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在樹下的駿馬雖被仔細處理過傷勢, 但也無法再繼續駕車上路, 三人隻得擠在另一架馬車裏,同樣驚魂未定的馬夫短促的吆喝了一聲,噠噠的馬蹄聲踏過河畔,帶著些劫後的歡愉。


    秦紅藥卻是坐如針氈,處在搖晃的馬車中斷骨的痛楚更是潮湧般襲來, 豆大的冷汗從額間滑落,浸入衣襟, 脖頸一周的衣衫都濕了個透。她運起手刀劈下了座上的兩塊木板,扯下衣尾的幾根布條, 勉強能為自己做個夾板,這附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暫時也隻能簡陋的處理一下。


    捆綁夾板時遇上了不小的困難, 許是斷骨傷到了筋脈, 整條左腿都不大由她控製,膝蓋無法彎曲不說,想伸手夠到腳踝的位置都感覺那根筋一跳一跳撕心裂肺的疼著。秦紅藥本就不是什麽心堅石穿能談笑間刮骨療傷的奇人, 隻是不願在轎中另外兩人麵前流露一點軟弱, 愣是被她咬著牙一聲不吭的在腳踝處捆上兩塊木板。


    孟湘瞥了眼被捆著七扭八歪的夾板,又看看身旁袖手而坐的蕭白玉,瞧她動作顯然是沒有出手相助的打算, 隻是暗暗奇怪為何她坐姿緊繃僵硬, 倒好似對那疼痛感同身受一般。但轉念一想, 也或許是玉兒心底純良, 畢竟那女娃剛把自己從道屍堆中救出,念著這點對那女娃起了些同情心也是有可為之。


    方才那句勸那女娃放棄黃巢墓的忠告的確是為了回報,她不肯聽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不如順勢幫她處理一下傷處,也能讓玉兒心裏舒坦。孟湘坐起了些身子,欲要伸手去重綁木板,一邊道:“秦姑娘對傷還是仔細點為好,前路危險重重,我和玉兒還要依仗你才是。”


    蕭白玉極快的扶住孟湘,不動聲色的讓她靠著轎廂坐好,麵上沉靜無波:“前輩歇著便好,這點事還是由晚輩代勞。”孟湘被阻了隻是微微一笑,早在意料之中,便默許了她的話,自顧自的合上眼,經過之前那一番摔打,身體當真還是不大舒服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就做了決定,並沒有人詢問秦紅藥需不需要被幫助,她不由得皺起眉來,最不想的就是被麵前這兩人注意到她的弱勢,於是口吻便生硬的猶如鐵打:“不用你們多……嘶!”


    後半句話被掐斷在倒抽的冷氣中,蕭白玉根本沒在聽她說話,一手按住她的腳背,將她左腿筆直固定,綁的鬆鬆垮垮的布條也被抽開,簡單摸索了一下她的踝骨,才發現斷掉的骨頭根本沒有被好好接上。手指下的肌膚滾燙似火燒,腳腕高高腫起,烏黑的淤腫看起來當真慘烈。


    冰涼的手指撫在又燙又麻又痛的腳踝上,真似久旱逢甘霖,隻希望她整隻手都覆蓋上來。可這樣的話秦紅藥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目光順著她垂落的發絲下滑,落到她盈盈一握的手腕上,已經很久不曾感受過她的溫度。


    靈巧的手指找好位置,忽然間用力一錯,將斷開的兩根骨頭接在一起,手中的腳踝如她所料的猛然彈起,一聲被死死壓抑的痛哼溢了出來,小腿上肉眼可見的溢出了點點汗珠。蕭白玉沒有抬眼,兩指穩穩的架住了她的腳踝,不讓她輕易亂動,手下利落的將夾板綁好,才終於抬頭瞥了她一眼。


    眼神中無法避免的帶著冷意,不可否認幫她正骨的時候是下了重手,將這些苦痛歸結於是她的報應,可若這些苦痛是她應得的,為何自己無法從她的痛苦中獲得半點歡愉。反倒是瞧著她殘破傷重的腳踝無力的搭在手心中,就好像托著火熱的烙鐵,她傷處的滾燙貼在掌心,就烙下了傷痕。


    秦紅藥還沒從正骨的瞬間湧起的鑽心疼痛中緩過神,捏著座位的手指甚至掰下了幾塊木頭,片刻後才勉強讓自己用力到僵硬的手指放鬆下來,胡亂理了理鬢發。她敢肯定蕭白玉是故意那麽用力的,可是心裏有愧隻能啞巴吞黃連,卻不想抬眼時不偏不倚的對上了另一束目光。


    蕭白玉用許久未曾有過的正眼看著她,明明已經決定將眼前的人同其他人等同視之,卻永遠無法忽略掉她,就如同從相識到現在,每一次她所在之處,視線都會被她占得滿當當,她當真是似妖非人。然而她又是自己生平唯一一個銜悲茹恨的仇人,勢要針鋒相對兵刃相向,必有一人血濺當場,又何嚐不是天意弄人。


    秦紅藥被她這般似惱似憾的目光注視著,從中讀出了她的責問和心灰意冷,頓時萬千言語湧上心口,仿若是被堤壩攬住的大潮,每多看她一眼心中的潮水就會上漲一分,直到最後大潮傾盆而來壓垮河堤,將一片心跡表露無遺。


    秦紅藥有些衝動的探出手,欲要去握她的手腕,蕭白玉卻突然撇開了頭,收手正坐,不再往旁多看一眼,眼中方才那些複雜的神情已眨眼煙消雲散。兩隻手在空中交錯而過,收緊的五指間隻抓了滿滿一把的空氣,落空的手同即將脫口而出的愛字一齊深深地墜入虛無的深淵。


    心重重的往下一沉,秦紅藥終於從疼痛和意亂情迷中抽身,察覺了些許不對,胸口的情意冷後眼神銳利,又是那個他人談之色變的修羅護法:“你穴道怎麽解了?”


    “消耗精元之力才衝開,現在你推我一下我都站不穩,你大可不必擔心。”蕭白玉還真不是在說假話,在馬車上被封了穴道眼睜睜的看著她消失在視線中,身後道屍嗚咽聲又如芒在背,不知前輩是生是死,心急如焚卻隻能一動不動在馬車中疾馳漸遠。用上了全身積蓄之力勉強衝開穴道,這些天細細調理積攢下來的內力分毫不剩,若想在抵達黃巢墓前恢複功力又得費一番心思。


    她深知秦紅藥不會輕易相信這番話,所以她出手來探自己脈搏時並不閃躲,倒不如讓她好好檢查過自己現在空無內力的經脈,讓她放下戒心。若自己已恢複功力,方才握著那隻腳時便不會是幫她正骨,恐怕是卸骨了罷。


    的確如蕭白玉所說,她的脈相並不強健,察覺不出一絲內力湧動,隱隱有虛弱之意,秦紅藥本就放不下的心提的更高了,低頭琢磨了一番為她修養精元的法子。


    馬車搖搖晃晃的向前走去,已經能望見不遠處恰有一家茶坊,心念一動,秦紅藥出聲叫停了馬夫,馬車吱忸一聲停在茶肆門口。孟湘睜眼一瞧,忽然笑了起來:“好,好,老婆子我睡的正好覺得有些口渴,不想一醒來就有茶喝。”


    這又不是為你準備的,秦紅藥心道,暗暗瞥了眼不甚在意的蕭白玉,也不再同那老太婆爭些口舌之利,借著輕功左腳並不著地,手下一撐座位便穩穩的落了地,衣尾帶風般掠進茶坊,旁人不細看甚至看不出她腳上有傷。蕭白玉扶著孟湘也下車來,慢慢走了進來,三人在茶坊裏落了座。


    不多時一壺茶端了上來,三枚茶杯厚重而古樸,倒是別有一番風味,秦紅藥掃了眼明顯不同於別桌的茶杯茶壺,帶著怒意冷笑了一下。店小二還真是自作聰明,她刻意用上輕功,趁蕭孟二人進店前就塞了銀票和藥丸給店小二,要他將藥丸融進茶裏,卻不想他看著銀票分量自作主張換了茶具,那兩人都是一等一的聰慧,又如何不起疑心。


    不想突生出這種事端,秦紅藥不說破,隻自顧自的斟了杯茶,悠悠抿了一口,似是在證明這茶並無古怪。蕭白玉伸手去端茶壺為前輩倒茶,手伸到一半卻被孟湘搶了先,她顫巍巍的手端起茶壺,雖依舊笑著語氣卻讓人不容回絕:“玉兒為我也消耗了不少精元,不必再費力伺候我啦。”


    孟湘為她斟了一杯茶,倒茶時許是因為氣力不濟,手腕忽地一抖,險些拿不穩茶壺,壺口一晃,潑灑出些茶水,蕭白玉忙去接下拿穩,落在別人眼中儼然一副老慈少孝的場麵。秦紅藥沒將這對話放在心中,隻要瞧著她將放了固本培元藥丸的茶水飲下便放心了,也自然沒注意到隨著孟湘手抖的刹那,幾縷細不可見的白色粉末悄然入了蕭白玉的茶杯。


    蕭白玉卻是瞧見了,這一路上除了初見時那一次她們兩人有幾瞬獨處的機會,其餘時候都處在秦紅藥的監視下,就算孟湘想再助她一臂之力都得不到機會,這下終是被她們鑽了空子。正好方才秦紅藥查看了她的脈相,想來短時間內不會再有任何懷疑,這下運功調息時便無需顧忌太多。


    三人沉默飲茶時各懷心思,因是接近傍晚,茶坊中並無他人,連店小二都縮在櫃台後麵百無聊賴,留下一室寂靜。忽然茶坊門口的布簾被掀起,伴隨著兵器於刀鞘相撞的聲音,一行人大踏步的走了進來,領頭的人正好與三人視線相交。


    “蕭掌門?怎麽如此巧合在此處遇見你。”領頭之人先是驚訝,稱呼便脫口而出,隨即視線便落在另一名女子身上,他一愣,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終於將那女子對上了記憶中的容貌,臉色驀地大變。


    大概真是無巧不成書,就在金府英雄宴上有過一麵之緣的刀劍門門主俆騫,居然會在如此偏遠無人的茶坊中相遇,秦紅藥怔了一下,浮起久違的陰測笑意,居然被他看到蕭白玉同自己一起,當真是天要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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