果有更相像的替身出現了,你還願意愛我嗎。


    怎麽說呢,他其實一直都知道,白棠有些時候的目光很奇怪,裝了那麽多複雜又懷念的東西,像透過他在看另外一個人。


    他記得有一次,他接到了一個角色,做任何事情都懶洋洋慢吞吞的角色,他在家中演戲,準備找感覺時,白棠忽然很感興趣地湊了過來,靜靜地望著他。


    那一瞬間,白棠神情是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柔軟。


    他有時候會和白棠在床笫間玩些遊戲,比如穿上戲服,扮演他曾經演過的角色。而後蘇仙生發現,他扮演的那個拖延症的角色,最讓白棠興奮,白棠在意亂情迷時輕聲道,蘇先生。


    不是蘇仙生。


    是蘇先生。


    明明讀音都一樣,明明他也被白棠叫過蘇先生,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清清楚楚地明白那個差別。


    心口的酸楚像是泡在醋裏許久,酸得不像話。他捧起白棠的臉,泄憤般吻了上去,吻得那樣用力,帶著一點絕望的意味,淚水打濕了睫羽。


    他覺得自己就在萬丈深淵的邊緣,隨時都會掉下去,和白棠結婚這麽多年,他卻時常感到自己在鋼絲上行走,把握不住平衡,搖搖欲墜晃晃蕩蕩。


    於是第二天,他破天荒地喝酒了,白棠不喜歡別人喝酒,他就滴酒不沾,可是那一天,他一瓶接一瓶,喝到渾渾噩噩,手腳發軟,他抱住白棠,啞著嗓子問道,蘇先生,是誰。


    蘇先生。


    心中的一個魔障,橫貫他內心多年的一抹灰,他總覺得自己是一道影子。


    那年他和白棠手牽手走在林蔭小道上,被樹葉層層疊疊過濾後落在的光斑照在石板上,他的影子也跟著印在了石板上。


    白棠牽著蘇先生。


    而他是蘇仙生的影子。


    也就隻有在被酒精麻痹時,他才能宣泄出心底的情緒。


    白棠聽到這個問題後,顯然是極為詫異的,“你怎麽會問這個問題?”墨綠色的眼眸倒映出他爛醉如泥的不堪模樣。


    他總是在白棠麵前這樣狼狽,無論是初遇,還是此刻,卑微到讓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明明他在外人麵前,不可一世又睥睨張揚,有粉絲說他腳蹬旭日,貴氣天成,可那些都是騙人的,都是演出來的,不過是皮囊的欺騙性在作祟。


    人啊,真的會因為外表就喜歡上另外一個人嗎?


    那麽他這麽喜歡白棠,是不是因為白棠特別好看呢?


    這樣一想,好像就扯平了,白棠是因為他的外表像那位蘇先生才喜歡他,而他是因為白棠生得好看喜歡他。


    如果真的這樣就好了。


    他為什麽會喜歡上白棠?那日陰雨綿綿,是那個墨發白衣的青年救起他,心想,這真是一個醜狐狸。


    他曾經對美與醜沒有認知,見到白棠那一刻,心中對美的認知就開始具象化。


    所以無論“白棠”長什麽模樣,在他心裏都是傾國傾城顛倒眾生宛如神袛。


    那日白棠抱起他,垂眸望來的樣子,好像寺廟裏供奉著的神像,眉眼間嫋嫋環繞著一股慈悲。


    所以白棠說什麽,他都是會信的,哪怕不信,也要在心裏說一萬遍,說的多了,就會信了。


    比如一輩子都愛他。


    一輩子那麽長那麽久,又怎麽能輕易許諾呢?


    白棠的指腹輕輕按在他的顴骨上,強迫他對上那是墨綠色的眼眸,澄澈又幹淨的墨綠,他說,沒有什麽蘇先生,從頭到尾隻有你一人。


    蘇先生,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我是妖,但是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可以青春永駐,我可以穿梭時空。


    上輩子,你叫蘇思遠,是一隻樹懶精,我的愛人。


    白棠在他的眉心落在一個吻,輕飄飄的,墨綠色的眼眸裏裝了很多蘇仙生看不懂的情緒,他說,這一世,你是一隻狐狸精,還是我的愛人。


    蘇先生,我愛的人一直都是你。


    他聽到這句話,怔愣地看向白棠,所有的冷靜和理智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心中有什麽情緒決了堤,那些紛雜的情緒漫延開來,扼住他的咽喉,使他說不出話來,許多過往的記憶在此刻都紛至遝來,紛紛揚揚的,像是一場滂沱大雨。


    他想起有一天白棠忽然買了辣椒,白棠是不吃飯的,自己動手買菜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他好奇地過去,把下巴搭在白棠的肩上,親昵地問道,棠棠你是要給我做吃的嗎?


    白棠瞥了他一眼,笑道,下次有機會再給你做,我現在是要辦正事。


    他圍觀白棠製作辣椒水,那是用靈泉水做成的辣椒水,不知道白棠用了什麽方法,辣椒水的顏色是透明的,氣味很淡,抹在皮膚上也沒有異樣的感覺,隻是嚐起來去格外辣,辣得像火燒一樣,他隻嚐了一口,就滿臉通紅。


    白棠看到他試吃的反應,滿意地點頭,接著把辣椒水收好。


    他對辣椒水的用處有些好奇,過了一段時間,肖斐歌和佘嬈的寶寶出生了,一隻鴿子,一條蛇,白棠給寶寶們的見麵禮,就是那瓶辣椒水。


    當白棠送出這份禮物時,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蘇仙生想,哪怕是寶寶喜歡吃辣,也接受不了這樣的變態辣吧。


    然而一個月後,那瓶辣椒水就派上了用處,蛇寶寶背地裏喜歡偷偷咬小鴿子,把小鴿子抹上辣椒水後,蛇寶寶就再也不吃乳鴿了。


    那個時候他隻是感覺很巧,並沒有細想。然而此刻,他忽然意識到了真相。為什麽白棠能未卜先知,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那麽肖斐歌和佘嬈是不是上一世就是愛人,所以白棠知道她們生了一鴿一蛇。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那麽是不是說明,他和白棠上一世也是愛人。


    是嗎?


    真的是這樣嗎?


    人總會相信對自己有利的一麵,沒有人願意當替身,當插足者,如果這段感情,一直都隻有他們兩個人,隻有他和白棠,那該有多好。


    越是想要證實,就越是千方百計找證據。


    許多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往事,此刻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想起遲才楠跑去和柏吟浩相親時,他隨口和白棠提了一句,白棠也隨口問道,相親對象是不是一隻蝸牛精。


    他愣了一下,笑道,是的。


    那個時候他想的是,也許隻是巧合,卻從未往更深的方麵去想。


    還有很多的事情,比如他拿到了《象塚》的男主角,陸導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的態度。


    然而當那位大象精見到白棠時,卻道,你我好似忘年交。


    又或者是座如歌見到白棠時莫名的親切。


    困擾他良久的問題原來早有答案,隻是他從未去細想。那日陰雨連綿,他躺在冰冷的草叢中,氣息微弱,手腳冰涼,忽然窸窸窣窣的動靜傳來,他費力地睜眼,撞進了那雙墨綠色的眼眸中。


    深深淺淺的綠,宛如能融化所有思緒的綠潭,又像彌漫著草木氣息的雨林,腦海一瞬間的空白,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強烈到能夠淹沒自己的喜歡,在海麵上刮過的如颶風般的愛慕。


    那麽多毫無道理的歡喜,在黑暗中猶如光芒的存在,在他心中響起的神秘聲音。


    白棠說,他與佘嬈、肖斐歌、陸延壽、座如歌那些妖怪是好朋友,所以對方見到他就倍感親切。


    那麽他對白棠的一見鍾情,是上一世的姻緣嗎?


    心情的情緒是歡喜的,卻很疲憊,他抱住白棠,緩緩合上了眼睛。


    他不想去理清前世今生的糾葛,不想分辨話那些的真假,他不去想前世,他隻求今生。


    他隻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結婚那天,雖說有兩場婚禮,中式婚禮時他不用穿女裝,可他其實還是抗拒那套婚紗。


    如果他真的強烈反對,白棠也不會強求,可是當他換上那套婚紗時,見到白棠笑得前仰後附的模樣,他沉默了許久,也跟著翹起了唇角。


    因為他畢生所求,就是白棠的平安喜樂。


    當他五十七歲時,他退出了娛樂圈,和白棠環遊世界,他演過的很多角色都成為了經典,每年都有無數的能量從世界各地湧到他的身上。


    而湧到白棠身上的能量,比他得到的能量還要多。


    那是被世界讚頌的美麗。


    許多年後的某一天,白棠頭頂的花苞忽然綻放,那個時候他們在爬山,去山頂找一處古刹,聽說古刹中有一隻錦鯉精,白棠和他說,這一世他們之所以能相遇,大半都要歸功於那枚金色鱗片。


    那是帶來幸運的鱗片,讓他們二人重逢。


    所以白棠想要再求一枚鱗片。


    山頂開滿了桃花,白棠站在開到荼蘼的花樹下,回眸對他輕笑,頭頂像白色海棠一般的花兒壓過漫山遍野的豔粉色,青年墨發白衣,遠看宛如潑墨山水畫,氣質出塵,近看卻見桃花秋水眸,吸走了八荒六合的顏色,豔絕無雙。


    他走到白棠的身旁,並肩走向寺廟。廟裏並沒有錦鯉精,他們有些失望,最後進入了香堂中,那裏的神像已經被時光剝落了色彩,麵部輪廓有些模糊。


    嫋嫋的煙霧彌漫開來,他跪在拜墊上,雙手合十,看著慈悲的神像,忽然想起不知在何處看來的話:


    向魚問水,向馬問路


    向神佛打聽我一生的出處


    而我呀


    我是疼在誰心頭的一抔塵土


    一尊佛祖,兩世糊塗


    來世的你呀


    如何把今生的我一眼認出


    他心中些微悸動,有些不安地回頭看向白棠,仿佛是心有靈犀,白棠也在同一時間看向他,四目相對間,白棠輕輕笑了起來,燭光搖曳在那墨綠色的眼眸中,好似荒原上燃起的火,觸目驚心的情深意切。


    寺廟裏燈火簇擁,神像靜坐在神龕中,無聲地俯瞰著芸芸眾生,看到一條紅線,看到一段橫跨了前世今生的姻緣。


    “如果這世上沒有錦鯉精,該怎麽辦?”他輕聲問道。


    “有我呀,蘇先生,我一定能找到你的。”白棠笑了起來。


    那顆懸空的心緩緩落下,他眉眼彎彎,也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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