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你還會怕苦啊。】


    林正德將死之時,腦海裏不知為何一直回蕩著這句話,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的少年音,他想,是啊,我居然還會怕苦。


    習武之人為何會怕苦。


    他躺在床榻上,抬眸盯著桌麵的藥碗,那是薄如蟬翼的白瓷,裏麵裝了價值千金的藥……和毒。


    涼薄的日光從窗欞灑落,他覺得這光有點刺眼,於是半闔著眼,陽光透過眼皮照進眼球裏,他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被熨帖得發紅的黑。


    自從走火入魔後,他就經常看見這種黑紅的暗沉顏色,像是早已幹涸的血,養蠱的洞穴,被踩爛的冰糖葫蘆。


    胸口越來越痛,他蜷縮在床上不停咳嗽著,喉嚨癢癢的,仿佛小石子卡在喉間,這種尖銳的痛感讓他流出生理性的眼淚。


    林正德覺得自己現在這樣一定狼狽極了,讓人無力的狼狽,讓他痛恨的狼狽。狼狽得像蟲子掙紮不休。


    這是貫穿他半生的無力。


    他是孤兒,被上任武林盟主收養。所有人都說老盟主是個好人,收養了十幾個孤兒,把他們當徒弟,當孩子培養。


    ……


    他幼時的噩夢,就是師父那張匿於黑暗的臉。


    他和師兄弟練功時,師父就像鬼魅般蟄伏於陰暗處,直勾勾地看著他們,那樣貪婪的目光,如有實質般像舌頭一寸一寸舔過他的身體。


    “上等根骨。”師父用力地禁錮住他的手腕,近乎咬牙切齒道,那種鋪麵而來的欲望,翻屍搗骨的渴求,濃到可以淹沒自己的嫉妒。


    林正德從一開始就覺得,他自己是蠱蟲,他和師兄弟是師父養的蠱蟲。或者說是宰割的牲畜,總有一天要被剝皮抽筋。


    他的直覺一向很準,可是卻沒有人信他。大師兄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沒發燒呀,怎麽盡說些胡話。”


    “世人皆說師父長得仙風道骨,怎麽就你說他是惡鬼修羅,林師弟,你莫不是眼花了?”


    他回頭看向遠處的師父,一瞬間,冷到指尖也失去了溫度。


    然而,這樣安慰他的大師兄最後死了。在沒有光線的洞穴裏,被他最尊敬的師父親手殺死。


    他的師父入了魔,練了邪功,殺人能大漲功力。殺的人是有講究的,要根骨上佳,練的功法相同。


    所以洞穴裏死不瞑目的師兄弟們,全是被收割的牲畜。


    師父偽裝得太好,他給所有人都發布了任務,剿滅魔教,讓盟中眾人以為他們是被魔教所殺。


    連人皮都被血淋淋扒掉的慘象,除了喪盡天良的魔教教徒,還有誰能做的出來?


    還有他仙風道骨的師父。


    師父貪婪地趴在地上,捧著人皮陶醉地啃噬著,腥澀的血味彌漫在狹小的洞穴中,哢嚓哢嚓讓人牙酸的啃噬聲不斷響起。


    他故意倒在地上,裝作自己被迷暈的樣子,靜靜望著他的師父。然後在對方最鬆懈的時候提刀,將脆弱的脖頸砍成兩半。


    邪功之所以稱之為邪功,就是過於邪門,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脖子都斷了的師父還能撲上來咬他。


    在撕咬中,他吃掉了師父。他想吐出來,所以扣著嗓子眼,趴在地上幹嘔,生理性的眼淚混著鮮血淋了下來,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地獄的餓鬼。


    太肮髒了。


    他得到了澎湃的功力,並且成為了新一任的武林盟主。隻是誰也不知道,那個林盟主是怎樣狼狽地爬出洞穴——


    蒼白的手從漆黑的土壤中探出,就像最強大的蠱蟲破出囚牢。


    他渾身泛著惡臭,渾渾噩噩走在街道上,看到了陽光下亮晶晶的糖葫蘆。


    一陣眩暈。


    他從前就很想吃這種紅彤彤的裹著糖衣的東西,那個時候他還那樣小,說話細聲細語的,想要一件東西也不敢說,所以被師兄牽著,和冰糖葫蘆擦肩而過。


    “習武之人,吃什麽糖葫蘆。”


    所以往事皆不可提及,他就像那表麵光鮮亮麗的冰糖葫蘆,其實咬上一口,就會發現裏麵的山楂早已腐爛。


    他的內在早已腐爛,吞噬而來的功力被身體排斥,那具軀殼被折磨得千瘡百孔,練功時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


    在一次尋常的夜晚,他練功時突然覺得有人在陰惻惻地盯著他,就像幼年時師父在背後窺視。


    他受到了驚嚇,功力如細小蟒蛇般在經脈亂竄,一口血霧噴了出來,他癱倒在地,渾身抽搐,他一片發紅的黑中,他吃力地掀起眼皮,發覺剛剛讓他害怕地東西,隻是樹枝的陰影。


    杯弓蛇影,怕就是他這般可笑模樣。


    後來江湖人都知林盟主練功走火入魔,無數雙眼睛盯著他這個位置,貪婪的,渴望的,嫉妒的,就像曾經師父的目光。


    宛如死去的師父從地獄裏爬出,召集一眾餓鬼搖搖晃晃翻屍搗骨而來。讓人作嘔的貪婪。


    可是終究是不一樣了。他不再是以前弱小的林正德,他是人人畏懼的林盟主,所以哪怕他苟延殘喘在盟主這個位置上,哪怕那些眼睛的貪婪幾乎要滴血,也無人敢冒犯他的威嚴。


    他坐在盟主的位置上,俯瞰著座下的眾人,忽然覺得好笑。於是寂靜的室內,靜到落針可聞的室內,隻有他沙啞的笑聲。


    他是林盟主,他掌握著至高的權利和龐大的財富,他病了,珍貴的藥材如流水般送來,熬好的藥湯泛著咕嚕的泡沫,嚐一口,是漫延到心底的苦味。


    他支著下巴,淡淡地看著藥師,藥師說的話被他自動過濾去,他聽到的隻有徐徐的風聲和清脆的鳥啼。


    英俊而蒼白的男人笑了一下,輕聲道:“我想吃糖葫蘆。”


    口若懸河的藥師當即卡殼,懷疑自己聽錯般不確信道:“林盟主,您說什麽?”


    “我說,我想吃糖葫蘆。”


    藥太苦了,所以想吃糖葫蘆,養傷太無聊了,所以想要學琴。


    沒有人敢攔著他,因為他是功力深不可測的林盟主,而且現在走火入魔後,腦子還有點不好使。


    在碰到白棠之前,他一直都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突然想學琴。在碰到白棠之後,一切都有了答案。


    為什麽想要學琴呀?


    因為想彈給你聽。


    他死前抱著琴去找白棠,深綠的林中,被樹葉篩落的日光落在琴身上,他垂眸彈了一首《鳳求凰》,一曲終了,他懷著自己也說不出的期待,期期艾艾地顫聲問白棠,問他有何感想。


    白棠思考了一會兒,說,曲子怪好聽的。


    他忍不住笑了。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白棠時的樣子了。那時他殺紅了眼,頭腦是一片混沌,目之所及都是發紅的黑,連身上的疼痛都感覺不到。


    那個時候,他好像置身地獄,四周都是搖搖晃晃的餓鬼,它們沒有人皮,伸出血淋淋的手要抓住他的腳踝,於是他提起刀,想要斬斷一切。


    所有肮髒的,貪婪的,罪惡的讓人作嘔的,全部都被斬斷吧。他這樣瘋狂而絕望地想著,腦海裏全部都是這樣的聲音在叫囂。在他幾乎要頭炸欲裂時,一聲柔軟而幹淨的少年音將他從深淵拉了回來。


    四目相對間,所有的血色都無聲消散,他的目之所及唯有這個少年,四下哀鴻遍野,身邊盡是刀光劍影,然而他卻什麽也看不見了,什麽也聽不見了,他就這樣呆立著,怔愣地看著那個少年。


    看著那雙能融化一切思緒的墨綠眸子。


    然後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


    如果他這悲哀而短暫的一生真的出現過救贖,那麽一定不是那日他從洞穴爬出,窺見的第一縷陽光。也不是他坐在高位上,滿嘴苦澀時所食的冰糖葫蘆。


    而是白棠。


    他看著他,屏住呼吸,像是怕驚擾了一個夢。


    那樣幹淨,美好,純潔而無暇的夢。


    遇到白棠後,他就再也不吃糖葫蘆,因為好像所有的冰糖葫蘆加起來也沒有“白棠”這兩個字甜。


    他吃藥前要認認真真把“白棠”這個名字念好幾遍,拆開了嚼碎了含在嘴裏,最後嚐到了一點甜。


    隻有一點點淺淡的甜,可是心裏裝了太多苦澀的人,其實隻要那麽一點甜,就能把整顆心填滿。


    “白棠。”


    他閉上眼,輕輕念著這個名字,聲音輕到宛如夢囈。


    然而有些時候犯病了,單單念個名字壓不住鬱氣,那個時候他就會很想提刀殺人……抑或是去找白棠。


    去找白棠。


    不需要做些什麽,就是單純地看看他,哪怕隻看一眼,都能讓他的指尖停止顫抖,都能讓他艱難地吸一口氣。


    就像現在,他又開始犯病了,喉間湧出了汩汩的血,嘴裏全部都是血,他緊咬牙關,可是那些血還是從嘴角溢出。


    紅黑的血濡濕了枕巾,他的全身也不可抑製地抽搐起來,疼痛的蟒蛇從骨髓裏爬出,猙獰得好似要衝破皮囊。


    白棠……


    想要……看一眼……白棠……


    帶著麵具的男人掙紮著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麽,一束陽光從窗欞灑落,落在男人的掌心。


    他曾經躺在昏暗的洞穴中,顫抖地伸出雙手,順著岩壁往上摸索,想要抓住的,也就是那麽一束光罷了。


    指尖微微顫抖,那隻手不甘地張開,張開得那般用力,讓青筋在手背上凸現,而後,蒼白的手無力地垂下,打翻了桌上的瓷碗。


    藥湯灑落一地。


    “哇,你還會怕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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